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气仍未消,高声说道:“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红口白牙,最妨人的。大清早起来他就吆喝‘不叫过咧’‘不叫过咧’,看这几年得过安生没有?”
大太太笑劝道:“这几年不得安生,都是日本人给闹的,哪能怨小孩子呢。你赶快歇着吧,别跟他一样了。”说罢接过景怡手里的雨伞送洪范到新房玩去了。
景怡正待要走,被老太太叫住问道:“昨天客来,咋没吃饭就走咧?”
景怡撒娇道:“奶奶,这八字儿还没一撇呢,哪可就成客咧?!”
老太太问:“咋?不中意?”
景怡含羞道:“也不是了,还没处呢,不知道啥脾性。”
老太太劝道:“我说妮呀,别再挑三拣四的了,你可不小了,看看寨里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儿都满地跑了。总不出门子,老少爷们儿会看咱笑话的。知道的,说咱慎重起见;不知道的,说咱高不成低不就,甚至说咱有啥怪癖,传出去是会影响名声的。这女孩儿家一旦名声坏了,可要吃一辈子亏的。”
景怡说:“奶奶,我知道了。听您的,有个差一不二的,就定下来,不叫老哩操心了。”
老太太高兴地搂住景怡说:“哎,这才是我的好孙女儿。好,回去吧。”景怡得令,起身回到书房。
天晴后,方策又来看景怡。景怡一看,见方策梳个高分头,穿着短衣短裤皮凉鞋,不禁笑起来。方策上下打量一下自己,感觉没什么不得体的,问道:“怎么?我很好笑吗?”景怡说:“见了你,我就想起西洋扑克牌里面的大鬼。”方策闻听,重新打量一下自己,也笑起来,说道:“大鬼好啊,目空一切,君临天下,想管谁管谁。”景怡问:“你想管谁呀?”方策想了想说:“我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哪还敢有别的奢望。”景怡说:“这还像句人话。”方策有些得意道:“这是我方某悟出的道理。道德中的道,是指自然法则、社会法则。而道德中的德,是指自我管理和自我约束能力。一个人有了自我管理和自我约束能力,就能避祸,做起事来可以少走弯路。反过来讲,社会上克已的人多,就有利于社会治理。我说的对吗?”景怡拍手道:“高见!”
稍停一会儿,方策头一歪道:“我今天倒很想再领略一下花房里的风景。”
景怡说:“看来阁下今天是有备而来啊!”
方策说:“前天捉弄我,是也不是?”
景怡笑道:“纯属无意,可别多心。”
方策道:“不过你的汗巾子倒挺香的。”
景怡脸一红道:“色鬼。”
方策道:“我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唯春色与女人不可辜负。”
景怡道:“你色胆包天,敢调戏本姑娘,叫你后悔一辈子。”
方策靠近些道:“书上说,男女之事,男人要主动,哪能叫调戏。”
景怡正色道:“你可知道本姑娘学过武术的,说打鼻子不打眼,说打耳朵不打脸。”
方策对“党家枪”有所耳闻,但从直觉上他不认为景怡对他有恶意。故大着胆子把脸凑上来,想嗅嗅香香。不料景怡来个泰山石敢挡,一头撞向他的脑门。方策顿觉头冒金星,一只手飞快捂在头上。景怡上前掰开方策的手问:“打疼了吧?”方策顺势抓住景怡的酥手说:“头疼,但心里甜。”景怡笑说:“既然这样,我再来一下。”方策躲在一旁说:“哎,好姐姐,饶了我吧。再来一下非开染坊铺子不可。”
二人你来我往,虽是冲撞,但已显亲密,大势已定,方策暗喜。至午时用餐,二人已暗送秋波。常姥爷看在眼里,也喜在心上,想只需稍待时日,便可水到渠成。
饭后,景怡告诉方策说母亲想回颖口居住些时日,她要随往,要方策静待佳音,最近不要再来黑白桥。言毕,方策告辞回家。
次日,景仁提前赶到三棵树,套了辆马车,到河东来接二太太、景怡,是为避开苟营。景仁送至颖口,顺便买了些叉子、略筢、网筢、煽刀、竹扫帚等农具回来,准备打场收麦。
前书说到,二太太吴玮本是北大的学生,早年因闹学潮受伤又被官府通缉,慌不择路,逃到石家庄。这石家庄是中国有名的北皮都,来往皮商甚多。文轩也常来做皮子生意,偶遇吴氏,搭救回颖口。吴氏疗伤期间,幡然悔悟,与文轩日久生情,撂开战友加恋人马岱,在颖口与文轩拜堂成亲。文轩走南闯北,常不在家,吴氏一人独守空房,不胜孤独寂寞。幸亏后来了林如海、吴淑英夫妇,外加秦寿生和林明秀小两口,经常一起叙话,平添许多温情。
