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汇丰银行的门前有两头张着大嘴的青铜狮子，我要见的人就站在一头狮子的旁边。他戴着一条“尼娜?丽姿”丝质新领带，一块鳄鱼皮表带的金表，穿着一套干净的尼料灰西装。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阳文：龙景泉风水师为往生先辈寻觅和整理好墓穴为公司和住客查看并挑选好位址发财旺运，近在眼前这栋大楼——工人正在进行最后的装修——共有四十七层（包括天台上的直升机坪），屹立在汇丰前总部的旧址上——俯视着维多利亚广场南侧的和平纪念碑。这是英国建筑师诺曼?福斯特的作品，不管以什么标准来看，这都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作品。我听说这栋银行大厦有许多不同的称号：“未来的造型”，“代表了对香港未来的信心”，“《星球大战》里的建筑”，“金钱大教堂”，“维修工人的噩梦”，“自杀胜地”。三度提高预算、总造价六亿美元的新汇丰银行还赢得了迄今造价最昂贵的办公大楼的称号。从建筑学上来看，我觉得这栋大楼并不属于“未来幻景”，它属于过去，即使不是二十世纪（建筑越来越大，人类被认为是可以完善的机器）的某些实验作品呈现出的怀旧模样：李西茨基的“普朗恩”式建筑，韦斯宁的苏联办公楼的项目——“苏联早期构成主义者”无法实现的梦想。站在另一边的龙先生，是中国神圣风水艺术的现代实践者。工程开始时，汇丰就请他来查看这个地方是否有邪恶的东西存在，再看看设计本身是不是大吉大利。不管选谁当建筑师，焦虑总是存在，因为汇丰银行对香港的兴衰起着关键作用。一九九七年近在眼前，财富和好运要么“在不久的将来”到来——要不就不会再来了。下午天气阴沉，劲风从港口上吹过来。我们乘自动扶梯上了二楼，到现金部避避外面的坏天气。我们好像走入了一台战争机器里：灰色制服，艺术缺席，电脑发出低微的嗡嗡声。大楼里也很冷。如果苏联也盖了这样一栋建筑，他们至少会装饰点红色。黑亮的柜台后面坐着出纳——没有遮挡也没有保护设备，劫匪来了，一种类似于闸门的东西就会从一边启动，把劫匪困在其中。一些盆栽棕榈随处可见，看起来摆放得很随意。我坐在一块黑色的大理石板上，在这个不加装修的环境中，对这块大理石的称呼可能是长椅。龙先生个子不高。他站着。很明显，对于汇丰的许多员工来说，这里太过朴素了。主管已经在他们楼上的办公室里铺开了波斯地毯，而秘书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坐上了戚本德椅。“这栋大楼，”龙先生以大楼主人的腔调开口道，“是世界十大建筑之一。建设得巧夺天工。”“是的。”我点点头，看着那圆塔和那用于支撑结构的X型交叉支架。“首先，”他又说，“我要强调其好的一面。就风水方面来说，局面非常好。事实上，这是整个香港最好的风水局。”“风水”的意思是“风和水”。自远古时代起，中国人就相信地球是天堂的镜子，而且地球和天堂都是有知觉的活物，可以被能量流——有些是好的，有些是坏的，就像经过我们中枢神经系统的信息——渗透和通过。好的能量流——带着旺“气”的能量流，或曰“生命力”——被称为“龙脉”。据说龙脉跟随地下水的流向和地下磁场的走向。堪舆师的工作是，利用罗盘，确保一栋建筑、一间屋、一处墓穴或一张婚床与一道或几道“龙脉”成直线，并规避不吉利的危险电流。不找风水师来走一遭，即使是最“西化”的中国商人心中也会惴惴不安，在下属面前也不会有威信。吃午饭时，我无意间对一个“中国通”，一个英国人，讲了汇丰听取风水师意见的事。“是啊，”他回答说，“他们信这玩意儿。”可是我们也觉得有些房子“令人愉悦”，有些房子“气氛不对”。但只有中国人才会讲出为什么会如此的原因。任何想要嘲笑“风水”是老掉牙的迷信思想的人，都该想想“风水”对中国人为景观作出的重要贡献。房屋、寺庙和城市的选址，总是和树木及山水和谐一致。或许可以更进一步地说?或许这是中华文明的根基，或许这是中国人对土地的依属感，他们生活在一起，但发生摩擦的次数却并不多——所有这一切，都源于他们长久以来总是秉持“风水”的规律?