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汉元年九月初三日。
时间真快,又是一个黄昏。
当然说黄昏只是一个时间概念,今天的黄昏没有晚霞,没有长影,没有夕阳渐落,原因很简单,今天不是晴天。
暴雨是从午饭后不久突然开始的,并且伴有雷声轰鸣,登时原本明媚舒畅的天气就变得和与黑夜相差无几,只有在短暂的闪电割裂灰暗浓稠的天空时大地才能获得一瞬间的光明——尽管这苍白的光明带给人的是加倍的恐惧。这场雨来得毫无征兆,以致于王大人摆在书房外面精心修建的几十盆盆栽被浇得东倒西歪,花盆里的壤土都被泡成了泥浆,看起来惨不忍睹;王鹂还晒在外面的几件衣服倒是还来得及收得回去,只是她当时在午睡,也就没吩咐下人们去做这件事。话说她睡得还真死,到最后濮阳蓁皱着眉头抱着那一堆被淋得湿透的衣服进去推了她好半天之后她还是睡眼惺忪,直到爬起来喝了杯水之后才猛地转过身问你说什么?我的衣服?之后便是一阵震动了几乎整座府邸的尖叫,势头完全不亚于之前那一晚响彻全城的号角。也不怪她,阴沉沉的天气加上雨滴落地的那种听着就很潮湿的声音本来就会让人比平时更有睡意。只是可怜她那几身漂亮衣服了,团在濮阳蓁怀里皱巴巴的就像是刚从大街上捡回来的破布条,其中就包括华雄突然登门的时候她穿的那身月白色的锦袍。
从城市的枪林箭雨之中杀出来的那一晚开始,我就住在这个地方了。王大人说外面的情况他会每天告诉我,让我不要随便出去。至于房间,他当时想了想对濮阳蓁说干脆让孟起住到你的对面好了,濮阳蓁像一只小绵羊看到一群饿狼似的站起来面露惊恐之色边退后边摇头说不要不要我不想和他住一起,王大人说现在孟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不方便让别人知道,住得远了怕他会无聊而且他在这里就认识你们两个还得拜托你们照顾他啊,不等濮阳蓁再说什么王鹂就站起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说好的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你怕什么又不是让他跟你睡一张床……然后她又掉头对我说来吧来吧我带你去你房间,然后濮阳蓁叹了口气低下头来。
总之,这里的气氛很融洽,不管是胡侃打屁还是谈人生谈理想都可以找到合适的人选,我很快就融入了这里的环境中。
濮阳蓁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我问过她,但她没告诉我。只是听王大人偶然提起过是受一位朋友的嘱托以侍女的名义把她留在身边,至于那位朋友是谁,他没有想说的意思,我也不好多问。不过王大人大概只是把这当作一个普通的朋友间的约定,他也确实把濮阳蓁当成半个女儿来养,只是一直以为她只是个普通女孩,直到那天,她挺身而出抹掉了曹操派来的刺客之后受到极大震动的王大人才会问出“你究竟是谁”这样的话来。不过现在好了,濮阳蓁其实是个蛮重感情的人,王大人当她半个女儿,她也就当王大人是半个父亲,那么王大人想要做的事她没有不帮助的理由。
我们住的地方在府里的后花园。那晚华雄登门找王大人见面的那个池塘就在这里。这座花园里栽种着各种松柏杨柳槐竹,一年四季都看得到绿色。在七月间,也就是两个月前那段夏秋之交的日子里林中已经有了少许菊花的踪迹,濮阳蓁就在那时候移栽了一些野菊到住的地方,花团锦簇,很合她的个性。一个不愿与其他人过多交流的人多半会寄情于花鸟鱼虫,她的这种清新脱俗的浪漫主义气息多少影响到了王鹂,她们经常一起栽种花花草草,以至于花园里的这几座房子不论任何时节都会被色彩与芳香包围,生机勃勃得就像是那片长青的树林一样,所谓的百花深处是我家,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意境吧。说到花鸟鱼虫,这几天我发现她还真的挺喜欢喂鸟,繁茂的林子本就是鸟类聚居的地方,麻雀喜鹊杜鹃什么的抬头可见。不过她喂鸟的方式我倒是前所未见。一般人都会在地上撒一把谷子然后站在不远处看着树上一哄而下的鸟儿争食那些东西,而她从不这样。某一天的清晨我伸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偶尔从窗口看见了她,她站在林间,就把喂鸟用的谷子摊在手心里,清晨的微风之中女孩轻薄的衣服和柔软的长发若无旁人地起舞,她仰头望向树林的顶端,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意中人一样优雅地伸着手,尽管对面什么都没有,不过很快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金丝雀就那么直接停在她的手心上,再然后就是更多的鸟,各种各样的鸟,犹如暮春的落花般围绕着她飞舞,收翅落在她的肩头,手臂,脚边,甚至是头顶上,我看得直发愣。那个时候她的脸上出现了之前从未见到过的笑容,一个真正像是十三岁少女该有的笑容,那么简单那么纯真那么可爱,我想她的生活应该也曾这么简单过纯真过可爱过,但是却遇到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吧,而这也许就是她在面对那个奇怪家伙突然伸出的钢爪时会露出那种表情的原因。
