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赤龙吗?我还从来没见过呢!”稚嫩的声音充满好奇,一群赤脚垢面的童子畏畏缩缩,在跟前蹑手蹑脚,其中一个扎着小拇指粗冲天辫的男童指着一面招展风旗随口说着,门牙的缺失让他说话时有些漏风。
从旮旯之地远道而来的叶老头跟他们一样,被渐而靠近的热烈形势吸引,停下脚步默默注视。
淡淡的橘黄色天幕下,一彪轻装步卒排比成列,有四五十数,井然有序,在两骑轻骑引领下款步行进在南香街。为首领队的两位骑士,身形魁梧,比寻常人高出个许头来,比他们这些“南境人”就高出更多了。雪湖大陆上黎王之境内几大诸侯辖下,南境人体型相对矮小。最为短粗的矮人部落仍旧聚居在南境的三鲸山,与世隔绝了上百年,但在甲子前的矮人之乱后,有一支便流落在外。左首那位骑士的下巴长满了络腮胡子,似一排铁牙锯齿,粗犷豪迈,上身套着武士皮甲,腰悬长剑,四尺来长,暗黑骨纹剑柄,黑色剑鞘,是王城名剑之一的“黑齿”。另一位骑士面净无须,左脸颊上挂着一道四五寸许的蜿蜒疤痕,从嘴角直延伸至眼下颧骨,看着宛如条小蛇贴伏于面颊,王境内略有见闻之人,都知晓他是黎王朝庭里的毒手“银蛇”,位列十三名剑前列。两骑尾随步卒,手里擒着赤杆银亮色的丈许长戟,步伐稳健,大显威仪。列队中央簇拥着一辆骈车,马儿是来自雪湖大陆最富盛名的高原马场---西梁之地天山牧场的纯种战马,这两匹马浑身赤色,粗长而健壮的四肢可以让它们健步如飞,据说它们可像秃鹫一样灵敏迅捷。马车堪比五香侯出门坐的专用马车,车顶上插着一对黄底风旗,随着马车前进,迎风招展,旗面上绣着深刻图纹,一头赤色异兽斜横在旗面中央,昂首振翅,引颈长啸,轩扬威武。
“可怜的孩子,那不是赤龙,连最后一条青龙都已经消失好几百年了,随着最后一位青炀王陨落在了绝龙岭。这神兽是如今王族的图腾,黎王的赤色穷奇,看见那双翅膀了吗?龙是没有翅膀的。”好奇的不止是这些出生后一直生活在安宁南境,而对北方王族一知半解的孩子们,即便已度半生的叶老头也在盘算:“已经快四十年了吧,距上一次王族赤旗降临南境,来到万香城?嗯,好像……好像还是老侯爷娶亲呢……哎,过了这么多年,老头子都快不记得咯……”
往日情景如云烟,恍惚浮现脑海。
那时节啊,万香城是雪湖大陆南境的主城,下辖境内六座大型城池,一直以来为五香侯高氏管辖领域。三十多年前的新继五香侯高鉴篪迎娶了黎王的长女南屏公主。王女下嫁,五香侯又是王国最为显赫大诸侯之一,当然有王室亲兵随路护卫,送亲队伍自王都启程,南向越过黑水,踏上南国驰道,在千面湖与南境迎亲队伍汇合……
“老爷爷你老了,记性不好咯!”
冲天辫孩童见他低低沉吟,继而有些迷惘失神,吃吃取笑他。
叶老头笑呵呵地一掌拍在那个离身最近的小孩屁股上,看着孩童夸张地捂着屁股跑开,想着:老侯爷娶亲的时候,我也是像你那般大的不懂事的孩子啊,跟你们一样的天真无邪。上一回王旗来到万香城,带来了南屏公主,我们的侯爷夫人,为我们带来了近四十年的平静和安宁……哎呀,他们还只是无忧无虑的孩子,就该这样天真无知,何必让他们跟我们一样去自寻烦恼呢?