今如海与文轩贩盐外出,二太太一回颖口,就去拜望林如海太太吴淑英。说起别情,就扯着景怡的婚事,二太太如此这般长篇大套地从头至尾叙述一遍。这吴淑英本是个没主见又好多嘴的人,此前经常听寿生怎样夸赞景怡,爱慕景怡,想寿生只可可一女似嫌孤单,今逮着机会就胡扯八咧地跟二太太瞎说一通。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二太太想:景怡依然年龄大了,再想找到年龄相仿、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并非易事。那方策虽然看上去光鲜,然背后有什么隐情谁知道呢?况方老爷说尚有积蓄,谁又没见着,万一景怡嫁过去,成日哭天抹泪的后悔已晚。这寿生虽然大上几岁,可人灵光,会做生意,现在家大业大,来了就享清福。最重要的是根底清,又是亲上做亲,更万无一失。于是将愿把景怡许配寿生的话对淑英讲了,淑英说问问寿生,寿生对景怡垂慕已久,哪有不愿意的道理。二太太得了寿生的准信却又犯了难,因为寿生比景怡大那么多,而且是做小,景怡是洋学生,新派人物,肯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淑英得知二太太的苦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在二太太耳边如此这般地计划一番,二太太听了也不住点头。
到了晚间,二太太在外叫了菜和酒,设宴招待淑英和寿生,让景怡作陪。景怡问:“明秀表嫂和可可怎没来?”寿生说:“可可有些小烧,明秀在家照护。”景怡不疑。四人就在暖阁当门的八仙桌上分宾主坐下。正待开席,二太太说:“当门风大,不如移到里边去吧。”景怡说:“这大夏天,外面正凉快,就在外边吧。”二太太说:“外面吵,还是移到里面吧。”寿生说:“对对,里面好,里面僻静。这兵荒马乱的,喝酒声音传出去不好。”说着就把酒菜、碟筷移开,景怡无奈,也过来帮助搬桌子。
里间只有一个凉榻,其他都是一些小物件。八仙桌移到里间,正靠在凉榻旁边。几人又搬来椅子,分排坐定,灯光下把酒论盏。三人轮番来敬景怡,祝贺她新得佳婿,景怡推辞不过,就多喝了几杯。不一会儿,景怡便面泛桃花,头晕目眩。淑英看火候已到,使个眼色,和二太太走了出去,反手把房门从外面锁上。寿生看景怡趴在桌上,又端着酒杯来敬,景怡摆摆手说:“我醉了,不能再喝了。”寿生装着关心地说:“喝多了就躺榻上休息一下吧。”说完就过来扶景怡,景怡顺从地躺在榻上。此时,寿生欲火中烧,迅速地脱掉衣裤,又一把将景怡的裙子拽下来。景怡睁眼一看,酒惊醒大半,她声嘶力竭地呼救,外面毫无动静。寿生来个饿虎扑食,纵身把景怡压在身下,同时一只手去扯景怡的内裤,景怡本能地提着内裤不让脱掉。正待寿生要得逞的当口,景怡来个泰山石敢当,一头砸在寿生的鼻子上,紧接着来个力拔千斤,将寿生举起来摔在地上,随后一纵身来个隔山打牛,一脚蹬翻八仙桌,正压在寿生身上。景怡站起来提好内裤、穿上裙子,准备出门,发现门被反锁上,不由怒从心中来,恶从胆边生。回来抓住寿生又是一顿痛打,直打得寿生哭爹喊娘,频频求饶。那秦寿生本是林家铺子里的一个小伙计,除了一副伶牙利嘴,一无所长。今心生恶念,被景怡打得面似牡丹园,身似老鳖肉,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两位吴氏开始听得景怡喊,以为寿生得计,正额手相庆,紧接着听寿生哭天喊地,心想不好,立马开锁进屋查看。一进门,见一桌酒菜打翻,地下杯盘狼藉;秦寿生一丝不挂,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胯部丢着一件褂子,但凡露着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无一点好肉。再看景怡,衣帽整齐,气定神闲,独自坐在一张椅子上在那喝茶呢。
二太太质问道:“兄妹俩酒喝得好好的,怎弄成这样?”
