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天推门进入蓝雨堂的大南街联庄时，正是午时日头最盛的时候。。b2f627fff19f
当重重的木门甫一推开漏出些许罅隙，夏日烈阳见缝插针地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攻城略地。因窗紧闭而稍显昏暗的房间因此亮堂起来——“吱嘎”门响，然后光亮倾斜，围聚在桌前低头的那个少年身上。他并未因为眼前突如其来的光亮而抬头，仍然右手执笔、同时左手快速地拨拉算盘。圆润的算珠在他的巧手下上下、上下，欢快地滚动着好似在舞一曲胡旋舞，乐不停，步不止。
——这是十五岁的黄少天第一次见到十八岁的叶修。。f452d3d8402bebb765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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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新来代替于峰的账房先生？”十五岁的黄少天还未抽条长高，脸上带着点点还没褪干净的婴儿肥，正处变声期的嗓音略微有些哑却丝毫不掩清亮，他学着年长者一般踱步走到叶修身边，微微仰起头来问道。。08b2555d42b89b0585260b6f2360b《》@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叶修抬头时与黄少天晶亮的圆眼撞了个正着，他因被突兀的声音打扰而略微一愣神，复又恢复往常面无表情的模样，微微颔首后，并不因为对方是自己东家掌舵的大少爷而有所异样表示，又默默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65658fde58b2b6e513239f《》@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哎，就是那个叫……”大概这少年的专心致志打动了他，黄少天显得异常的有耐心，完全不因对方的冷淡而气馁进而甩手而去，反有大打话匣子的趋势。。5689792e08eb2e219e49
“叫叶什么的？我说你这算盘打法也太老式了吧，一点花样也没有的。你真的有喻先生说的那么厉害？我跟你说，我的话，‘凤凰单展翅’，‘狮子滚绣球’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了！你是什么野路子出来的？这些传统花样打法你是不是一点都不会？哎？我不是说你或者野路子什么的都不好啊，我是说，比如说，我们这边需要的，还是规范学习之后……要不这样，我可以来帮你安排一下……”
黄少天话还没说够就见对方极其熟练地打出一手“凤凰双展翅”，少年的手白皙漂亮、骨节分明，让黄少天忍不住移走目光分心、没有去看那些算珠是否按照他所熟悉地那般穿梭。他有些艰难地把后面将将要出口的话语给吞咽下去，然后听见对方冷冷的声音。。4692208808f11f8f69
“我姓叶，单名一个修。至于……”对方头微垂着，面部表情掩藏在落下的碎发下，黄少天并看不分明——只听得对方冷哼一声，似乎是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到底是需要进一步的学习呢？黄少爷。‘狮子滚绣球’，似乎是我几年前自创的啊。”。9872ed922182d373e9ed31
——这人，真是，不一般地讨厌。。f7e90592《》@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第一次碰面竟然就让说遍蓝雨钱庄无敌手的黄少天无言以对，他在心里默默地给叶修画上一个大叉，恨恨地想到。。d2ed45520edf12064e9ede《》@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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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天几次找大掌柜喻文州拐弯抹角说服他辞退这名叫叶修的少年未果之后，黄少爷决定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把平常死缠着他的幼弟瀚文扔给喻文州教导，自己则开始了日复一日早出晚归到离本家并不近的南大街联庄，日日风雨无阻报到的日子。。372f75bf1fe84501
这名也只比蓝雨钱庄骄傲的黄少爷大了三岁的嚣张少年，便自此得到了来自东家少爷的“特殊关照”。。58787b84fb4340210575658472f《》@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蓝雨钱庄初创时，黄家未式微，黄父黄母尚在人世，由他们牵头集股金共四万白洋建立了钱庄。其中两万白洋由黄家所出，另一半资金则来源于蓝雨曾经的三位大掌柜们——整个钱庄行业属初具雏形。。66808e32779d135b18e051673d906《》@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而今由于各路钱庄异军突起，蓝雨钱庄渐渐走向没落，三位掌柜中只余最年轻的喻文州还在坚持拉扯着蓝雨，使它不至于倒闭关门。。f5deeee153《》@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蓝雨在棋盘街的主要店铺现已只剩两间，喻文州艰难地呵护着年少的黄家继承人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成长，耐心地期盼蓝雨能在日后的年岁里重新崛起。。49b115144f22d82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黄少天并不是一个可以过闲散日子的少爷，他从小起被给予了厚望：经商之人各方均需涉猎，于珠算一事虽有所要求但并不求精细。他如此这般不肯服输大约多是天性好强使然、少部分则来自于对叶修这个人的好奇心，喻文州虽不愿他过分耽于此，但一则想来这也并不算坏事、二则他本人身上目前还担着蓝雨整个的前行航线，并无太多时间管束黄少天，便也由得他日复一日地“求教”于叶修。。71b155f889bf3d0365288《》@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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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叶修你什么都会？你家里几口人啊是不是无兄无弟无姐妹所有钱财都拿来给你挥霍请了各种先生来？啧啧你一账房先生字写那么漂亮也没人欣赏啊，其实只要认得清楚明白就行了呗？你要不要考虑和我一起合伙卖卖字画？我看你骨骼惊奇是万中无一的人才，绝对会赚得盆满钵满哦！”