“当心着跑,别摔着了!”叶老头善意提醒。不到五十的年纪,他的两鬓已然霜白。
街上虽然有王室军列经过,向来闲逸的香民们,并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
或许他们根本没认出来这是王家列驾。
在以香料闻名大陆的南境,采香、制香、贩香才是大家日常工作,至于王侯之间的礼仪札记并不是他们喜闻乐见的东西,圆面方孔的钱币、五颜六色千百口味的香料、东境平原的清香稻米、山间天府的丝绸,这些才是他们的由衷所爱,只要不遇上罕见的严重虫灾、绵雨,他们悠游自在的生活方式就不会被打乱。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东境平原上耕农们数百年的生活习惯,南境的香民们自信是雪湖大陆最勤劳吃苦的劳作者,不待日出便进山,即便日落仍在忙碌,他们将那些挑剔剩余的松油、草精,或是牛油、鱼油等做成油烛。令人敬仰爱戴的香神娘娘,赐予了南境漫山遍野的无穷财富,若是疲懒怠慢,那便是对娘娘的亵渎。
南香街是万香城香料市场,无论是自力营生的小户香农,还是抱团式进行规模经营的大型商团,在街边具占一席之地。这些都是在经过一次次抢位冲突后,已经去世的老侯爷订下的规矩,若有谁恃强强占,侯府任命的市理司管教们会让他彻底从南香街滚蛋。商户们挑选上好的各种香料,摆列成一排排的摊位,街南侧是茴香、桂皮、棱角、肉蔻、山椒等佐味香料。长久开市下来,一向以富有智慧而自傲的南境人发现了,分门别类的摆设不会让彼此生意糟糕,相反只会让整条街的生意更加兴隆,所以在对街的货摊上摆的多是松油节、檀香、百里香、兰草、百香果干之类,以及各种味的香袋香包。
王国的南境,气候温热,又多雨水,山野果木繁多、品种各异,四时不绝,万寿果、香蕉、金皮果子、菠萝、椰果、荔枝、玛瑙子等五花八门,各具形状。渐渐在香料之外,又兴起一份市场买卖。南境人将之理解为,这是香神娘娘的额外恩赐——鉴于他们有史以来的勤恳侍奉。这些香料山果吸引了很多来自白石谷地、千面湖、东境平原、山间天府的客商,北面黎王之境的商人自然也不会少。久而久之,南境名声远扬,更引来了一些从遥远的白熊城不辞辛劳而来的货商,他们给南境人带来了蛮熊森林的奇珍异货,那些令人啧啧称奇的比人还高大的野熊的皮,尤其是黑色熊皮,银针似的黑得发亮;还有摸起来柔软滑顺异常的貂皮。不过他们并不喜欢熊皮貂皮,穿上这些东西,南境人会生不如死,浑身长满红疹子,奇痒无比,裹在厚实宽大的皮氅里,几欲令他们喘不过气来。黑森林里的老参、鹿角、雪芒果等南境不曾有的神赐灵药才能获得他们的青睐,走进贵族们的珍藏宝库。
香神娘娘挚爱她的子民,万香城里的烽火台已经很久燃烧出半点狼烟了,听说侯爷打算将聚烽塔重塑牌匾,改名“和平塔”。南境人在两年前又得到了香神娘娘的恩赐,在大陆南端的海望角发现了稀世珍珠,以往大陆的珍珠主要产地是黎王之境的河口城,由于产量有限,产出的上好珍珠都供奉给了王室,只有部分下品流动在民间。新发现的海望角的珍珠不仅颗粒比河口珍珠大,色泽也更加明亮,形状更加圆润,实在是天赐奇宝。这第一颗珍珠,自然是敬奉黎王的最佳生辰贺礼,黎王见之不甚欣喜,接连数日携珠而睡,并赐名“南珠”。由是南境再一次誉满整个王国,南珠渐亦成了王公贵族们的藏宝之一。
叶老头很欣慰,自己的家乡能够遐迩闻名,他们采撷的珍珠一颗颗走进王庭,纳进宝箱。他也因此来到了南境之都万香城,南珠虽然珍贵稀有,但若是无法进入市场买卖,那对于他来说南珠跟石头一样毫无价值。寻找一个可靠的珍珠代理商,是他这次来万香城的目的,这是他在心中酝酿已久的如意算盘。若是每次采集的珍珠均需自身找寻买主,多数情况难以得到心仪的报酬。南境人的智慧,无穷无尽,叶老头自诩海望角没有比他更精于计算的人了,毕竟他曾今做过桃山学宫严冬楼大学官的学童,在大学官被分派到万香城履职期间,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三个月,他依然从大学官那里学到了很多,除了王侯府中的礼仪,最多的就是算学。南境总是金银财富流动最快之地。若不是大学官过早逝世,叶老头相信他应该在五香侯府有间像样的卧房和几个听其调遣的仆从,甚至还有一间供他做学问的书房……那是一段他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时仍无限缅怀的光阴。命运或许就是这样,你越是希望得到什么,它越是给你相反的东西。不论好坏,我们只能满怀欣慰的接纳。
嗯,这次总算不坏,“珠光宝气”的老板金大牙亲自接见了他,在友好融洽的氛围中敲定了合作的细节。虽然金大牙给的价钱比“掌上明珠”佟掌柜给的价钱便宜些,不过他应该更值得信赖,据他说侯府总管沈权老爷的夫人谢夫人跟他是血浓于水的远亲。金大牙拍着臃肿的“猪肚”,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叶老头的珍珠够大够亮,他就有办法卖出好价钱,因为他可以让这些珍宝流进权贵之间!
