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成为冤家,皆缘于矛盾双方缺乏化解矛盾的智慧和勇气。死磕便成为解决矛盾的唯一途径,斗争的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
且说钊祥略施小计,将郑荣家被抓之人悉数放回。惊魂之余,全家上下把一腔怒气全撒向郑荣。这郑荣头胎生了一个女儿叫冰清,后又怀了一胎,眼看六月将尽,一声炸雷给震了下来。众人一看,是一男婴,因为不足月,只养了三天便夭折了。郑荣无子,按传统习俗已落下风,偏又拉上郑巧家人,抢人财产,伤了男人,上下皆怨,弄得无处存身,只好带上女儿回到娘家暂住。
郑老爷自认为依三个女儿夙愿,财产分配公允,不料郑荣、郑巧节外生枝,制造无数事端。今郑荣众叛亲离,回到郑集,郑老爷也不拿正眼瞧她。郑老爷是一家之主,郑荣不受郑老爷待见,全家上下自然也都作践起来,唯有母亲小倩惺惺相惜。
小倩见此情形,就和郑老爷商量,想与原家和离,让郑荣另嫁。郑老爷乐得眼不见心不烦,也很同意。可是,着人一去商量,婆家说:“自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死了男人,再嫁本由夫家作主,哪有她娘家什么事儿?再嫁可以,净身走人!”于是同着中人,历数郑荣十大罪状,一纸休书扔了过来。郑荣拿到休书,哭得死去活来,可也无力回天。
却说钊祥要死要活地娶了仙桃,多年不曾生育,郎中看了不少,药也吃了不知凡几,终无讯息。本来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因为吃药弄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跟花狗屁股似的。
婆婆苗苗本是青楼出身,最会见风使舵抛眉弄眼拿捏人,对仙桃勾引自己儿子已是不满,今仙桃婚后不育,断了香火,哪里容忍得了。一方面催钊祥纳妾,另一方面领养一个小妮,起名琏玉。
苗苗成天到处托人打听消息,想为钊祥纳一妾室。钊祥为香火计,想找一个生育过的,可找来找去,均不理想。
此次帮人诉讼,钊祥得知郑大姐美艳动人,后听说郑荣被休,正待另嫁,便托人去说媒。郑大姐知道钊祥曾帮夫家放过人,有些手段,且钊祥还是保长,自己正处水深火热,夫复何求,结果一说便成。
郑老爷出于体面,又置备些嫁妆。钊霸夫妇想着当年娶仙桃名声有碍,不曾操办,今借着迎娶郑荣,风光一下,故也广招亲朋,四处发贴,张罗起来。小倩害怕外孙女冰清随嫁受歧视,就留在自己身边养着。这郑大姐不带孩子,光身一人,恰如姑娘自由。
郑荣出嫁那天,枪锣响器,花轿执事,一样不缺,钊家热热闹闹,欢天喜地把郑荣迎娶进门。
却说郑环听说大姐改嫁到黑白桥来,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正要去郑集阻止,被老太太劝阻。老太太说:“乾他娘你也不想想,那郑荣现里外不是人,婆家难呆才到郑集。有道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你爹养着这么个东西不知心里多糟心呢。若不赶快嫁出去,万一哪天那郑荣想不开,在郑集出点啥差参,教你爹咋了残局?”
郑环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只好作罢。钊祥结婚那天,郑环也拿着喜贴去吃了喜面。郑荣顶着盖头,两姊妹也没说上话。郑巧没来,郑老爷因第二天要接回门也没来。
郑荣回门再回到黑白桥,主动来看郑环。一见面,心存得意道:“多谢妹妹成全,现比上家还好呢,可别眼气啊!”
郑环满面春风说道:“恭喜姐姐、贺喜姐姐,如今姐姐做了保长太太,又和妹妹做了乡邻,早晚的也好有个照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有别的心呢!”
郑荣眉毛向上一挑道:“没别的心?只怕心里正不自在的吧?这常言说得好啊:‘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路不转风转,风不转人转’,指不定谁就转到谁前面去了!”
郑环自认为在这场战役中她是胜家,不甘示弱道:“还是姐姐见识多。妹妹我没见过什么山转、水转、风转、路转的,平生只见过驴拉磨,自古都是驴围着磨转,谁见过磨围着驴转来着?”
“依你的意思,我是驴了?”
“姐姐可别想歪了,我哪能说你是驴呢?毕竟咱是一奶同胞,你若是那屙物,我是什么呢?”
“那你是驴了?”
“我是人,怎么会是驴呢。”
郑荣只知道妹妹脑子好使,没想到这嘴皮子也练得这么利索。当面锣,对面鼓,竟然没占到半点上风,气急败坏道:“那还是说我是驴。好,你等着,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罢水也没喝一口便扬长而去。
自从第一次贩盐以后,文轩老爷一年春秋两次搭帮。秋季过了中秋节走,年跟前回来。秦寿生卖了盐总要存一批粮食。春季卖了粮食,盐帮清明节前后走,麦罢回来。文轩老爷走后,二太太总是一个人,很是寂寞,故此次过完正月十五便跟了老爷带了景怡同去颖口。钊保长迎娶郑大姐这事没有通传文轩,所以二太太、景怡也不知道。
且说郑荣新亲礼到,上门拜访,老太太、大太太不敢怠慢,正准备到客厅迎讶。刚至门外,听到姊妹俩斗嘴皮子,老太太、大太太就退了回来。及至郑大姐负气出走,老太太、大太太进到客厅来问究竟。
大太太明知故问道:“姐儿俩说些什么?怎么不吃饭就走了。”
郑环答:“她哪是走亲,分明是下战书来了。”
老太太说:“咋不长记性呢?才从火坑里跳出来,又张狂起来。要不是她作精,现正过得好好的。”
大太太说:“常言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看她这是狗改不了吃屎。等着瞧吧,不知接下来又翻啥精呢。”
郑环安慰道:“奶奶、娘,请把心放肚子里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怕她不成?!”
