杨秋红瞪他一眼道:“都已经当家的人了,还疯扯扯哩绷阵仗,把你那东西收起来!要去,跟在我身后就行,你是小羊杂碎,啥也不带也是人见人怕!”杨小山啧啧道:“你哪懂江湖,耍把戏卖打药都靠耍得花哨能唬人,不让我带家伙,我去唬谁?不是去挨揍吗?”杨秋红道:“谁敢揍你?”
“谁呀?一大早就在这里说狠话。”出门来的正是杨家大奶奶梁氏。杨小山见了老母,吓得赶紧藏起燧火枪,扭头往门外走。梁大奶奶顺手抄起门边的扫帚撵了出去,骂道:“孽畜,死性不改的狗东西!”杨小山转身就跑,杨秋红一把拉住梁氏道:“嫂嫂,你别打,我今天就想借你家小男人壮一回胆,哥哥不在了,杨家还是杨家,杨家就没有跟人低头的时候。你妹夫遭了连坐,小命不保,郑家无人杨家有,郑家父子不做好事,欺了软弱,该罚的我认罚,可不能因为这个让你妹妹我守了寡。”
梁大奶奶扔了扫帚,拂开她的手道:“你这是夸他呢还是想害死他?你哥哥一辈子好勇斗狠,到头来死无全尸,杨小山毛都没有长齐全,他算哪门子男人?为啥不叫宋拐子去?他好歹是当家人!”
一说起这个宋拐子,杨秋红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没好气地道:“他不配!”
梁大奶奶道:“不配?什么配不配?他至少是个老江湖,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杨小山知道个啥?”
杨秋红把房契和账簿往她怀里一塞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我是要用银子来解决问题,而不是武力,再说,武力也解决不了。”
“那你要他去干啥?凑热闹?”
“难道嫂嫂要我只身一人去县大牢?我不管!今天不但借人还要借银子,一万二千两,我把当铺抵押给你,有银子了再赎回来,要多少利都可以给。”
梁大奶奶愕然,她不相信郑家穷到了借银子救命的地步。
“你还别不信,我要有那么多闲银子来求你做啥子?要不,我找老娘借去?”杨秋红说着就要往老奶奶房里去。
梁大奶奶怒道:“杨秋红!你要害我到几时?”杨秋红回头道:“不能,要害也是哥哥当初害了我,硬把我嫁给姓郑的!你看他那个样儿嘛,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长得怪兮怂,偏偏还是弱智软蛋二球货!”
梁大奶奶道:“那你还救?”杨秋红怼回去道:“不救又说奴家不守妇道!”
梁大奶奶从鼻孔里哼一声,觉得这话说得好笑,好像自己很守妇道一样,不过还是勉强答应了道:“好,银子我可以借,小山的主意你少打,那个小混球恶着呢,搞不好就会给你惹出什么祸事来。”
没想到杨小山跳进门来道:“那不成,我是福成的大爷,我不去谁去?郑姑爷也是福成当家的,哪个要跟他撕逼,大爷我奉陪!”梁大奶奶跳起来抓起扫帚砸过去道:“去你大爷的!”
杨秋红笑道:“看看,这还由不得我说了算。”梁大奶奶道:“他敢!”
杨小山不管母亲要如何,也不管姑姑杨秋红要干什么,他是怎么着也得去县城走一遭的。
次日一早,蒋黎宏起来就毛里毛躁的,出门就摔一跤,虽然没有伤着哪儿,总感觉今天会发生点什么事。吃过早饭,去到衙门的时候,杂事官黄福生侯在那里,手里拿了一张纸,看人的表情怪怪的。
蒋黎宏道:“你有什么话说?”黄福生把手里的纸递过来道:“大人,门口的衙差递进来的,说是开门的时候看见这玩意儿贴在大门上,听说满街都是。”
“是什么?”蒋黎宏接过来问道。黄福生道:“大人请过目。”蒋黎宏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一首打油诗:人间道义似无形,天地混元自生成,自古道亦有道之,从来祸福不由人。朝南公堂悬明镜,有照乾坤如浮云,可笑苍天无言语,举头三尺有神灵。
后面竟然还有署名——浑水老戗。
“这是什么意思?浑水老戗什么意思?”蒋黎宏问道。黄福生摇头,表示解释不了。蒋黎宏怒道:“大胆的狗贼,骂到本官头上来了,把褚招官给我叫来!”少倾,猪招官过来,一看字条,变了脸色,望着蒋黎宏道:“大人,不妙啊?这些日脓包(傻逼)、二扯火(二流子)、提起脑壳耍(亡命徒)……”
“……?”蒋黎宏哪懂这些,他什么都没听懂,但听懂了提起脑壳耍,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一招。
“大人,这个地界江湖混混,亡命之徒,抓拿吃骗,什么鸟都有,这八成……”
“你的意思是本县被道上人盯上了?有人要为郑学泰打抱不平?”
