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那时勾老师还只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姑娘,一条马尾巴辫子扎在脑后,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像个钟摆。她个子不是很高,但在孩子们眼里,足称得上是个巨人。她喜欢幼儿园里静若无人的感觉,如同波澜不惊的湖面,宁静旷荡。这样的安宁场面并不常见,因此显得格外珍贵。铃声一响,那些从楼里冲出来的孩子们,惊喜亢奋,如同湖中跳起的鱼儿,溅起水点儿,使湖面顿生旋涡,偶尔也会泛起大的波浪。
勾老师来报道的那天,幼儿园里寂静无声,蓝天白云下,一个满脸涂着紫药水的孩子正低头从滑梯上滑下。
园长对勾老师讲:我们这里条件还不错,毕竟是军队大院儿的幼儿园嘛,人少,好管,对于个别比较淘气的孩子,可以适当惩罚,没事。保证好一日三餐,别把小孩饿瘦了,家长就不会说什么。那些家长整天在外边出差,回来后只要看见孩子胖了就高兴。其他的,教点中国字和英文字母,带着做些简单的游戏,注意吃饭别噎着,睡觉别尿床,孩子嘛,哄哄就得。
那个孩子不太好管。园长噘起两片嘴唇,指着玩滑梯的孩子,你看他那脸,人家都从上往下滑,就他,非要从下向上跑,能不摔吗。
这孩子叫什么?勾老师问。
园长轰走一只在头顶盘旋许久的苍蝇,回答:崔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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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来了新阿姨!
四五岁的孩子们口耳相传,如同欢庆自己的节日,张着两只小手,甩着两个小脚丫为这个消息忙碌着,不知疲倦,灿烂的笑容保持了一整天。可到了晚上,新老师还没有出现。孩子们累了,连对一向热爱的猪肉大葱包子和鸡蛋黄瓜汤都提不起兴趣。他们耷拉着脑袋,用毫无生气的眼神对大人们的欺骗提出控诉,很多人泪眼汪汪,鼓着嘴唇,为这一天来豪无意义的奔忙感到委屈。只有个别女孩子还在没心没肺地打打闹闹,或者独自欣赏地歌唱,要么就是瞪着大眼睛陶醉地傻笑,还有人手插着腰左右扭屁股……总之,她们对什么都不会感到苦恼。
只有一个小孩,既没有像男孩子们那样痛苦焦虑,也不像女孩子们那样纵情表演,他在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包子,三口并作两口,两口再合成一口,油从包子皮里挤出来,顺着他的手心流过小臂,滴滴答答落在腿上。在乱军之中,他始终表现出沉稳地姿态,他低头看了看,用一根手指抹去腿上的油,再放进嘴里吮,不慌不忙去喝一口鸡蛋黄瓜汤。如此优雅的表现让他立刻成为大树特树的典型。阿姨们夸奖他,号召其他的小朋友向他学习,并说要给他小红花,一会儿就给,给两朵,一朵红的,另一朵比这一朵更红,还说明天午睡起来后让他第一个下水游泳。
还有谁想第一个游泳的?一个阿姨问。
我!
我!
一只只小手举起来,像一片竹林。
那么就赶快吃饭!吃包子!猪肉大葱的包子!阿姨说。
男孩子兴奋起来,伸出手去抢包子,有的一手抓起三个,这当然不可避免地会引发纠纷,有几桌甚至已经打将起来;女孩子也立刻停止舞蹈与歌唱,放下矜持捧起一碗汤,呼呼喝得山响。
这个被阿姨夸奖的英雄就是前几天还满脸涂着紫药水的崔小跑。他平时并不很讨阿姨们喜欢,可今天他居然出色地完成了一个楷模所应承担起的任务。他是今天晚饭期间的主角,短短几分钟的风头足以让他傲视群雄。
崔小跑第一个吃完包子,喝光了碗里的汤,再一次受到老师表扬后,跑出了食堂。他来到转椅旁,用力推了几下,然后飞身跳上急速旋转的转椅。他闭上眼睛,黑夜在眼前旋转。黑夜,永远是黑夜,日复一日的黑夜。流星在黑暗里划出一道白光,白光开始移动,伸长,不由自主扭曲,渐渐扭曲成一个圆,然后这个圆长出了眼睛和一个大头鼻子。崔小跑突然睁开眼睛,那眼睛和大头鼻子,不是胖叔叔吗?
