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到底是倒霉还是走运?
真是说不清。
走了一下神,我放下手中的棋谱,抬头看向窗外。此时已近黄昏,天空被渲染成一片艳丽的橙黄,阴影般的云层像鱼鳞般层层叠叠反反复复,很是美丽。我有点心动,掀开被子,尝试把左腿搬到地面上。
“嘶……”马上就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不过就是缩了一下脚,这下理解了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
“亮,你在干嘛?!”不用回头,一听这大惊小怪的声音就知道进来的是我的同居人。
“没什么……”失策,忘记他每次都很准时在黄昏时分过来探望我。我有些心虚地把被子盖回还在床上的双腿,对他扯出个笑容。
“医生说了你至少要静养三个月,现在才三个星期而已,你可不能乱动知道吗?”
进藤一下子就看穿我想下床的意图,不住唠叨起来,但是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关心我,所以也顺从地点点头。
“不过你也终于坐不住了,要是我的话,让我静坐三天都要我的命。我看你之前三个星期跟老僧入定一样,多担心你会修炼成仙人就这样飞走了。”
进藤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掀开被子的一角,把手上的冰袋轻轻贴在我的左脚踝处。他每次都带冰袋过来,说每天敷一次活血化瘀什么的,能让伤口快好。其实现在正值春末,气温尚不高,每次他给我敷冰袋的时候我都会不由得打几个颤抖,但是我不想拂他的好意,所以每次都会跟他说感觉很好。
“说来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前一晚跟你电话聊太久,你也不会因为睡眠不足而摔倒,还一摔就摔到脚踝骨折,唉……”进藤在床边坐下,又开始忏悔般地提起这事。
“我都说了很多遍,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楼梯,是我倒霉,不关你的事。”我安抚地说。
我完全没有那几分钟的记忆,就是走着走着忽然就头脑一片空白,待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楼梯底的木地板上,身边围了一圈人不断嚷着问“你没事吧”,而我唯一的感觉是左脚极痛。就这样无端端摔成左脚根骨及踝骨骨折,连医生也说年纪轻轻骨头不应该这么脆啊什么的……这样的事情除了用倒霉来解释,也别无他法了。
“唉,早知道当时就不去关西参加比赛了。”进藤还在念叨着。
“别傻了,即使你不去参加比赛,我该摔倒还是会摔倒的。”虽然知道这是进藤重视我的缘故,但是每次一听说他因什么事不下棋了我就会觉得生气。大概是因为我从来都把围棋……和进藤同时放在第一位吧。
看进藤垂头丧气地不吭声,我缓下语气,转了个话题,“不说那些事了,你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可以说说?”
“没啊,还不是那老一套,手合赛,指导棋,之类的。”
“手合怎样?赢了吗?复盘给我看看吧?”
“赢了,跟低段下的,轻松就赢了,已经在研讨会和对方复过盘了,没什么特别的。”进藤歪头想想,“对了,不如我再给你摆个柳石棋局吧?”
“好啊!”我顿时来了兴趣。几天前进藤突然摆了一个棋局给我看。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棋局,非常新颖,用的也不是现有常见的定石。我追问他这是谁的棋局,他只说这是柳石棋局——完全没印象的名字——他说在大阪比赛期间社带他去一个古老神社,他们在藏书室里找到的,不过住持说是镇社之宝,不让带出神社,所以他只能当场翻看,背了几个棋局回来。
二
早上被小鸟唧唧喳喳的叫声唤醒,睁开眼睛后心情莫名愉快起来。这间医院的环境很不错,之前住的老家有个不小的后院,里面被母亲种满花花草草,一派绿意盎然,但即使如此,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小鸟蝴蝶飞过来。
自从倒霉地摔倒后,我也曾想过就在家治疗,可没想到会摔得那么严重,被医生打了钢板和4枚钢钉后,我被强制至少要先住院一个月,之后再看情况而定。
一开始我非常抗拒,因为我知道自己这种体质,住在阴气重的医院里肯定会不胜其扰。但忐忑不安地熬过一个星期后,竟然安然无事,我连一只异常的东西、一次古怪的景象都没见过!
