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姥爷问了婴儿的八字,掐指算了一下说:“就叫洪鉴吧。”
老太太问:“有啥说道?”
常姥爷掰着指头说道:“他哥叫洪范,取自《书经》,史上有‘洪范五福先言富,大学十章半理财’的说法。这孩子命里缺金,鉴补金。鉴也是印的意思,明朝朱翊钧曾写“劝学诗”云‘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不因书万卷,那得近君王。’这洪鉴岂不是好名字?!”
众人闻听齐声夸赞道:“还是常姥爷学问大!”
完了常姥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安排道:“跟伙房讲,我吃素馅饺子。”
大太太说:“正好我吃素馅的,咱吃一锅吧。”
郑环说:“我也吃素馅的吧。上次用韭菜、茴香、干贝、鸡蛋、粉条包的迎春饺怪鲜的,今儿还让火棍那么包。”
老太太说:“要这样,鸡也别杀了,咱都吃素馅的吧。”
小红才从伙房回来,闻听马上折返回去,告诉火棍别再杀鸡了。
郑环说:“这只鸡得谢常姥爷救命,不然又得托生一回。”说罢游廊内笑声一片。
每次常姥爷来,总要考究洪范的学问。洪范怕见常姥爷,众人皆知。待常姥爷起完名字,环顾四周,众人都笑。老太太说:“找范儿吧,早跑了。一大家子,他独怕你。”
常姥爷叹声气说:“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从小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早知书中黄金贵,夜点明灯下苦心。凡不爱读书,皆是不知道读书的好处。这千百年来,唯有读书最为高。”
老太太说:“若是清平世界,能考个功名啥的,也不至这样。这大个寨子,会打算盘的也没有几个了。”
常姥爷说:“打算盘在其次,作文才是第一。满眼瞧瞧,这十里八乡的,还有几个会作文的?真是黄鼠狼生老鼠——一辈不如一辈。”
说笑了一会儿,大太太问:“爹来有啥事吗?”
常姥爷反问道:“没事我就不能来吗?看说点子。”
大太太笑笑说:“我没说不能来呀,就是随便问问家里是不是有啥事。”
常姥爷说:“家里都好着呢。我来想找四妮儿再借她的《大国天平》看看。”
老太太说:“这都是陈年老辈子的事了,那本书发黄水那一年埋地道里就没扒出来,失迷了。”
常姥爷说:“唉,可惜了!好几年没见了,前儿想起来,又失迷了。”
这边正说话,小红传话说饺子下好了,准备传饭呢。老太太起身对常姥爷说:“我失陪了,亲家公好生待着,既来了,多住些时日。”自往上房去了。
大太太将常姥爷引至客厅,让小红侍候着,自领着郑环、小梅往伙房去了。
一进伙房,一股韭菜的清香缠绕着团团蒸气扑面而来,郑环对大太太说:“咱家有个花房也不错,每年吃菜提前一季儿。”大太太说:“这是你爷早年的做法。听说以前的花房还要大些,早年分家时让大房分去了。有了这花房,不光冬春有个看景,吃些香椿、蒜苗、韭菜、菠菜、芫荽、茴香、藿香都方便。早春的韭菜最香,还有这香椿,用热水炒了,掺上芝麻,广椒烧烧,和着悫碎,喷香!”郑环说:“您一说,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洪范站在锅台边上正用手捏饺子吃,看见大太太来了,紧抓几个就跑,烫得两个手倒来倒去,惹得身后众人一片笑声。
火棍盛了一盘饺子问道:“太太、二奶奶是在客厅吃呢还是跟老太太在上房吃?”大太太对郑环说:“咱娘儿几个就搁伙房吃得了,这吃着香。”郑环依言,就势儿掂双筷子,夹着案板上盘子里的饺子就吃起来。完了每人喝半碗饺子汤,大太太依旧回到客厅,郑环和小梅带着孩子回新房去了,玉竹跟在后面。
大太太进了客厅,看常姥爷已进完餐,在那“扑落落”“扑落落”抽水烟,小红在往回收碗筷盘子。于是问小红道:“泡茶了吗?”小红答泡上了。
常姥爷看闺女进来,斜着眼用手一指,示意大太太坐下。待一袋烟烧完,常姥爷磕掉烟灰,收了烟枪放在桌上说:“那四妮都二十了,留家里算咋着?”
