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母亲每次去学校,总有一个人影在她眼前迅速闪过。那双眼睛似乎时时追着她,新鲜而诱惑。
他知道我的母亲竟是容易上钩的那条鱼吗?他的诱饵是什么?
我最先注意他,是因为他的白衬衣跟欧阳叔叔的一样鲜亮。
母亲这种多情的女人,若是嗅不到诱惑,肯定是在撒谎。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母亲镇定自若,按兵不动。一切风平浪静。
1
母亲珍藏有一只草绿色军用帆布袋。
这只军用袋陪伴着母亲从一列火车到另一列火车,从一个站口到另一个站口。每次,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扛着它回到家时,我和宇儿都会冲将上去,抢它。它总会把带给我们的礼物安安全全地包在里面。
在母亲做生意那几年,它一直陪伴着。
前面我说起过,母亲靠养殖和销售饲料赚了一大笔钱,若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母亲会专心营运下去,成为一个小小农民企业家。
那时的火车站没什么秩序,乱得很,赶火车就像逃荒,挤、挤、挤。没病的挤出病,有病的就犯病。每次,母亲都是这样,被挤上挤下,从郑州挤到武汉。穿得破破烂烂的母亲背着帆布包,一出现在那家科研所门口,就会受到欢迎。母亲一年会去四五次,每次都带上几千块钱,能不受欢迎吗?
母亲是九十年代初的万元户,在那个时候,母亲依然很节俭。去武汉,她总是一天一夜打个来回,舍不得花钱住便宜的旅馆,从家里带的馒头,一次带两个,就着军用水壶里的凉开水吞下去。后来,那个军用水壶在火车上挤丢了,母亲为此好长时间不开心。
一大早的火车,开到武汉,买了东西,扛着走到长途汽车站搭乘夜里的汽车回家。母亲经常从离我家最近的国道口下车。说是最近,也有五十多里路。下车的时间总是在凌晨三点钟。夜,很黑;路,很旷。
国道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住着邻居奶奶的大女儿一家。我叫她“大姑”。母亲的自行车放在她家。
母亲说,每次她都很怕,心里慌得不行。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田地里的土路向大姑家走去时,她都想哭。农村的夜路确实很蜃人,庄稼棵严严实实地裹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夜风一起,呼呼啦啦,不知道的虫儿、鸟儿再惊叫两声,田地深处的野兔“忽”地从路上横穿而过,敢走人吗?再有,老掉牙的鬼故事总在这时候想起,哪家哪家的祖坟的位置标记得清清楚楚,能不怕吗?似乎只有农村里才有鬼,从没听说城里人怕走夜路的。
小时侯村里没路灯,夜里走路去买东西都得摸黑。我走路老爱说话,母亲就会低低地、狠狠地说:“别说话!”
“为什么?”我心里有些发毛,母亲的语调告诉我她很紧张。
“有狗!”母亲绷紧嗓子说。
“狗算什么,不去惹它不咬的。”
“叫你别说话!”
母亲胆子那么小。当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完那条七八里长的田间小路的。
这就是她“炫耀”的资本。每当讲完走夜路,她总要加一句:“老娘赚钱不容易!给我记住了!”
小路尽头,亮着灯的房子就是大姑家。大姑父早上四点起床去邻村干活,大冬天的,他从不睡懒觉。
母亲走到大姑家门口才松一口气,定定神,隔着门叫大姑的名字。看家的狗听见有人,毫不客气地“汪汪”叫两声,随后而到的是大姑父。
“回来啦!”大姑父赶紧接过包,扛在肩上朝里走。
等母亲进屋,大姑已经起床了:“嫂子,这么早,咋回来的?