今天早上,当胖叔叔看见崔小跑正准备捉一只蝴蝶时,就对崔小跑下了毒手。那只蝴蝶有着绿色的翅膀,背上有黑色的条状花纹,是崔小跑梦寐以求希望得到的,可正在他蹲下身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时,胖叔叔却在后边故意跺了一脚,然后发出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声,掐住崔小跑的两个胳肢窝一次次把他举过头顶,转着圈地悠来悠去。任崔小跑如何喊叫,就是不放他下来,害得绿色蝴蝶展翅而飞。最可气的是这只绿色蝴蝶被罗小车给逮到了,整整一上午他都美滋滋的,有个眼光短浅毫无见识的女孩子也美滋滋地围着罗小车跑,要看那只蝴蝶。罗小车很会招蜂引蝶,他就是不给她看。越不给看,女孩子就越追着他跑,不时还发出尖叫声,一会儿工夫,差不多二十个张牙舞爪的女孩子跟着罗小车跑起来,尖叫声浩浩荡荡,不少追随者跑丢了鞋,被追随者——也就是罗小车,跑丢了自己的小裤衩。
本来那个受人追捧、跑丢小裤衩的人应该是自己!一想起这件令人伤心的事,崔小跑就恨透了胖叔叔。
半分钟以后,崔小跑跳下转椅。此时,他要开始实施他的报复计划了。
他捡了一块白色鹅卵石,握在手心里,一步步向大门口的传达室走去。他努力克制着内心里的狂潮。他要让别人看不出他的目的,以为他只是随便溜达溜达而已。他的手心冒出了汗,那搁置在路边的硬邦邦的鹅卵石就是他战胜敌人的强大武器。小英雄攥着这使人胆战心惊的武器,这火种,这圣物,这硬邦邦的鹅卵石,迈着坚定而又安稳的步伐停在了传达室的门前。他的表情如同他刚才的步伐一样坚定,而且充满信念和正义感。他转着眼珠,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眼前有四块玻璃,其中一块裂了一小条缝,门半开着,一辆上了锁的自行车停在门口,一条栓在小树上的狗垂着耳朵打瞌睡,离他较远的地方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在过家家。那个男孩很高兴,耳朵上夹着树叶去当其中一个女孩的儿子,另一个女孩饰演白骨精。崔小跑低头看那条懒狗,他发觉懒狗那一双眼睛和大头鼻子,很像胖叔叔。对它下手吗,就当作对胖叔叔复了仇?崔小跑显然没有这个胆量。把鹅卵石扔到胖叔叔的床上?这哪里是一个小英雄的作为。看,桌子上摆着饭盒,里边有四个包子,其中一个刚被咬了两口,还冒着热气。崔小跑的心跳突然加快,以下动作几乎一气呵成,手法老练得像一位久经沙场的侦察员:他跃进传达室,掀开饭盒,拿出一个包子,将包子皮掰开,取出馅一骨脑塞进嘴里,将鹅卵石塞进包子皮,再从嘴里把馅抠出来填进包子,扯开腿飞奔出屋。
由于紧张和刺激,他打起了嗝,一声连着一声,打得他头晕眼花。他拧开水龙头,把嘴对着水龙头大口大口喝起了凉水,他奇怪为什么往常凉水里是一股洗衣粉的味儿,而今天却夹杂着浓浓的大葱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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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小跑不知道胖叔叔是不是吃掉了那个鹅卵石,也没问他好不好吃,还想不想吃,要是想吃他再给他弄两个去。第二天一早,胖叔叔依然面带微笑,可是少了一颗大门牙。
终于见到了新来的阿姨。幼儿园的孩子们尽情表演,想讨得新主人的垂青。新阿姨也高兴地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膀,表现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崔小跑默默地站在一边,他不是很喜欢这个阿姨,因为这个阿姨的脸上有颗很大的痦子,长在唇边,说话时痦子长了腿似的跑来跑去。
“你叫什么名字呀?”新来的阿姨问崔小跑。
崔小跑扭捏着不回答。
“告诉我好吗?小朋友。”
他还是不回答。
“他叫崔小跑,阿姨。”罗小车过来搭讪。
新阿姨微笑了,摸着崔小跑的头,胡噜来胡噜去,手法娴熟,像在挑一个西瓜。崔小跑瞪了罗小车一眼,怪他多事。
新阿姨挑完崔小跑这个西瓜,又去挑罗小车的西瓜,也是胡噜来胡噜去,并对他说:“以后不要叫阿姨,要叫老师,知道吗?”