大太太见问景怡的事,回道:“二房里的事,不便细说。她娘要她在城里找,不找乡下人,我有啥法?”
常姥爷说:“啥城里人乡下人,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儿?城里人又不多长三头六臂的!文轩不也是乡下人,找了她城里吴老夫子的闺女?这时嫌三嫌四的了。”
大太太说:“现再想找,乡下也没恁大的了,说着说着就搁住了。”
常姥爷说:“我手下倒有个媒茬儿,不知男家愿不愿意,没敢提。”
“谁家的后生?”
“方庄的,也多年不待家了。他爹、他都就过我的塾,后来他爹和一老表合伙在上海办纱厂,他也去了英吉利留学。前儿路上偶碰见他爹,说纱厂让日本人给占了,举家又迁回来了。问及那孩子,说还未婚娶,算他年齿,和咱家四妮儿差不多。我先来探探口风,若有意呢,就去牵个线;若无意,就当我没说。”
二人正说着,景仁端一大碗饺子走进来,问了声“姥爷好”就蹲在客厅门口,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太太教训道:“倒坐门槛子,压断钱串子。都说你多少回了,不长记性!”景仁笑笑,站起来坐到客厅椅子上说:“总感觉蹲着吃下去的快。”
常姥爷问:“伙计们咋吃的?”
大太太接口道:“咋吃的?豆杂面条。”
常姥爷说:“搁你家干活真享福。”
大太太说:“这时节,鲜红薯都烂掉了,不吃豆杂面条吃啥?”
常姥爷说:“要恁些荞麦做啥?还有高粱、玉米。”
大太太说:“高粱涩,玉米茬口硬,荞麦面粘。中饭不喝口咸汤,伙计们顶不住啊。”
常姥爷说:“荞麦面烫烫,管擀饹馍,吃了还顶事儿。”
太太说:“火棍一个人,加上邓婆子,擀饹馍也顾不过来。再说,吃饹馍得卷菜,没菜也难下咽。”
常姥爷说:“书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给人扛活,哪那么多穷讲究?”
景仁说:“颖口山陕会馆旁边有一个安东客栈,那里用荞麦面做饸饹,跟面条差不多,吃了也可顶事儿。就他那饸饹面机子咱不会做,要能有台那机子,咱也管做。”
大太太说:“哎,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饸饹我也吃过,就是不错。”然后对景仁说:“这样,你姥爷给四妮儿提个媒,你去颖口跟二娘说说,顺便问问能不能买一台饸饹机子。不然恁些荞麦,光饹馍可够吃些年头的。”景仁听说妹妹的事当紧,问了问常姥爷一些情况,即乘快马奔颖口而去。
景仁来至颖口,俱告以事。二太太听后,先自不悦,心想一个破落户子弟,还值当骑马来报。转念一想,既是大太太遣来,想必还有老太太的旨意,不可驳回。于是强颜欢笑道:“孩儿辛苦你了!承蒙大娘美意,哪有不见之理。我这就跟景怡商量一下,择日会他一会,再做定夺。”
景仁传信完毕,就去找安东客栈。这安东客栈在颖口北寨,欲去这客栈,就得过桥。可自从上次日本人把桥炸坏后就没再修,多次有人过桥时掉进河里,故二太太听说景仁要过桥就竭力阻止。景仁仗着胆子大,又有功夫,不听劝,执意前往。
当走到桥中间时,景仁就有些后悔了。原来桥上被炸弹损毁的两个大洞相距不远,之间只有一些钢筋和两边的大梁相连。景仁沿大梁前行,偏偏大梁上的栏杆也被炸坏。眼见桥下是滔滔黄水,大梁窄不说,还不平整,手上没东西扶,不免令人胆寒。
景仁战战兢兢过了桥,惊出一身冷汗。回望来路,仍心有余悸,他定了定神,直奔安东客栈而去。
这安东客栈的东家祖上是山西人,之所以选在山陕会馆不远处开此客栈,那是有讲究的。这山陕会馆始建于康熙三十二年,已有近二百五十年历史,是由晋陕在颖客商集资修建的。整个建筑群占地二十多亩,仿宫殿式,纵深布局为三进院落,气势雄伟。里面雕梁画栋、装饰华丽、用功奇巧,里面供奉着关圣帝。清代文人高麟超在《洗凡文抄·陈州纪胜》中写道:“关圣帝装塑威严,双石坊镂刻精妙,春秋阁飞檐建瓴,铁旗杆直插云霄,集公输之巧,蔡冶炼之精……胜迹也!”