佐为曾说过我在机缘巧合下接触到并破坏掉前世的自己下的封印,使得封印上的法力回流到我体内,所以我就忽然具有通天眼的能力,只有成功超度99只鬼才能摆脱掉这种能力。其实对于那种不现实的东西,只要装作没看见就好了,但原来我身边飘荡着的孤魂野鬼数量多到让人吃惊的地步,每次看到他们从普通人肩膀上露出个头或者蹲在某个墙角就心里发毛,完全没办法置之不理。幸好大部分的超度也不难,只要解开那些鬼的心结就能让它们升天。有些鬼的愿望比想象还简单,譬如想再吃一次拉面什么的(虽然为了如何让鬼也能吃上东西伤了一下脑筋)……
有一小部分因意外去世而倍受打击的鬼还真的很难办,它们不但拒绝去意识自己已死的事实,而且因为在生前就有很强的执念,所以会创造出一个认为自己仍活着的虚幻世界,并与现实世界交融,还因此具有一定的力量,能碰到某些与它们有关联的物体。除非找出它们已死的证据让它们自己回忆起来,接受现实,从而完成最后的心愿,否则无论如何都无法超度它们。不管怎样,我从一开始对做超度这种事还有些心悸犹豫,到现在已经做得很顺手自然。终于一年过去了,只剩下最后一只鬼需要超度。
虽然这种莫名其妙的生活看似快要终结,但自从我年前搬去与进藤同住后遇到鬼的几率就大大下降,这也拜我前世封印在进藤体内的御神刀的刀魂所赐。不受灵异的东西干扰自是最好不过,不过我还是喜欢做事有始有终,还以为这次会趁机在医院里超度完最后一只鬼然后就赶紧回家歇去,结果这间医院出乎意料地干净,明明进藤每晚只陪我到探视时间结束——也就是8点为止,但他走之后房间里仍然什么都没有,我可以舒舒服服不受干扰一觉睡到天亮。虽然我因为行动不便很少出病房门,但少数几次坐着轮椅被母亲推出去,目视所及也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类。无论是多新建的医院都不可能有这种情况!
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能归结为我终于来运了,大概因为这次的意外我的使命提前结束了。
哎,真是说不清是倒霉还是走运的经历。
“小亮,醒了吗?”提着饭盒的母亲也准时出现在房门外。母亲和进藤分工好了吧,一个负责白天一个负责傍晚,因为进藤的料理实在不行,所以早中餐是吃母亲做的,而晚餐则是吃医院里面的饭菜。父亲因为还有工作,只能隔天早上过来看我一次。
“对了,母亲,医生说过如果我的伤情没恶化,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可以回家了。”吃过早餐,我想起之前咨询过医生的话,笑着跟母亲提起。
我本意是想让母亲放安心,可是有一刹那,我觉得她的脸色变了。我眨眨眼,发现她微笑着回道:“是吗?那就太好了。”
大概……只是我的错觉吧……
三
“不好意思,塔矢先生,您骨折段的纤维连接不是特别理想,恐怕如果随便移动可能会造成断骨移位,所以我建议您至少再留院疗养半个月。”
我对这结果稍稍感到诧异,因为明明几天前医生还说我的伤口恢复得不错,如果一周后要出院也不是不可以的。不过我还是沉默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建议。
算了,还是听医生的话别让大家担心吧。
中午小憩了一下,醒来后正好看到绪方先生进入房内。
“吵醒你了吗?”他放下手中的一箱东西。
“没有,”我摇摇头,在他的帮助下坐起来,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那箱东西上,“那是什么来的?”
“你的信件,在棋院堆了三个星期了。”绪方先生扭了一下脖子,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啊,麻烦您专程送过来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连忙低头道谢,心里暗暗责怪进藤怎么不帮我把信都搬回家。
“没什么,举手之劳,反正有车。”绪方先生随意地摆摆手。
刚入院的时候棋院有送花篮过来,还派了代表来探望;之后来的是以绪方先生和芦原先生为首的父亲门下弟子;还有就是市河小姐带着会所里的常客各位老先生们。头个星期病房内异常热闹,不过随着日子逐渐增长,就只有绪方先生、芦原先生和市河小姐一个星期来一两次。这样也好,我不是喜欢热闹的人,而且之前来的人大部分都比较生分,大概是因着礼貌前来,来到除了问候两句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对了,最近你有没有听说……”问了身体的情况后,绪方先生难得犹豫起来。
“听说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钟,“没什么,我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嗯?我虽然有些好奇,表面上还是微笑着目送绪方先生出门。
绪方先生前脚刚走,母亲后脚就进来了。
“刚刚那是绪方君?”