“车刚好赶在这时候。”母亲拍拍一身灰尘。
“快给嫂子打个鸡蛋,暖和暖和身子。”大姑吩咐大姑父。
“不用,不用。”母亲忙拦道:“给我碗热水喝就是了,太冷。”
大姑忙端来茶缸倒热水,大姑父已经悄悄把鸡蛋打在了锅里。
床上,几个孩子梦得正香。
大姑他们只知道母亲在做生意,但对外面,他们不了解,因此,生意上的事,他们无从问起,只有关心关心母亲的冷暖。
“嫂子,你去床上睡会儿吧,被窝是热的。”大姑说。
“不睡了,喝完水得回去,家里忙得很。”母亲说。
“那你在被窝里坐会儿,暖暖脚。”大姑又说。
“不坐了。我骑车回去得两个钟头呢。”母亲说。
谈话间,大姑父把鸡蛋端来了:“吃吧,暖和下身子,路上肯定没吃东西。”
“吃了,不饿。你吃吧,好去干活。”母亲过意不去。
“别推了,赶快吃。包已经扎在自行车上了,车胎有气,饱着呢。”大姑父交代完就出门了。
母亲不再说什么,细心把鸡蛋吃完,推着自行车走出大姑家。大姑硬要出来送一段路,好说歹说都要送,等母亲骑上车走了她还在后面喊:“小心点!小心点!——”
总喜欢听母亲讲这些事。
想象一下在寂静的冬日清晨,一个普通人家的房子里进行着这种最平淡的对话,心里总是很感动。
母亲总说,你大姑一家是好人。
那一年,大姑的一个女儿被检查出头部有病,要做手术,大姑绝望地哭了。母亲得知,带着女孩去医院,把家里的存折全拿走了。女孩健健康康出院,大姑要给母亲跪下,说这辈子还不清债了,下辈子还。母亲说,钱不是东西,赚钱是为了孩子。
2
母亲三天两头往学校跑,宇儿老跟女生打架。女孩子总是爱哭着鼻子去报告老师,只要一听是被男孩子惹了,那么,不由分说,错误全在男孩子身上。被逮到了先一巴掌盖在脑门上,再捧着书罚站墙角,直到老师乐意,才能回归座位。
因此,不管该怪谁,只要宇儿参与,站墙角的总是他。通常,一站就是半天,要是不幸挨到中午放学时间,就得被锁在教室,等着母亲送饭去吃。跟其他家长一样,母亲站在窗子口先数落一顿,才把碗递进去,等他吃完。
害不害臊啊,男子汉了,还跟女孩子打架!
不怪我,谁让她……
你那张嘴该歇歇了,整天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老师偏心……
你是男生,就得让着点女生,老师偏心是应该的!把人家打了,自己还想占理。下次再犯,就在这儿等着挨饿吧,一口水都不给你送。
不送就不送,不稀罕!
嘴巴闲不住?!
宇儿觉得委屈极了,一边吞饭一边“扑嗒扑嗒”往碗里掉眼泪。
母亲一次一次警告、威胁,宇儿一次一次站墙角,说是再不给送饭吃,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得去。
母亲想错了。宇儿是顽皮成性,但还不至于没事找茬跟女孩子们打架。宇儿被罚站,其中原因母亲至今也不明白——
她的儿子虎头虎脑,太招人喜爱。女孩子们联合起来捉弄他的事,母亲怎会知道?
母亲每次去学校,总有一个人影在她眼前迅速闪过。那双眼睛似乎时时追着她,新鲜而诱惑。
他知道我的母亲竟是容易上钩的那条鱼吗?他的诱饵是什么?