山陕会馆系两省在颖商贾联乡谊、祀神明的处所。兼有互通商情、维护晋陕商人利益、调解商业纠纷的功用。有个山西人参透商机,就在旁边开了这家安东客栈,引来晋地美食,大受欢迎,获利颇丰。
这安东客栈最受欢迎的一道美食就是荞麦面饸饹。因是杂粮细做,价格公道,引来众多食客,故客栈备了多台饸饹机子。自从“七七事变”后,商路中断,尤其是日本人炸断沙颖河桥后,客商骤减,客栈日渐冷落萧条。
景仁到了客栈,向店小二说明来意。未料小二瞪了他一眼道:“先生也是经商之人,这商家哪有卖生财工具的,你说是也不是?”
景仁自知失言,马上致歉道:“不好意思,原谅我无礼。如果能借我一台,让人模仿制造同款,即完璧归赵。”
小二仍然不放脸,答曰:“这饸饹机子包含众多机巧,你也模仿不来,即使能模仿,东家也未必答应。”
景仁见话说到这份儿上,已无回缓余地,正待要走,被人叫住道:“先生莫急,稍待片刻。”景仁回头,见一长者从楼上下来,小二即喊道:“东家。”
那长者对小二道:“一台机子,不值啥,况这仗不知要打到何时才能结束,那么多饸饹机子,留之无益,就送这位先生一台吧。”小二答应着往后面去了不久,提出来一台机子交给景仁。
景仁欲付钱,东家不要,即答应改日奉还。长者摇摇手说:“不必了,如若往年,万不会答应。今日寇猖獗,性命尚且难保,何况是一物件,先生拿去便是。”景仁感谢再三,辞出客栈,然后乘渡船回到万山皮货行,来讨二太太和景怡的口信。
且说二太太讲了相亲的事,景怡也不甚乐意。倒不是因为男方破家败业,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景怡阅历日益丰富。眼见得女儿家一旦嫁人,拖儿带女,失去自由,甚至挨打受气,寻死觅活,妻离子散,屡见不鲜,对结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况当下正值国土沦丧,生命朝不保夕,感觉结婚更无意义。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皆然。景怡自觉力量单薄,抗拒不了,见母亲问,直说与匡复有约,不可辜负。
二太太不听还则罢了,闻听与匡复有约,反而坚定了让景怡相亲的决心,于是说道:“那匡复自上战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况且,你与他只同学之谊,并无深交,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之命,怎可意气用事,误了终身?”景怡见违拗不过,只得从命回黑白桥相亲。
次日一早,景仁套辆马车,拉上二太太和景怡,外带上饸饹机子,绕道往黑白桥赶。马车走到苟营时,被一跛子拦住。
景仁一眼认出是苟安,下车理论道:“官司已经了断,不可再生事端。”
苟安义愤填膺道:“官司是断了,那是你家买通官府拉的偏架,我实不服。而且我三个兄弟冤死在你们寨河里,他们的仇还没报呢!”