猪招官里通马武,江湖套路一环扣一环,牢牢地扣在蒋黎宏的身上,这时候哪里敢乱说话,更不敢笑。这位马王爷骂人不带脏字,净打老爷的脸,而且居然敢留下自己的名号,这叫大老爷的面子往哪儿搁呀?
蒋黎宏吼起来道“你杵这儿干啥?!去把周乾干找来!”
猪招官见这位动了怒,抱拳作了一个揖,一脸笑意道:“大人息怒,江湖作妖的事儿当要小心应付,浑水的意思是袍哥中的亡命徒,老戗的意思是父亲或者祖宗,浑水老戗连起来就是玩命的祖宗,大人,这些人又不要脸又不要命,为达目的什么手段都用,而且凶残血腥。大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吓唬我?”、“禀大人,有一句俗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退一步海阔天空。”、“胡扯!无稽之谈!”蒋黎宏指着那诗道:“本县走南闯北还未曾见过玩命有这种文才!”猪招官陪笑道:“大人不信就当我没说。”
蒋黎宏无语,眼中明显有了怯意,呼吸也有些局促。
猪招官道:“这种事不能单想一方面,不才认为,大人初来乍到,没有自己的势力,应当以忍为上。大人试想,如果这些亡命徒真有了什么过激的行为威胁到大人的安全,大人怎么办?就算有周大人和捕快房,但他们在明处,亡命徒始终在暗处,江湖水深、防不胜防呀大人,上一任祁大人就是例子,被一把大火烧死了全家,这地方鱼蛇混杂,为三五两银子替他人卖命的狂徒一抓一大把,大人万不可趟进这浑水里来。”
蒋黎宏吞了口口水,像是怕极了,又像是怒极了。
“想必大人对袍哥码头也有些了解,那郑氏父子虽然不怎么起眼,但他们身后有庞大的圈子,他们也属于袍哥的一份子,袍哥码头有它各自的独立性,同时也有它的整体性,一旦有外部势力侵犯道其中一部,不管有理无理,他们会毫无顾忌地拧成一股绳,各有各的道啊大人。这个郑良才就是丰乐福成公杨金山的妹夫,在福成公口,郑良才坐第二把交椅,他的身后可是数千帮众啊大人,光绪二十八年,顺天教匪首税狠人四千余人与永和福成对垒,血流成河,若不是税狠人为穷人伸腰,赵子儒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如果赵子儒出手,输的就不是杨金山和陈桂堂了,而是税狠人。袍哥势力提督府丁大人都忌惮三分……”
蒋黎宏惊诧不已,他忽略的是,郑氏父子居然也算袍哥中间的一份子。做官等于混江湖,实力单靠朝廷还不行,还得有掌控江湖的能力。
既然是这样,这事儿悬火。
猪招官见他神色有些许变化,进一步说道:“大人,射洪这个地方从前有四大势力,每一任知县老爷都十分忌讳,第一是芝兰公何大爷,手下有四五千之众,第二就数福成公杨金山,手下也有三四千之众,第三是永和陈桂堂,第四是顺和赵子儒。前三位凶狠毒辣,做事不讲究,纯粹属于黑帮,暗地里相互争斗砍杀的流血案件常有发生,而赵子儒有些学问,跟上官们走得近,又乐善好施,深得上心和民心。此人属于谦谦君子一类,从来不跟人好勇斗狠,但他的势力通着黑白两道,大得看不见,摸不透,就连何家这样跟他对着干的人,他都以德报怨。经过顺天教之乱以后,何家杨家陈家均被重创,特别是何家,几乎一夜之间就灰飞湮灭,杨大爷陈大爷皆死于顺天贼子之手,而赵子儒呢?一直逆来顺受,低调做人,竟然连贼子都要敬他三分,最后连何家也被他收复。”
蒋黎宏呆了片刻,啥话不说,把手一挥,领着猪招官去了书房。
