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郊,郿坞。
在两队穿着崭新铠甲的卫士的簇拥之下,一个十一岁的少年缓步踏入了这座巨大府邸气派的正门。
一些事情即将落幕,另一些事情就要开始。这个世界总是这样,某种意义上讲它是绝对公平的,至少,任何人的幸运都需要另一些人的不幸来偿还,任何事物的兴起都需要另一些事物的衰落来交换。所有的资源都是有限的,财富,全力,土地,情感,一切的一切都是有限的,而且都是那么的捉襟见肘。这些有限的资源显然并不能满足所有人的欲望,于是乱世这座巨大的权力竞技场,实际上也就是一个最为原始也是最为血腥的斗兽场,不,比斗兽场更加原始更加血腥。这里没有偏安一隅,没有维持现状,要么你一步步壮大,而若想壮大你就必须去吃人,吃掉他们的财富,领地,名望,声誉乃至生命然后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要么你就只能自甘沦为别人的食物,在被迫的情况下用自己的一切去为别人的未来铺平道路,然后被人遗忘,彻底地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很眼熟对么?是的,这就是董卓一直奉行的那套逻辑。
可是,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讲,他能有什么选择?反抗么?现在他的牙齿甚至还不足以刺入对手的皮肤,他没有成为掠食者的资格,他只能作为猎物任人宰割,等着别人来吃光他的地位,名誉,财富,权力,然后咀嚼着他的生命,连一颗骨头渣都剩不下来。
如今,他就成为了一个除了生命什么都不曾剩下的人,哦,对,他还有一样东西,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名号,皇帝——当然,仅仅是个名号。除此之外,就连他的生命本身都是来自于别人的恩惠。那个人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让出了没落皇族的最后一个生存席位,他才能活到今天。而今天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被别人夺走那个仅存的虚晃的名号,以尽他作为一个猎物的最后价值。
有的时候活着也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折磨。虽然最终任何人都将难逃一死,可是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等死的话,那还不如给他一个干净利索……而不幸的是,通常这样的人都没有自我了断的权利,他能做的就是专心致志地充当着某人的政治玩偶,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接受者万千子民的顶礼膜拜,静静地等待着背后的那人最终忍不住把他一脚踢开取而代之,而这一天现在就到来了,他和他的哥哥一样,在失去最贵的身份的时候,也就是死刑宣判的时候。
哥哥。当这两个字萦绕在刘协耳边的时候,他的心里是百感交集的。他们是幼时最为知己的玩伴,在洛阳皇宫,那座与监狱相差无几只是更加华贵的深宫院墙之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尽管哥哥比自己大了五岁,个头也比自己高出一截,但是他总有那么一种感觉,好像哥哥就是自己的同龄人一般,说着和自己同样幼稚的话,露出和自己同样天真烂漫地笑容——这显得自己的那位哥哥有点像是一个低能儿。只是有些时候,很少很少的时候,哥哥会露出一脸向往的表情,朝着他这个方向,轻轻地对他说“你的母亲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每每在这种时刻他都会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变得陌生了,像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似的。同样,他也无法理解哥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自己的母亲应该就只是后宫里一个非常普通的美人而已,父皇的确很喜欢她,但是据他所知母亲的受宠多半是母以子贵而已,毕竟这是千百年来皇宫之中永恒不变的法则。母亲很美,也很随和,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对他更是百般疼爱,但是这似乎是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做到的事情,这的确很伟大,但是他觉得母亲这种平常的普遍的伟大和哥哥嘴里的那个伟大完全不是一种东西。哥哥与自己同父异母,哥哥的母亲是当朝皇后,想来能当上皇后的女人才应该是最伟大的女人不是么?他太小了,他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听不懂,他只知道那个时候的他是最快乐的,他不用去担心什么,不用去牵挂什么,最爱的人都陪伴在身边,随时都可以见到,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感觉,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自己现在所处的状态是永恒的,永恒的快乐,永恒的祥和,父母永恒的存在,哥哥永恒的爱惜,自己永恒的幼稚。
可惜,没有什么事情是永恒的……比如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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