景怡眼一翻厉声说道:“你们合伙干得好勾当,当我是傻子吗?”说罢站起来一径出门而去。景怡回到自己房间,让下人打来澡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反复打了几遍洋胰子洗干净,换上睡衣,反锁房门,美美地睡了一觉。次日也不告别,叫了辆马车,带上自己的常用物品,独自回黑白桥去了。
当夜秦寿生被抬回银泰盐铺,又找来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瞧看,百般医治,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撑持着下床。秦寿生报怨二太太没提前告诉他景怡会武功的事,二太太落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秦寿生视事后,依然恶习不改,到处散布他和景怡成就了好事。恰有一个小盐引与方策家有旧,将此事做成首尾,俱告方家。方家托人捎来书信,言与景怡属相不合,亲事作罢。景怡本就对此不上心,得到信息,无事一样,将信儿扔向空中。此乃后事,暂且不表。
且说钊祥依郑荣计策,将郑巧家人放出,在原“惜春角”旧址建起了烧锅酒坊,原名只改一字曰“惜春酒”。因“酒”“角”谐音,周边浪荡公子听到开业的炮声,以为是“惜春角”重新开张,纷纷前来讨兴,惜春酒坊好红火一阵。
这日酒坊要到高地收高粱壳,马车套好、踅子放上后发现缺了两个堵头。车夫进寨来找钊祥讨主意,恰好钊祥有事外出,郑荣就让丫环去屋里扒找,结果把堵小口的两个闸板给找了出来。门房咔嚓说:“老话说‘五月老龙出,瞧完他母瞧他姑,去时不哭回来哭’,这闸板可是保命的玩艺儿,不敢拿走。”郑荣不以为然道:“哪那么巧,隔天就送回来了,没事的。”车夫也附和道:“就用一下,少则一天,多则两天,不会有啥事的。”咔嚓见奶奶如此说,也不敢阻拦,只好让车夫把闸板拿走了。
说来也巧,车夫出去收高粱壳,一切都很顺利。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把人家的鸭苗给压死一只。车夫看左右无人,快马加鞭往回赶。鸭苗的主人发现后,骑马来追,结果把车夫堵在半道上。因为车轱辘上有血印,抵赖不掉,只好讨价还价说赔补。两下未合,鸭苗的主人把马车引至庄上扣下。车夫想不就是一只鸭苗吗,横竖没几个钱,也不大着急,就在马车跟前抽起烟来。谁成想,一阵狂风刮过,竟下起大雨来。不一会儿,路泥泞起来,鸭苗的主人放车夫走,车夫也走不了,只好帮车夫把马卸了,用顶棍支住马车,连人带马领到庄上避雨,管吃管住还不要钱。
过了一夜,下得沟满河平,清风河水一上滩,就从小口往坡里灌水。等到发现,寨里人寻闸板未果,便伐来大树塞填,然后用土袋将小口堵住,但为时已晚。再看那满坡的庄稼尽被水浸淹,小麦只露个麦头。
这时的护庄堤反成了护水堤,南北都有人拿着家什看守,防止黑白桥人扒堤放水。保长钊祥无奈,只好带着人把寨门洞防水堤重新砌上,防止水涌入寨内。
景仁一看着了忙,这早庄稼刚收完,小麦还未下镰,全被淹了。马上组织人马,扎上木筏子,冒雨用镰刀扦麦头,然后一筏子一筏子往河堤上运。
日本人侦察机经过,发现清风河水暴涨,河西一片汪洋,就派来轰炸机把东河堤防炸开,河东瞬间也成泽国。景仁一看河东也发水,马上丢下河西的麦子,领着伙计们到三棵树去救人。好在水只蹲屁股,一行人涉水来到三棵树,结果虚惊一场。三棵树庄院房子地基高,水未进屋内,但也把刘德迈、刘德厂和文君夫妇吓得够呛。
铁叉建议说:“我说二爷,咱先收这儿的吧,坡里好歹还露个麦头,这儿的全泡在水里,几天就发芽。”
景仁着急地说:“光说收,拿啥收?这儿连个棍头也没有,收了用手捧着吗?”
众人一想:也是啊,河西收麦子时,扦了麦头放筏子上,这里没有木棍,扎不了筏子,扦了麦头放何处呢?