“知道。”罗小车说。
“你知道吗?要叫老师,不要叫阿姨。”新阿姨眼露笑容,又问崔小跑。
“知道,阿姨。”他回答。
“不许叫阿姨,叫老师。”
崔小跑叫了一声:“老师。”
“听话。”新老师又把崔小跑的脑袋胡噜了一圈,站起来的时候,崔小跑看到了老师的黑色半高跟皮鞋。他对着这双皮鞋愣了半天,不知道这结结实实貌似强大的东西究竟为何物,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塑料凉鞋和粗布棉鞋。这玩意儿前头尖挺挺的,崔小跑估计,新老师的脚可能与别人的不一样,脚趾是尖的。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高跟鞋,自此以后,他就对女人的高跟鞋变得极为敏感。
老师拍着手大声招呼其他的孩子们,其他人立刻围拢过来,听新来的老师做自我介绍。
“以后你们就叫我勾老师。”她说。
“勾老师!勾老师!”孩子们大声叫着,像一群士兵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
勾老师?崔小跑这时候想起了一条黑色的铁钩子。他家里就有一条。爸爸经常用它来钩开火炉子的盖,拿钩子在炉子里边搅啊搅的,把黑色的煤球搅下去,让烧得红通通的煤球到上边来。他一想到黑色的煤球,又联想起白色鹅卵石,随之而来想到了胖叔叔的门牙。
吃晚饭的时候,崔小跑受到勾老师的特别照顾。她一定是听到了头一天崔小跑带头吃包子的壮举,因此出于鼓励,将一大碗米饭首先盛给了崔小跑。崔小跑双手捧着白色的瓷碗,眼睛盯着饭粒发呆。他今天很不乖,根本不想用他的牙齿与米饭大战一场。他的嘴唇在碗边儿上蹭来蹭去,用上嘴唇粘起一粒米粒儿,然后再把它粘到下嘴唇,再粘回碗里,如同一只操劳的鸟妈妈在给鸟宝宝们喂食。
勾老师怜爱地看着这只鸟妈妈,希望他赶快作出表率。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等待最终让她放弃了希望。她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把一小盘素炒胡萝卜丝向崔小跑面前推了推,然而崔小跑连看都不看一眼,继续饶有兴味地玩着粘米粒的游戏。
“小跑,来,你听话,快吃饭吧。”勾老师柔声说道。
崔小跑用手指捏起一粒米。
“对喽——不要用手,手上有很多细菌,吃了会生病的。来,用勺子。”
崔小跑耐心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米粒搓成一个黑团。
“你要起带头作用,就像昨天一样。小跑最听话了,对不对?”勾老师微笑着,嘴角开始打起哆嗦。
崔小跑又捏起一粒米,联合刚才那个黑团,揉成一个更大的黑团。
“崔小跑,你给我到一边站着去!”勾老师生气了,“明天不许你游泳!”
昨天的英雄,今天就被下达了囚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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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老师的话当然只是吓唬吓唬孩子,第二天崔小跑依然还是穿着小三角裤衩站到了游泳池边上。但是第一个得到下水命令的人却不是他,而换成了罗小车。这个荣誉,是头天晚饭罗小车第一个吃完满满两大碗米饭换来的。到了今天,罗小车的肚子还圆圆的,像长了个大瘤子。
罗小车直着身子跳下水,可他不会游,只能扑啦扑啦地甩几下胳膊,溅起些令人羡慕的水花。他一个人在水里别提有多疯狂,张着大嘴笑,还把水往池上小伙伴的身上泼。其他人没有接到勾老师的命令,无法下水,只能在光天化日下遭受罗小车的凌辱。
可是罗小车马上就要倒霉了,因为他一不小心将水撩到了正怒火中烧的崔小跑的身上。
“嗨!”崔小跑像一只鱼鹰跃入水中。
“你干吗泼我?”他问罗小车。
“我不是故意的。”罗小车口气很硬。
“可你泼到我了。”
“我说对不起了。”
“没有。”
“我刚才就是说了。”
“就是没有。”
“你敢说没有,我泼你信不信。”
“有本事你泼。”
“泼你了。”罗小车歪着头轻轻把一点水撩向崔小跑的胳膊。
“我也泼你。”崔小跑也同样将一点点水温柔撩向罗小车。
“你敢泼我!”罗小车这次多撩了一些。
“我怎么不敢!”崔小跑比他还多。
“我不是好惹的。”罗小车使劲朝对手泼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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