“是的。”我向母亲背后张望,“母亲,就您一个人过来吗?父亲呢?”
昨天跟前天父亲都没过来呢。
“哦,有人邀请他去很远的地方当客座嘉宾了,所以这两天都不在家。”母亲转向床头柜上的纸箱,“这是什么?”
“啊,那是绪方先生帮忙从棋院送过来的信件,没想到堆积了这么多。”我斜过身体,伸手就想去碰纸箱。
“我帮你看看。”母亲给我递过一根香蕉,然后利索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削水果用的刀子,割开纸箱的胶带封条。
“好。”我剥开香蕉边吃边看母亲取出信件。她一封封翻看寄信人名址,待全部翻完,她把一大沓信件又整齐放回箱子里。
“有几封印刷体的大概是工作上的信件,其余的应该大部分都是粉丝来信吧。”她淡淡说道,“需要我帮你带回家吗?”
“没事,就放这吧,我现在时间多着,可以慢慢看。再说看来这堆东西可不轻,等我看完我会拜托进藤搬回家的。”
母亲低头不语,我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父母对于我俩在一起的事没有进藤家人那么强烈反对,但毕竟还不能完全释怀,每次我一在父母面前提进藤的名字,气氛就会骤然冷却。而且他们还在探视时间上与进藤分配鲜明,估计虽然不能阻止进藤不见我,却也不想跟他碰面以免尴尬。可是我的生活圈子除开工作和围棋几乎就是围着父母和进藤转,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说起进藤的事,以后真的要再多加注意才行。
“好吧。”母亲也没过多追究,只是顿了顿,说道,“小亮你现在手上的棋谱看完了吗?妈妈可以回家再捎点给你,家里还有很多之前从中国淘回来的贵重棋谱。”
“好!”我马上答应。
四
在进藤帮我敷冰袋的时候我问道:“今天过得怎样?”
“还是那样。”
“有没有下了什么有价值的棋可以说说?”
“没有,就是老样子,没什么特别的。”进藤还是坐在我的床边,一手撑床一手托腮,随意说道,“要不我再给你摆弄个新记下的柳石棋局?”
“新记下?”我有些疑惑。
“我指的是新回忆起的。”进藤坐直身体。
我挑眉,“光,你的记性真是好,这都第四个了,你到底背下了多少个?”
总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酸酸的,也许是因为进藤知道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上等棋局的缘故吧。
我们是朋友、恋人,却也是对手。
“还好吧,我对那个不知名棋手的棋局比较感兴趣嘛……你不是也觉得很有意思吗?”
“是倒是……”
“那就行啦。”进藤说罢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起棋谱来,我也马上把计较抛诸脑后,就着本就放在床上用桌上的简易折叠棋盘边全神贯注地听着边摆放棋子,不时跟他研究某几步神奇的走法。
待我们结束讨论,已是两个多小时后的事情。我们总是这样相处,无论确定关系前,同居时,住院后,一直没有改变,讨论的话题基本围绕着围棋,还一说就说上几小时。工作生活兴趣都是围棋,我的世界本来就很单一,所以对我来说即使这样只是一起交流围棋上的知识就很开心,不过对于眼前这个活泼的人,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进藤用略带惋惜的语气说,“不知不觉又快到探视结束时间了,真不想离开你啊。不如今晚我偷偷跟你一起睡吧?”