进了书房,两人坐好,猪招官详细地说了一大通袍哥的结构、规矩和江湖义气,并将历年来啯噜的演变发展和跟官府一系列的抗争都做了分析,他希望大老爷对郑氏家族的这场纷争要谨慎处理,见好就收,以免招来福成公口的群起攻击。郑学泰欺压郑良鱼虽然很过分,但始终是家族内斗,李德林和赵氏族人也是出于同情郑良鱼才出面作证,绝非要动用顺和势力来干涉。凡事大不过一个理字,袍哥人家也是讲理的,大老爷怎么判郑学泰的罪,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尤其是杨家,他们对郑家的事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蒋黎宏听了半天,拉开抽屉拿出一张路股票样来把玩着,心道,这里的袍哥难道就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猪招官道:“其实整个案子不外乎就是一张印子债务的纠葛,其他都是一些糊涂事,印子债务跟大清律法犯不了多大冲突,赵子儒何等样人,绝不会把这种小事拿来与大人说,他要帮郑良鱼只需要背地里拿出一百两银子就解决了,但这种事想来他只会看不会出声。要我看,大人得勒令郑学泰取消印子债务,罚他一些银子就好。”
蒋黎宏扬了扬手中的票样道:“取消了郑学泰不服,不取消郑良鱼不服,你等着吧,本县有更好的办法了。”
猪招官当然知道那张纸片是什么,但他肯定马王爷这一招生效了,他马上就又有了二百两银子的进账。
蒋黎宏重新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票样来,一边数一边道:“我在想,大清的路股在射洪应该有一个大的股东,不能说多大吧,按郑老爷的财力至少应该持有这样的小票五千股。”
“五千股?”猪招官惊道:“二十五万两!”蒋黎宏不屑地道:“这只是他该持有的股票,你放心,这是财路,利润跟放印子钱的利息不相上下,郑老爷爱财,他会喜欢的。”
猪招官笑笑,对这种花里胡稍的票票他早就在黄福生那里见过,这新鲜玩意儿他还没闹懂,有没有传说中那种魅力很难说,所以他的态度是敬而远之。
蒋黎宏数着股票,瞟着猪招官面上的表情道:“郑大少爷开口了?”猪招官又笑,趴到书桌上不无讨好地竖了一个指头道:“老爷,这个数。”
蒋黎宏一看,黑了脸,把数好的五十张股票往桌上一拍,那票样纸张坚硬,数十张叠在一起就像惊堂木,啪的一声响。
猪招官吓了一跳,随即站直了腰来鞠着躬,不敢吭一声。蒋黎宏把票样猛的往怀里一塞,哼了一声道:“那就等郑老爷屁股烂光,烂到肠子再说吧,我倒要看看这袍哥一份子有多少分量!”
猪招官无语,垂首后退三步,敢情口水都说干了,这位大老爷不进油盐?
“站着干啥?找黄福生来。”
“是。”猪招官退步出屋,沿左手穿过弄堂去了杂事房。
黄福生和几个书记官正在那儿书写造册,见猪招官灰头土脸的进来,黄福生道:“怎么这幅表情?有什么事吗?”户房书记官笑道:“看样子那首诗让大老爷发脾气了。”猪招官道:“有你屁事。动作快点!大人在催了。”那户房书记官赶紧埋头书写。
黄福生道:“全县几千户人家,哪有那么快。”礼房书记官边写字边嘀咕道:“商办商办,既然是商办集资就应该只是商家的事,把我们这些农家小户统统登记上去是什么意思?褚大人,你跟大老爷近,能通个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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