大太太道:“还是要处处小着她的心。”
老太太道:“会叫的狗好防,她越是张狂,越不用怕她。只是这姊妹亲情伤了有些害理。况乡邻乡亲住着,若是拗着来,仇恨就会一代一代传下去,反觉不美。”
大太太道:“事已至此,多虑无益,先这样子吧。”娘儿仨说了一回子话就散了。
且说郑荣回到家里,因是新媳妇,总要息着些。钊祥见她拜望妹妹回来,情绪不大对,问了半天,郑大姐咬着牙,一丝风未露,硬是打着呵呵掩饰了过去。
钊祥想:一场官司,财色兼收,十分上算。晚上和郑大姐尽兴之后,又打听起郑二姐家的事来。
“又想人家的大洋哩吧?”
钊祥看戳到点子上,嘿嘿笑了两声道:“真是知音哪!”
“就你那点花花肠子,瞒得了谁呀?从我家弄走千块大洋,又把我人也弄来,舒坦了吧?”
“我还帮了你家大忙呢!”
“想弄巧姐儿家,要我说,别图大洋。”
“那图她家什么?”
“你就要她家烧酒的方子,王家老锅烧酒远近闻名。咱要有个那样的烧酒坊,可比开窑子强多了。”
“有远见!不过烧酒的方子得要,银子也得要。”
“光烧酒的方子还没用,最好把她家烧酒的大伙计也弄来。”
“就依娘子。”二人说笑一回,再赴巫山不提。
次日起来,钊祥对镜子一照,两眼乌黑,想是夜间亏着了,脸也没洗就找景仁来要“十全大补鸡疗方”。郑环一听就来气,心想:你家推车,来我家告油,想得美!翻了半天直说找不着,说找到了给保长送去,钊祥无功而返。
看钊祥走远,景仁说:“顶门亲戚,一张方子值什么呢?!”
“我就是不想让那妖精得劲儿!”
“光想着自己得劲儿?”
“哎,就是哩!我好不容易实验哩,她坐享其成,凭啥嘛?!”
“算了,不给就不给吧。这方子拿去不定又转给谁了。”
“还转给谁呢,看保长他爹亏地耶,方子拿去,一天得三只鸡炖。”说罢二人相对哈哈大笑。
这时,小梅扯着一个抱着一个走过来。郑环问:“这早,不睡觉起来干啥?”
小梅说:“那,说不睡都不睡,一早就搁那闹腾。”
景仁走过来用手拨弄着小梅怀里的孩子叫道:“蛋子,哦!”
郑环说:“孩子恁大了,也没个正名儿,你叫蛋子,他叫娃子,好歹起个名儿吧。”
景仁说:“奶奶不是起过名字了吗?”
郑环说:“起过了你咋不叫呀?洪水,那叫得出去啊?还说是自来的名儿。”小梅听了也捂着嘴笑。
景仁说:“到明儿还是让姥爷给起吧。‘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不行搬搬书,总能起个好名字。”
郑环说:“中。”这边正说得热闹,门外伙计们忽叫上工,景仁洗把脸跟伙计们下地去了。
吃完早饭,郑环带着小梅、玉竹,还有两个婴儿,一块过大院来玩。老太太、大太太、小红,还有洪范都在院子里晒太阳。邓婆子跑进跑出地晒被子。
老太太说:“这两年不养蚕了,清闲许多。搁往年,娘儿们又忙哩跟燕飞的样。”
大太太说:“那,桑树都淹死了,养蚕拿啥喂它呀。”
老太太说:“桑树不淹死也没法喂了。”
郑环问:“为啥?”
老太太说:“这十里八乡的,除了你大姐家,谁还收生丝呀?这她家死了人,你大姐又改嫁了,一家人凄凄慌慌的,生意也停了。缫了丝也没处卖去,除了做扎花线。”
大太太说:“扎花线能使多少呀?现在人都懒了,不穿绣衣了。除了给娃儿扎个猫头盖子。”
“还是啊,这以后蚕都要绝种了。”
一家人说着说着说到洪范身上。老太太说:“范儿也不上学,成天疯缰野马的,不是个事儿啊!”
“猴学,猴学,塾里换几个先生咧,都让熊孩子们捣鼓走了。现在倒好,没人管了,由着性子来。”
娘儿们正说话,忽传常姥爷到。郑环迎上前去问道:“姥爷耳朵咋恁长哩,俺说话您可听见咧。”
常姥爷变色道:“少调失教,一句话也不会说。”
郑环仗着胆子问道:“咋惹着姥爷啦?”
常姥爷厉声问道:“除了驴,啥耳朵长呀?”
郑环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姥爷。是我说错了,你可别生气。早儿还说您哩,晌午可到了。这叫‘说曹操,曹操到’,对吧?”
常姥爷闻听,唾沫星子喷老高,骂道:“对个屁!曹操什么人?白脸奸臣!他能跟你姥爷我比吗?还‘说曹操,曹操到’,亏你还读过洋学呢!”
郑环一点也不生气,亲手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道:“姥爷别生气了,怪我没学问,中不?”
老太太也劝解道:“亲家消消气吧,小心气坏肚子,耽误了吃饺子。”然后转头对小红说:“去给火棍说一声,杀个鸡,再割些春韭,晌午包饺子吃。”小红应了一声去了伙房。
常姥爷接过茶,也坐在游廊下的靠椅上,压低了调门问道:“早上说我干啥哩?”
小梅说:“想叫姥爷给起个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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