“笨蛋,护士小姐一定会来赶人的。”轻轻说着,我却抬手拉住他的袖子。
进藤停下了动作,深深地凝视我,说话声音突然变得耳语般飘渺,“还有一点时间呢。”
我望进他眼里,在他浅褐色的瞳孔之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知为何就动心了。我把刚折好的棋盘随手抛到旁边的凳子上,空出了位置,他从善如流地往我这边又坐过来一点。我不由自主闭上双眼,但不到一秒钟我一想到这不是两人的家而是医生护士会进房来的医院,立刻又睁开眼睛。进藤仍然嘴角噙着温柔的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来他刚刚并没跟我存一样的心思……对了,想起来了,进藤在我刚入院的时候抱头哀嚎“我担心会加重你伤势所以没办法对你动手动脚快点好起来跟我回家玩亲亲吧”之类的话,当时我还开玩笑地对他说“那我就一辈子呆在医院里让你不能对我动手动脚”。可是现在我、我是不是在欲求不满……第一次对自己有这样的认识,让我有些羞愧。
觉得脸上发烫起来,我微微撇开眼睛不去看眼前人。可是进藤却微笑着斜着脑袋看我,硬要闯入我的视线内。气氛越来越磨人,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说道,“还有点时间,这样……我们聊点什么吧。”
“好啊,聊什么?”进藤完全没移开视线。
“那么……你今天过得怎样?”话才说出口就想起我今天已经问过他了。事实上每天我都会问这同样的问题。没办法,我承认我对找话题和……谈情都不是很拿手。
“我今天过得很好,跟往常一样,手合赛,指导棋。”虽然回答过一遍了,但进藤还是很耐心地再回答一次。仿佛只要两个人有在说话,无论说什么都有意义。
他这种态度很是鼓舞我,我努力想话题,终于想起了今天绪方先生的话。
“对了,最近棋坛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进藤有点像我的电台,如果想了解什么围棋以外的事情,问他就好了,即使在我受伤之前很多事也是从他那听来的。当然我在家每天都有阅读报纸和看电视上的晚间新闻,基本的国家大事还是了解的,但进藤不同,也许因为他性格外向善谈,交友广泛,他总能知道很多小道消息和内幕新闻。
“没有吧,除了阿福吃多了拉肚子导致手合缺席这个算不算?”
“阿福是谁?”进藤的朋友虽然大多也是棋士,但很抱歉我没几个是有印象的。
“阿福就是那个今年才终于考上新初段的小胖子,我觉得对他来说,吃简直比围棋还重要,都要成他的第二生命了,跟仓田先生有得一比……”进藤笑着形容了一下,看我仍一头雾水地摇摇头,“算了,你不擅长认人,就不说他了。”
“嗯。”想来绪方先生也不会拿个不认识的人来问我还吞吞吐吐才对,我又问,“那……最近我认识的人、我身边的人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没有吧。”
“是吗?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进藤不会骗我,估计又是绪方先生在故弄玄虚了。我小时候他就喜欢这样逗我,没想到现在我都成年他都成家了还是这样……
“等等……”一直望着地板没舒展眉头的进藤忽然像醒起什么瞪大双眼,“你身边的人,难道是……”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轻,像在自言自语,却让我的心又提了起来,只得问道:“是谁?”
“唔……”他回过神来,拼命对我摇头,“不是,没有谁,大家都很好,一切都很好,呵呵……”
看他的样子我才不信呢!刚刚那种温馨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总觉得现在房内漂浮着怪异的空气。
但我顾不上反省是自己破坏了气氛,直逼问进藤,“光,到底是谁发生什么事了?”
“真的没有谁发生什么事,你别太过担心。啊,时间到了,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没等我拉住他,进藤就一溜烟地跑掉了,怎么看都像是在落荒而逃啊!
到底怎么回事?
五
我不是认床的人,在医院里一直都保证充足睡眠,但昨晚难得睡不着,辗转反复直到天空透出黯淡的晨光才入睡,等醒过来后发现天已大明,阳光洒满一室,照射静坐在床边的母亲脸庞上,把她的容貌和神情照得一清二楚。她正低头看着我,大约因为没料到我会猛地睁开双眼,眼神中带着的那一丝痛楚还没来得及藏起来,就清晰地映入我眼里。
我还没清醒透,但一句问话就无意识地从嘴里蹦了出来:“母亲,您没事吧?”
“啊、嗯……”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温柔地回道,“我很好。”
我“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等待自己神志完全恢复过来。
“母亲,您真的没事?最近身体也还好吗?”我睁眼,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我真的没事,真的很好。”她边说边拉了个枕头垫在床头,扶我坐起来。
我想了想,又问道,“那父亲呢?他也没事吗?”