话又说回到南大街联庄，黄少天此时正左手托腮坐在叶修旁边，右手无意识地把着墨锭，在桌上形状奇异的一方砚上研磨。。f8311198d57f0bf7《》@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叶修并不理会喋喋不休的黄少天，仍专心致志于自己的笔下。他的手虽然修长漂亮，但仍然是双骨骼偏大的男人的手，这样的手居然能拿着一把小羊毫，驾驭得了似乎被打上女子专长标签的小篆。
见叶修不理睬他，黄少天这次竟也奇迹般地住了口，开始默默数着对方誊抄好的书页。
当从二十数到四十，他悄悄地抬头看了眼叶修舒展开了的眉毛，松了口气——今日份额也算是完成了。。0d7de9299fe63f3e0041f026383《》@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十八岁的少年也有不少担起了家业而过得如履薄冰的，如黄少天也是从小在希望与压力之中喘息挣扎，却从未见谁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一般每天的活计满满得连他这一旁观者光瞧着都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959557f5f6beb411fd954f3f34b23《》@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即便是他再如何年少不谙世事，却也能通过这数月的朝夕相处从叶修身上感受到浓厚的压迫感与神秘感。他虽好奇却并不屑于通过逼问的方式得到有关个人私事的答案，虽然对方的漫不经心经常让他觉得，如若他开口问起对方也并不会隐瞒什么。。d93ed5b6db83be78efb0d05e420158e
“今天已经抄完了！钱庄的活计你也算干完了！你看今天生意也并不是很好，估摸未时左右也就可以关门了，正好我们休……”见叶修向一旁干净的宣纸望去似要继续，黄少天忙伸手拦在他面前“呃，休息一下。”。37749d808e464958d1e5352d0《》@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叶修仿佛有些诧异，挑眉看着他，“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黄少爷申时要赶到春满楼和轮回钱庄、百花面铺的掌柜碰面吧？”。1f4477bd7f3611《》@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你说的是没错啦！这次喻掌柜不在我第一次一个人去谈生意！我很紧张啊！所以你别忙乎你自己了，放松下手脚，也帮我分析分析！”。11b9842e《》@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哦？天不怕地不怕的黄少爷还有紧张的时候？”。97d629b098b7294dff3e46
“真的紧张！真的紧张！你看我紧张的话都只能一句一句地说了。你看啊！霹雳面铺的款项已经改走霸图钱庄了……这几年新起之秀仗着资金雄厚，抢走了许多大客户……我们现在要和轮回争百花这块肥肉……我很没把握啊！你脑筋转得快也得经常用用啊！帮少爷我解决生意问题，可比你抄书来得有意义多了！你的薪水可和钱庄未来发展息息相关哦！”。1385974ed5904438616ff7b
黄少天心中其实大致已有相应的对应策略：几大钱庄这近几年巧妙地维持着整个归绥市场的平衡，大家不开口很有默契地遵守着价格不破坏既定的行规。然而，不久前嘉世钱庄的破产让他意识到，一味地将就现状不创新，只维护现有客户不抓准新兴、有潜力的小商家与之相来往，蓝雨只会踏上嘉世的老路，辉煌不再、没落于这乱世烟雨中。。9766《》@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他倒不是非要叶修提供怎样的建设性意见，只是希望这个已经看上去相当疲倦的人分点精力于其它事之上，不要成日精神紧绷。。6e0721b6977135《》@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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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红了棋盘街旁的一排芭蕉，旧了蓝雨钱庄的那块门匾。。38b3eff8bf56627478e
然而这么无所不能、非要在所有地方留下点什么痕迹的岁月时光，在叶修的面前竟像静止了一样。它无法带走这个人对于珠算的热爱，也没办法改变他日复一日的操劳，亦没有让他长高变瘦，甚至不舍得在他脸上刻画下一点风霜。。d645920e395fed《》@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黄少天却因此觉得很满足，不曾改变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相伴下去，直到——蓝雨复兴，他们各自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婚姻家庭。但每每一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些别扭地觉得遗憾而不愿细细思索下去。他并不曽考虑自己为何会“遗憾”以及这种“遗憾”意味着什么，却隐隐不安，仿佛这种“一层不变”的现状如一艘小船在似乎平静无波、实则暗含波涛的海面上前行，终有一天会被名为“遗憾”的风浪彻底颠覆。。691e107《》@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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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雨钱庄在多年的风浪下仍幸免于关门倒闭之难，不得不说有一部分功劳要归功于它严格的学徒制度。钱庄部分账房师傅是以前学徒中所选□□的佼佼者；而另一部分师傅从外所招，即便是没有签死契，也是需要签署一份“保密协议”的，以确保他从蓝雨钱庄离开后不会做工于其它钱庄，同时蓝雨钱庄买断该师傅的独门绝活（这个年代的技艺大部分都是祖传代代相传的）——买断的方式即为，在蓝雨做工满五年后将自己的绝活授予蓝雨钱庄指定给该师傅的学徒。c1436277138
五年之后，叶修也迎来了钱庄交给他的小学徒——年仅十四岁的邱非。。f6411f2