我最先注意他,是因为他的白衬衣跟欧阳叔叔的一样鲜亮。
母亲这种多情的女人,若是嗅不到诱惑,肯定是在撒谎。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母亲镇定自若,按兵不动。一切风平浪静。
3
“妈,把洗发水帮我拿过来!”我把头按在凉丝丝的水盆里,朝屋里喊。
“你自己过来拿吧,我找点东西。”母亲在屋里喊道。
我旁边的大梧桐树下,几个婶子大娘正在聊天乘凉。正午的太阳白花花地摊了一地,蝉嘶声力竭。我一只手抓住湿淋淋的头发,一只手拉着衣服,弓起腰眯起眼跑进屋拿洗发水。
“妈,你在找啥呢,她们在等你说话呢。”我一边把洗发水挤在头上,一边问。
“找点东西。”母亲心不在焉。
“啥东西?”我又问。
母亲没回答。
我把洗发水在头发上撩开,顶着一头泡沫向院子里跑。刚到院子中间,我就收住了脚步,因为看见了一双亮闪闪的皮鞋。我擦了一把眼睛,歪起脑袋,顺着鞋子向上看去——
他冲我微微一笑,使我想起一个词:“胸有成竹”,刚学过。
我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挪不动脚了。他的白衬衣如同白花花的太阳,刺痛了我的眼。
我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跟看不到院子里的人一样,“胸有成竹”地向我们的堂屋走去。
“妈,有人找你!”我该是急了,才喊出这么一句。我应该说“校长你找谁?”一开始,我就犯了错误,冒冒失失地把他们连在了一起。不过,的确很少人来家里说要找父亲。
“噢。”母亲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这边,我看见一个年长的妇女冲其他几个努了努嘴,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就站起来了,准备离开。
里面的门响了一声,母亲站在堂屋门口,满脸堆笑。
“来啦?”母亲口气很软。
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们已经要走出大门了,母亲也没看一眼;她们走出大门不见了,母亲也没客气一句什么。这不是她一贯的态度。
她眼里只有他。
他跟着她进屋了。
我匆匆把头冲个干净,胡乱擦一把,便跑进屋躲起来了。我害怕看见老师。
进我的房间要经过堂屋,他不在那里。母亲的房门虚掩着。
我耷拉着腿坐在床沿上,心里不知哪块总觉得不对劲。
若是让母亲定义我,她会咬牙切齿地说:“敏感、早熟、性情怪戾、从不让人安生的东西!”
房间里又闷又热外面更是死寂一片,这让我烦躁不安。从母亲房间隐隐传来两人低低的对话。这让我更为烦躁不安。突然之间,我开始讨厌他,但盖不过对他的惧怕,因为,他是校长。
我九岁了。三岁时在村子西头男医生的诊所里,我的烈性已暴露无遗。
“快走,快走,快走……”我默念着。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的背心已被汗湿透,贴在了后背上时,母亲的房门才响亮地叫了一声,他出来了。
我从窗户看出去,他稳稳地走在前面,母亲紧随其后,一直到大门口,母亲才折身回来。
我迅速拉门出去,扭开风扇。母亲一进屋,又把风扇开大了点。
我斜了她一眼:“妈?”
“恩?”母亲似乎还没完全回过身来。
“我头疼!”我在撒谎。
这下母亲回过神了。她咽了口凉开水,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装得挺想。”
“没装。”我噘起嘴巴。
母亲不以为然:“直说吧。我还看不准你的病?!”
“那我说了——”我有点气虚,“校长怎么可以进爸爸你们的房间!”
“管起大人的事了?好好写你的作业!”母亲不会解释。
我不依不挠:“我不管!他要是再这样,我跟爸爸说!”
“说去呀,现在去!”母亲怒目圆瞪,“反了!”
“去就去!”我一撒腿就跑,晚会儿不挨揍才怪。到哪儿找爸爸?爸爸在外面收废品挣钱,要天黑才回家。
我不会出卖人,不会向父亲告状。母亲把我看得很准。在我们那里,老少皆知——凡是外人,若不经过主任允许,是不可以进入主人的卧室的。
那晚只有月芽。饭后,母亲悄悄对宇儿我俩说:“我带你们去南边小卖部买瓜子吃。”
“好。”我俩异口同声,很是意外。平日里,母亲可是从不让我们吃零食的。
“我带他俩去南边买点东西,回来我洗碗。”母亲对父亲交代了一声,父亲没说什么。
母亲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牵着宇儿,向外面走。经过路口时,一群人正端着碗蹲在地上吃饭。
“去哪儿呀?”一个人问。这是打招呼的习惯。他们并非真要知道我们去哪儿,只是随口问一句。
“去南边给这两个孩子买点东西。”母亲回答。
别人不再问了,继续吃他们的,聊他们的。
小学在街口,小卖部在小学右边二十米的地方。那里亮着灯,光影里,一群人在吃饭、聊天、乘凉。
宇儿我俩一路走一路说话,母亲时不时低声制止:“不许说话!”
“为什么?”宇儿问。
“有狗!”母亲回答。
我们乖乖听话。小孩子经不起零食的诱惑,不然,我会情愿被母亲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到了街口,母亲停住了,俯下身子对我们说:“咱们先去学校见校长。”
“我不去。”我抗议道,开始变得生气起来。被母亲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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