“现在的情况是这样，”龙先生说，“至少有五条龙脉从祖山上下来，汇聚在香港中心商业区。”我们望着玻璃中庭对面的那些摩天大楼，那是全世界房地产业中最贵的一小块地皮。有些脉，他继续道——非常少见——被龙穴或者“能量中心”加强了，就像针灸师傅所谓的经络点一样：是某种超强“气”源所在的点，“气”甚至可能从这个点涌到地表。“而银行的所在地，”他说，“就是一处龙穴。事实上，这是整条龙脉上的唯一一处龙穴。”其他一些龙脉有分支。就像主根一样，龙脉也会释放“气”流，减弱自身的能量。“但是这条龙脉，”他说，“没有分支。”另外有利的一点是，银行对祖山的视野未被阻隔。石头或石块要是裸露出来，会反射坏“气”到大楼里。“不过，”他庄严地说，“祖山上都是树。”同样，因为新大楼背靠码头区——又因为光线先经过陆地——没有邪“气”可以从海面上升起。龙先生喜欢灰色，因为他觉得灰色可以舒缓紧张。大楼能够吸收光线，又不会反射光线到附近的建筑物上。这一点也让他很满意。我小心地向他询问反射光的问题。于是我了解到，从“风水学”来看，玻璃幕墙建筑物——美国每个城市都有，如今又风行到了香港——会引起灾难。“你把坏‘气’反射到邻近建筑物，”龙先生说，“彼此都得不到好处。”他还称赞了旧大楼门前的那两头充当门神的铜狮子。战争期间，他说，日本人挖空心思地想要熔掉这两头狮子：“但是他们没能得逞。”我说英国也有这样的狮子，就在英格兰银行的外面。“和这两头不能比，”他尖锐地回应道。太尖锐了，以致我都忘了要问他，那两头狮子是不是已经于三年前收了起来。当时，撒切尔夫人首次对中国政治进行了草率的评论——引得香港股市大幅下跌。结果当然就是，邓小平的历史性回击。“有没有坏处?”我问龙先生。“我就要说到了。”香港的码头区是建在填海土地上的，这里面有许多故事……不行。我不能确证这些故事，不过，确实有一些……关于海怪和本地食尸鬼的故事。这些东西因为被镇住了而怀恨在心，可能会想到大楼里作怪。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建议通向二楼的扶梯——也就是主要公共入口——要有角，有弧度，根据龙脉的走势建造。这样，好“气”流就能够把妖魔鬼怪送回老家。此外，因为好“气”流都是从地上来的，所以他建议董事会议室和主管办公室要背对着大海：也就是，要正对着九龙和中国的那些山脉；要离那些货船、拖船、渡船、流网渔船、煤驳船和中式帆船远一点儿；离白船旗、红船旗和“其他”红色旗子远一点——要面向发自祖山的“大地之灵”。UU w.knshu.这一点同样适用于地下保险库——用的是迄今为止最大、最圆的不锈钢门。最后，龙先生说，他必须承认，整个局面上还有很多危险区域——他称之为“死穴”——为了消解坏“气”，需要放一些活的植物在死穴上：在扶梯的前面放一盆棕榈“是为了防止坠落”；电梯井旁边也放了一些棕榈；圆塔旁边的棕榈更多，那是为了使大楼强大的下刺力失效。“嗯，”我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认为‘龙脉''不是直的，它总是弯着走。”“正确。”他说。“那么，中国传统建筑物是不是几乎都是弯的呢?房顶是弯的吗?围墙也是弯的?”“是的。”中国建筑——就像中国艺术，汉语和汉字——都讨厌死板和直来直往。“那么，作为一个风水师，”我又继续道，“如何解读西方死板而又直来直去的建筑?你能看出那些建筑有好‘气''流还是坏‘气’流吗?”他不做声，脸变得有些白了。“比如说这些交叉支架?好还是坏?你有没有想过放一些植物在下面?”“没有，”他温和地说，“那里不坐人。”必须承认，我的问题是非常不公平的，因为我从小道消息得知，从风水上来说，这些交叉支架非常不好。很明显，我越界了。我只不过是提到了交叉支架，龙先生就有了防备。他又变成我们初见时的样子。他笑了。他再次强调好的方面，对坏的方面一带而过。他甚至让人觉得，根本就没有坏的方面。下了扶梯，他同我握手，并且说道：“我给罗斯柴尔德家族看过风水。”一九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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