景仁也很生气,回怼道:“官司不服还上官府告去,你兄弟扒护庄堤淹我田地,死有余辜!”
苟安一听,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地说:“我知道你家有钱,官府向着你家,我偏不上官府。今儿在俺地盘上,你还敢耍横不成?我誓要为俺兄弟们讨个说法。”争执间,呼啦啦围上来许多看热闹的,大都是苟营的乡亲们,也有个别经过的路人。
苟安带着哭腔控诉道:“父老乡亲们哪,外庄欺负咱苟营无人哪,这杀人暴徒竟在咱地盘上屙屎拉尿啊,你们可得给俺作主啊!”
“有钱就能任性啊!”“杀人就得偿命!”“前面挡住!不能让他们走脱了!”苟安话音刚落,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呼喊开来。早有人拉来耙床子、拖车等物什挡在马车前面。
原来景仁去颖口时曾路过这里,被苟安瞧见,故提前预备下拦车的家伙,专等景仁回程时滋事。
这一拦道,其他路人却不干了,与苟营的人据理力争。不料苟营的人却说:“省省事吧,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等说清了自然放你们过去。”
那些路人反过来骂景仁为富不仁、草菅人命,景仁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把二太太、景仁、景怡气得眼冒金星。
这苟营离黑白桥不远,对“党家枪”有亲历过的,也有听说过的,故听说车上有党家枪传人谁也不敢造次,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乘车的路人轮番上来骂了景仁一通,见无甚作用,也只好在后面呆着。那些骑马的或空手的行人看了一阵热闹各自奔自己的前程。
天渐渐黑了下来,老太太看景仁去颖口两天未回,心生不安,便招来铁叉叫上余威几个人骑马一路向颖口寻来。
一行人快到苟营时,见路上灯火通明,铁叉联想到苟老汉的事,顿有不祥之感,于是对众人说了自己的担心。余威说:“有党家枪,余家箭,还怕他不成?!”
铁叉说:“在人家地盘上,不能硬来,即使走得脱,如果伤及人命,也难善了。不如上前一个人打探清楚,果是少东家,另设良策。”
派个生面孔上前打听,果是景仁被拦。回来几个人一合计,决定由铁叉、成良、朱印在村西草垛上放火,待众人救火之际,.uukanshu.cm再便宜行事。
景仁从颖口回来时间未与家里事先约定,也没想到会有人来救他们,故自己在心里盘算脱身之计。他对着景怡耳语了一阵,景怡下了马车,用顶杠把马车杆顶了,卸了马套,准备骑马弃车脱身。
苟营的人见景怡卸马,立即警觉起来,纷纷起身拎起手中的家伙挡在马车前面。
景仁让二太太往前面坐,然后下了马车,装着喂马,从车尾拿出装马料的袋子。恰在这时,苟营村西起火,一群人呼叫着救火去了。又停了一会,村东也起火,村民怕烧了自家房屋,纷纷去救火。马车前面只剩苟安一人。景仁迅速套好马车,准备趁机脱身。苟安想拦,无奈势单力薄,于是大喊道:“求各位仁人志士帮个小忙,千万不要让这杀人暴徒逃走!”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路人下车来打抱不平,后面的几个路人看有人出头也纷纷凑上前来阻止景仁出逃。有个戴礼帽的家伙见二太太、景怡如花似玉,就想占点便宜,待他伸手正要摸时,景怡一个黑虎掏心把他打有五丈开外,在地上“唉哟”起来。其他人一看,喊道:“唉,这不动手了吗?大家伙比试吧!”说着上来几个人就对景怡动粗,景仁一看,顺手抽出支车的杠子就打将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几个管闲事的打翻在地。其他人见情势不妙,也就做了缩头乌龟。
景仁搬开障碍物扔到马车后面,点着马灯挂在马车前边,然后载着二太太和景怡向前飞驰。路遇余威、铁叉等人,方知是家里来人救他。两路人马合兵一处,往黑白桥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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