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深了,睡得却浅,身体动弹不得,放佛听得见自己的鼾声和不远处他们仨的鼾声,似乎有什么大车经过,感觉纸板床垫微微地动,耳朵麻得发痒,床垫抖动的幅度更大,身子不住地颤,屁股“吱呢”颠簸悬空。我赶忙睁开惺忪的眼,白色光刺入眼帘,“突突突”,我坐在爸的小摩托后座,双手紧紧抓住他屁股后坐垫上的抓带,耳边呼呼吹过的风,刮得眼睛睁不大。
小摩托真是矮,完全不如小时候坐的那般高,腿非得是蜷起来,脚蹬子也小,踩不上。爸的后脑勺发型变了好多,以前乌黑的头发变成一小撮的银白色短寸。
“爸?”
我惴惴不安地哼了声,不想,爸竟然听到了,
“嗯?”地应了声,没有回头,声音确实他的。
“爸?”我心想,“我啥一下子变了这么多?我是多久没有见过他了?”
爸驾驶着摩托车,走的路我认识,是去老家县城城郊的路,两边是老百姓沿街开的小店,偶有不连续的空缺,看得到泥巴路和远处的土坡,红色的碎石有的铺满后边连绵的山丘。
“我们过了哪里?”
“过槠溪河了。”
风很大,话音绕过他的身子拂到脸上,顺脸颊衣领钻进耳朵。
槠溪桥后是县城的大坡。他把油门拧大,小摩托拖着两个人呼哧呼哧地爬坡,熟悉的汗味,陌生的后背。
县城的街口新种的梧桐树苗,一排排甩向身后,往里驶,树苗变成小树,小树又变成高耸的粗壮大树,枝繁叶茂。
我的小学就在这条街上,我讲想去看看,爸说,
“驶远了,现在学校放假,没有人,看个啥哩,去看家里的老房子先。”
小摩托拐过条弯,往县城北去,这一路没遇见一个人。城北只有两家像样的店,粮油店和很小的一个新华书店,大门用的是蓝绿色的竖条木板,白天里营业时,里面黑咕隆咚的,没有几盏吊灯是一片灰暗。
驶过几条街口,摩托车朝路左边钻进条小巷,光线在这里陡然变暗,两旁的两层民房被加盖出三楼窝棚,倾斜的棚顶向外延伸,把本就不宽的头顶挤成一线天。路上颠颠洼洼,凹下去的是坑,凸出的是鹅卵石尖,民房遮掩下的巷子不短,颠簸好久后豁然开朗,如乌云突然褪去。摩托没驶多远便停了下,我跳下后座站着看路两旁,后脊梁骨就硬的发凉,两旁小山坡上成片的民房被碎石头全压塌,那些石头是白灰色,和足球那么大,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地发毛,被压垮的青瓦、木梁和垒房子的红色山石。我们推着小摩托往前走一会也是这样,前边土路和槠溪河的一处支流的小桥,桥头原先有个凉亭也塌了。我们就站住,呆呆地望着四周。
一个人蹲在桥另一边的一处废墟上,用手抠地上鹅卵石的头,身后立着半截未倒的门框,见我走近,从地上抽回手,拍拍土站起身,
“子鸣?”
我脱口而出,“郭子鸣?”
一幅死气沉沉的脸上,眼睛忽然明亮,他从桥那边走过来,什么也没说,从衣服兜掏出一包软烟,揉出根递过来。我是很久不抽烟,但还是结果点燃吸了。
他把烟带放回兜里,抬脸看了下我,欲言又止,鲜亮的眼睛瞬间黯淡。
“咋了?”
“没啥。”
他低头看土路,用鞋头磨一块鹅卵石头。
我们沉默许久,烟快吸到屁股,话才随烟缕丝溜出嘴角。
“高中毕业后,我没考上像样的高校,就寻摸着把家里自留地兑出换些补偿款,去城里打工。这不,县里前些年刚有民房买卖政策,这些钱换成首期购房,讲究打工过日子应该还是过得去。乡镇之前是同意的,前段时间又说不行,讲市里有新规划到县乡,不批准私自买卖土地,要统筹;于是,很多人就去县里游说,又去市里,吵吵闹闹的,没个结果。”
郭子鸣又掏出烟,点了根。
“再后,来了许多人,先是对各家户说市局统一规划,讲本县列为重点发展目标,这里今后将会东西通湖南、浙江,南连福建的高速公路,还有个什么德国合资客车厂。这巷子外也会开发一条市里和县城的直线高速。”
我说,“那县城口外的槠溪河老路呢?”
“那条不打算扩建成高速了。”
“新的城际高速规划把县城联合起来打造成一个大的地级市,想周边县乡辐射。”,他又说。
“他们鼓励大伙以很低的拆迁费达成协议。大伙乡里乡亲的全都不同意;于是就来了许多人,先是威胁,后来又来了几个夹着公文包的领导模样,和颜悦色地规劝。”
“他们无非就是想你们每家拿很少的补偿款出让土地咯?”
“我看不完全是,大概更有样子是找个关系户开发商,把我们打包一起低价买断。”
“后来呢?”
“后来,就真的有人来谈,给的补偿款很低。”
我俩又点了根烟,
“再后来干脆懒得谈,来的人穿成什么模样的都有,吵吵嚷嚷地扰民滋事。不久我们就干上架。他们人虽不多,却都很能轮善打,还带着打棍。我也是才发现原来没离开这里的乡亲很不少,大伙老少一起上,带着锄头、犁耙、铁锹啥的,两边都没占啥便宜。打过几次架,又有领导模样的来说为了发展,为了大伙好,这附近全要拆,马上就要洽谈招商引资,以后乡亲们就不用外出务工,在家乡住新房,百利无一害。”
“‘只需要眼下稍稍牺牲一点点个人小家利益嘛!’,他说,‘你们看看周围附近的乡里,只有我们这里还在聚众闹事,这是在给市里、省里领导和城镇发展添堵。’”
我说,“听上去很美好。”
“好个屁!引资不引资,发展不发展另说,低价打包我们这片土地,再一起出售,市局有政绩,领导先分钱。”
我说,“你这人思想怎么这么狭隘、阴暗,这么多年,你和小时候一样,还是没有变。”
他掐灭了烟,“嘿嘿”地笑了,扭头看我,“谢谢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哥们。”
我不好意思也“嘿嘿”地笑。
他说,“前天晚上我喝多了酒,半夜醒了,辗转反侧嗓子干得睡不着,听见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同寻常。我打算起来找水缸舀瓢水喝,顺便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走出门,黑不溜秋,就听见到处‘呼啦啦’。”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挖江砂的船上除了梯形履带的,还有一种吸喷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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