铁叉说:“路边不是有三棵树吗,上去砍些树枝子,不就有棍了。”
景仁反问:“那湿树枝子,还不下沉呀?”
克亭抽了口烟说:“我倒有个主意。砍些树枝子,搭起架子,上面棚上箔。扦麦头时,两人撑起布单子,来回往箔上倒。天一晴,经风一吹,保证麦不霉。”
众人一听,说:“这主意好!”于是七手八脚地上树砍枝子,可怜三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被砍得七零八落。
谢天谢地,次日天放晴,众人不用冒雨作业。忙活了几天,总算把二百亩麦子丢三落四地抢收完了。郑巧家的一百亩地,来人看看,没地方晾晒,只好弃收。
景仁马不停蹄,又领着众人收河西的麦子。忙活了几天也收完了。因为河堤上空间窄,加之晾晒的人又多。景仁领众人扦完麦头,又往寨子里转运,前后又费了几天。
因为大水阻隔,盐帮滞留外地,文轩挂念家中地亩,提前离帮,带上贴身小厮味儿涉水回到黑白桥。文轩一进家,顾不上休息,就指挥晒打。伙计们见老东家在场,个个卖力,加之客栈、皮货行的伙计一起帮忙,不上几天就收打完毕。因为低麦遗漏、扦时脚踏、晚收麦秆霉断、转运撒落,收成不及常年四成。
三棵树那更惨。虽说收得早,但由于晾晒条件差,麦子全捂了。看上去颗粒饱满,磨出来面粉白细,一做成馍,一咬粘牙,吃到肚里,腹部痛胀不已。其实,像三棵树那样的何止万家,多年后,人一提起水捞麦,无不胆寒、心生恐惧。
再说那保长钊祥,收高粱壳的人还没回来,惜春酒坊被淹。酒窖进水,蒸锅塌陷,从郑巧家挖来的大伙计也不知去向。剩下的伙计,钊祥养了一段时间,看大水不下,也遣散了。钊家两次创业,皆因水患失败,此后数年,钊家以财代水,上下人等,谁提水字,轻则挨骂,重者打罚。
黑白桥此次水灾的始作俑者是钊祥太太郑荣,而最大的受害者是蛙寺里的众僧们。那天众僧们正在法堂里做早课,经声朗朗、钹鼓齐鸣。忽报山门进水,智光以为还像上次是鬼拉河决口,一方面让众僧诵经止水,一方面抢运铺盖粮食。眼看水越积越深,智光通知众僧们到清风河堤上搭棚,准备临时住所。
因为当时一直下着雨,河堤上无一处干地,临时搭起的窝棚里湿潮难耐。Uw.uukash抢运出来的粮食、柴草、铺盖也全是湿的,众僧上了河堤,生火都困难,吃饭也成奢望,狼狈至极。
下了几日,天刚放晴,众僧们便在河堤上晒起了东西。河堤两边的树上都扯起了绳,搭上被褥、僧袍、功德锦账等。面粉、粮食、柴草等也摆到阳光下面。
因坡里有水,清风河堤是唯一通往外面的陆路,行人、车马经过,众僧们还得挪移东西,有时甚至连窝棚也略显碍事。僧人们平素清静惯了,突然与俗家争来躲去,心情十分烦躁。
好不容易在河堤上待了两个多月,坡里的水都退了,蛙寺里还是汪洋一片。智光请来俗家弟子,帮忙把寺院里的水分级排出。进入山门,见七级佛塔几近倒下,大雄宝殿房梁下裂了一个大缝,各处神像都扑倒在地上。僧人们的寝室、伙房也已垮塌。因为三年两次水泡,寺内院墙受损严重,倒了几处缺口。至于其他小的损坏不下百处,不再一一列举。
智光见此,想故伎重演,换上袈裟,托上钵盂,带了个弟子,来到文轩家门前。大追通传过,文轩欲接见,被老太太拦住。
智光被引至客厅,见过老太太,提出布施一事。老太太说:“不瞒主持,今年不比往年,文轩贩盐,因水阻隔,压住本钱;这清风河两岸发水,麦子全坏,秋又未种上,眼看全家上下要喝西北风了,实在无力布施,请主持各处随喜随喜,或有奇效。”
任凭智光巧舌如簧,老太太就是咬住牙不松口,楞是一毛不拔。智光无奈,只好别处化缘。但转悠一圈,几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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