于是今日黄少爷照常去南大街时发现屋内除了某人之外还多了个小男孩。
男孩非常瘦小，可能是因为现如今乱世，饥一顿饱一顿从而面黄肌瘦，本就不多的自然卷头发纤细又泛黄。若仔细看会发现男孩面孔清秀，但比之更加吸引人注意力的是他的眼睛，在看向算盘与笔墨时熠熠闪着光——黄少天知道，那里面溢满了名为“渴望”的情感，因为快要溢出来而闪闪发光。
黄少天却莫名地心里有些不大舒服，于是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奔过去，而是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的背光处，望着前方的两个身影，似乎是在等待某人什么时候能回转头来发现他的到来。
遗憾的是，约莫因为叶修一直专注地听着男孩讲话，同时不巧的是门外“呼呼”的风声也没停止过，他竟也没有听见黄少天完全没有掩盖、甚至夸大了的推门声。而眼下他亦没有心思考虑为什么到这个时辰了每天准时前来风雨无阻“找他麻烦”的大少爷还没有出现这种问题，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新收的、分明很想学习却羞涩不肯开口的小徒弟身上。。06eb61b839efee496
他想了想，也没开口相劝，施施然地打起了算盘，他手势快得让人眼花，那些看上去不怎么听话的算珠此时却也乖乖听着他的指挥上下、左右、上下、左右地滚动。。d34b169b79d
此时风停了，同一房间里另外二人连呼吸声都悄悄控制着生怕惊动了他。偌大的房间只听得那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消一会，一个漂亮的九九出现在了小男孩的眼前。
“想学吗？”。861398549eb8f757e6439e879《》@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想！”像是觉得一个字不足以说明他的决心似的，邱非慌忙又加了一句，“非常想！”
“你先在三日内熟读这手册，三日后全部默写出来给我看。”叶修从他一团乱的桌上摸出一本已经毛边了的册子，册订用的绳子都老化得快要断掉了，一看便知这书册已经很有些时日、并且常年被人翻阅着。。11b9842e0271ff251903e713d68《》@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这样一幅师徒友爱的画面在黄少天看来，却只觉刺目异常。。58e4d44e550d0f7ee02
他尚未来得及摸清心中的不快源于何方，便急于破坏这让他浑身不痛快的场景，冲上前去一把夺下了手册，并打开了邱非伸出的诚惶诚恐的手。。《》@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少天。”。5d44ee6f3f71b73125876108f6《》@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叶修微微皱眉，这是他第一次直呼黄少天的名，却用着从前都未曾有过的严厉语气。
“凶什么凶！凭什么啊？！我也算是你徒弟吧，还有整整五年情分呢！我之前那么多次向你要这个，你都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肯给我！凭什么这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儿刚来就能拿到啊？他明明什么都不会！”黄少天越说越觉得委屈，但他完全不肯示弱，反而理直气壮地挤开男孩，把手册塞回叶修怀里，还抢了尚在叶修手中的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这个他会吗？会吗？明明什么都不会！”。73278486960eeb5768fd9《》@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黄少天尚且在一旁喋喋不休，手也灵活地在算盘上来回反转，一旁的邱非，却眼眶里隐隐有些眼泪——突逢家变，他努力坚强地承担起一切，可终究是一个连十五岁都没有到的、从小被养尊处优呵护长大的孩子。。ddf9b7e234254d26e7f2f1005《》@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你闹什么呢黄少天！”叶修眼尖地看见了邱非发红的眼眶，不太明白早熟懂事的黄少天为何今天如此这般无理取闹，便有些生气地吼了出声。。《》@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黄少天只觉得满腹委屈无从诉说，他本想一跑了之，可他又转念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他为什么要先在这个人面前这么示弱，那岂不是承认了是自己不对？于是他凭本能——本能就是什么都不要想、直接随心而动——狠狠地抓住对方的长衫，然后——。670e843b24680197b3e191
亲了下去。。e555ebee426f7f9b2bef0706315e《》@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连本在一旁酝酿着要哭出来的邱非都呆滞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cb0989662211f61ede2e26d58e92f《》@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黄少天大脑一热之后才暗自懊悔觉得有所不妥，正挖空心思走神想该如何挽回时，却发现他暗自揣测着该暴怒的叶修并没有如他所想一把推开他，然后呵斥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而似乎，还有所回应？。f9028f74be69b852b0542e2f39《》@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漫长的一个吻结束，反应一向快的黄少天这次居然没察觉自己在小孩子面前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餍足地舔舔唇似乎在回味刚刚那个带了点血腥气的吻，灵光一现，拉起叶修的手急速地朝内院走去。。58d4d1e7b1e97b259ed0b37e02d087《》@Cpyrightf晋江原创网@
“我们好好谈谈吧。叶——修——师——傅。”。f7e90592851b0016442b604b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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