我家采撷的珍珠不必怀疑,保证每一颗都是海望角数一数二的宝贝。这一点,叶老头自信满满。他的女儿是这新兴珍珠角出类拔萃的采珠女,她的身体像鱼一样灵活,身手非常敏捷,又掌握顶尖的潜水技术,她不仅可以找到深藏海底的大型珠蚌,还能摆脱水下海鲸、墨鱼或是珠蚌的袭击。村子里的人都以伶俐无比的“鳗鱼”称呼她。叶老头相信即便是在凶险万分的噬人湾,鳗鱼也能够如鱼得水。他发自肺腑感激香神娘娘,不但给了他这样一个能干的鳗鱼,还赐予了他一个优秀的儿子,赐予他高超的操舟技艺。一个在水上护航接应,一个水下寻蚌采珠,相得益彰。而他,则总揽全局。似乎,一个靠珍珠而崛起的华丽家族,一个新兴的南境贵族就要在他的运筹帷幄中诞生了。或许,数十年后,在富庶的南境,将有一个美妙的故事世代相传……
想到儿女,和那无数次在心中勾画的蓝图,他莫名心绪激昂,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期待。就连香神娘娘似乎也对他格外青睐,以往鸟不筑巢、人不流连的荒芜之地海望角,已经渐渐褪去荆棘的外衣,印上往来人的脚印、马蹄印、渔船的槽痕,在大陆的天涯海角构架起了一个小村镇,正在一步步茁壮成长。甚至已经有人建议侯爷将南境驰道延伸至珍珠角,想必侯爷也意动了,因为前几天有人看见了香神娘娘腾云旗,那是高侯爷的藩旗。从未如此近距离看到侯府藩旗,儿子兴奋得彻夜未眠,当他看到腰悬铁剑的骑士,埋藏在小家伙骨子里的某种男人具备的属性被激发了,十三岁的小伙子本就澄澈的双目分外精神。姐姐鳗鱼说他眼珠子明亮得跟珍珠似的,老爹非常赞同,说自家的珍珠生意定会兴旺发达。弟弟自己却说昨晚上梦见了锋利得发亮的宝剑,他右手拿着宝剑,脚成弓步站在高台上准备战斗,高台有两丈来高,四周有栅栏围着,他背后的旗帜上是他的名字“雄”,围观众人为之喝采。姐姐鳗鱼说他长成男子汉了,老爹却板着脸说他着了梦魇。
难道这孩子真着了梦魇?
叶老头从南街巷转出,往左拐进第二个巷子,几个香农坐在地上,借着屋舍阴影纳凉,屁股大一张蕉叶上随意扔着几根香蕉,从果摊老板那里低价搜罗来的,生了好多处黑斑,蕉皮半脱,难正常销售出去了。
要来一根吗?拿着草帽当扇子用的黑脸老汉歪头示意。
叶老头微笑委婉拒绝。他有要紧的事情等着办。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他旅居的客栈,这个人到这里来,毋庸置疑是来找他的。
原谅他吧,毕竟他还是个孩子,某些冲动总是无可避免,一如年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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