另外,那只金丝雀不像是林子里的野鸟,更像是达官显贵们放在鸟笼子里观赏的宠物,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司徒府里确实养着不少好看的鸟,但是整座府邸我一个鸟笼子都没见过,只要有濮阳蓁在那些鸟就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这才是养鸟的最高境界吧。鸟不同于狗,狗可以一生忠于一个主人可是鸟很难做到。也许濮阳蓁做为女孩的美丽真的是种跨越认知跨越物种的美丽吧,那是不仅人类,甚至鸟,甚至连花都会倾慕的美丽。直到几天之前我还没法想象在这座充满昏暗充满阴霾的帝都之中竟然会存在着这样一片本该只存在于童话中的乐土。
就像是……狂潮涌动之海当中一艘随波起伏的豪华巨轮,虽然很美丽,却也让人担心,担心它坚持不了很久了。
这几天来我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幻想之中,虽然温柔舒适,却让我如履薄冰,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总觉得这是不合时宜的舒适,其实,直到今天下午的轰雷骤雨突然降临之时我才意识到,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洛阳。
此刻的雨幕之中,在那座湖心亭里,我抄手斜靠在亭子边的柱子上,濮阳蓁坐在亭中石桌的旁边,石桌上放着一把梨木的古琴,女孩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之间来回跳动,时缓时急,拨弄出撩人心弦的琴声,虽则这琴声散出去之后很快就被淹没在雷雨声中了。空气微凉且潮湿,毫无疑问地,这场雨过后天气会变得更冷,但我们没有离开这里,而且一呆就是一个时辰,因为我们在等人。
那个冰蓝色眼睛的家伙说会在三天之后找我们,这就是第三天了。
那家伙身手了得,不过他的嘴比他的身手还厉害,甚至不在王鹂之下,他给我的纸条上的“你的女孩”四个字真是让我激动又无奈,当濮阳蓁问我那张条子上写着什么的时候我是慌慌的,我组织了好一阵子语言,在刻意地抹掉那四个字之后把剩下的内容转述给她,我看见她的睫毛在颤动着,似乎是听出了我的话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那晚,这个突然陷入呆滞的女孩对我说谢谢你。我不置可否,尽管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依然不置可否。无休无止地去挖掘别人伤痕累累不愿回首的曾经是这世上最不可饶恕的罪恶之一。撕开皮肉的感觉固然很痛,可是撕开疮疤的感觉呢?除了疼痛,更多的是无助与悲凉吧。
像她这种人如果受伤的话,从伤口里流淌出来的就不是血,而是纯粹的生命。
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她像一座冰山,线条凌厉,气势低沉且杀气腾腾地给人以重压,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可以判断她很可能拥有着那种伤痕累累的回忆。也许是至亲的离去,也许是一场屠杀,也许是被最信任的人所背叛,人心之中每一道伤人的棱角都曾是受伤的痕迹。我很同情。
我也许欣赏她,也许关注她,也许喜欢她,但我第一次同情她——在此之前我一直都认为她这种人只有同情别人的份。
“看来这些飞禽走兽都很喜欢你的样子。”再看到她喂鸟的那天我说。
“我也喜欢它们。”她那个时候正俯下身子抚摸着一头幼鹿,这种本该十分警觉的野物竟然就像看到自己的母亲一样温顺地任她抚摸。
“为什么不喜欢人呢?”我问。
“因为已经很少有人像它们一样单纯了。”她说,“不知道那些原本简单的东西是被人们遗忘了,还是丢弃了.”
她似乎在幽幽地慨叹。
我又想起王大人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做为刺客却这样的放不下情感,一定很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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