母亲僵了一下,“你父亲也没事哦。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很久没见到父亲了,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我之前说过了,你父亲出差去了,别看他虽然退了下来,忙碌程度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母亲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看我仍然盯着她看,又补充道,“他昨晚才打了电话回来问了你的情况呢,他在那边很好,再过两天就能回来看你了。”
“嗯,好吧。”既然父母都没事我也稍微安下心来。
午饭过后没多久,市河小姐提着一篮水果推门进来了。
“小亮,我代表大家来看你了,你好点了吗?”市河小姐向母亲行了个礼,把手上的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
“市河姐姐,你来看我还带水果,太见外了。”我嗔怪。
“哈哈,没啦,那是北岛先生乡下种的樱桃熟了,他特地让我带过来给你尝尝。”市河小姐爽朗地笑着,自己找了凳子坐下。
母亲起身说,“我去把樱桃洗一下,你们慢慢聊。”
“啊,明子夫人,让我来。”市河小姐想站起来。
“没事,让母亲去弄就好。”我招手让她坐好。
“那好吧,麻烦您了。”
母亲笑笑点点头,拿了个器皿把樱桃全部装进去,拿着出去了。
“市河姐姐最近过得好吗?”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跟看着我长大、以前我母亲不在家还会帮忙照顾我的市河小姐非常亲近,把她当亲姐姐一样看待,所以也不由得关心起她来。
“还好啦!倒是小亮,别老顾着担心别人,你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呢。”市河小姐对我说话的语气也一直没改变,像对着疼爱的弟弟说话一样。
“知道了。”我也觉得看着精神饱满的市河小姐不像身体有问题的人,“会所里的各位也还好吧?”
市河小姐想了想,“都好着呢!啊,不过这些天天气潮湿,广濑先生好像腿关节风湿发作,都不怎么来会所。因为你不在所以进藤也不过来了,只剩下北岛先生,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呢,老是在唠叨‘今天的会所太安静了’,‘小市,你说小老师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还有‘广濑那老家伙比我还年轻,身体怎么这么弱啊’之类的。”
市河小姐叉着腰学得惟妙惟肖,我被逗乐了,心里暖暖的。
笑了一会儿,市河小姐忽而抬头问道,“对了,行洋大师呢?怎么不见他?”
“父亲?”我一时转不过脑子,“母亲说他去哪里当客座嘉宾了,可能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吧。”
“原来如此。我几天前想跟他例行汇报下会所的经营情况,你知道每半年我都要跟他汇报一次,可是家里只有明子夫人在,她只说大师出远门了,等他回来会联系我,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来电话。你知道这几年夫人跟大师是形影不离的,我还想不会出什么状况了吧……不过现在总算放心了……啊,明子夫人,我来帮你拿。”正巧母亲进门,市河小姐连忙去接她手中的东西。
我则陷入沉思中。
六
医院里不能使用手机,所以我的手机从一开始就让母亲给拿回家了。电视只有几个公共频道,而报纸又是母亲每日带过来给我的。当然我没有手提电脑。猛地发现我这一个月过着几近与世隔绝的生活,所有消息只能从来去几个人口中听说,而且还都是片段。
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感觉自己变得有些焦虑,真想马上出院,但是医生死活坚持我要继续留院察看,否则有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什么的,我才只好作罢。
“母亲,您带手机出来了么?”跑到院子里去打个电话总是可以的吧?
“没有,我的手机让你父亲带走了,你知道他没办个人手机,一直都是用我的。”母亲皱皱眉,“你要我手机干嘛?”
“没什么。”我就是想打电话给父亲!
母亲回头继续收拾新买的日用品,却没来由冒出一句,“小亮,你好好歇息,别想太多。”
“我没想太多。”我轻轻反驳。
我是根本没法不去想,却又无处可想!
“光,你的手机呢?”今天进藤一进门,我一改往常对他微笑的表情,严肃地向他伸手。
“怎么了?”进藤一时还没摸清头脑。
“你手机总是不离身,应该有带吧?”我作势就要下床,“你帮忙推我去庭院,我要借你手机打个电话。”
“哎哎,别乱动……”进藤把手中的冰袋扔到床头柜子上,手足无措地想阻止我,“我手机坏了,你别乱动啊!”
我瞪他,“坏了?”
“是啊,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掉进厕所里面,现在送去维修了……你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进藤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是,以前他也做了好几次同样的事情,真是不吃教训的家伙。
我有些泄气地缩回脖子,不一会儿又振作起来,“那,你有没有带硬币?借我几个。”
“你想买啥我给你买去。”
“不是,我要用来打投币电话。”可惜我这人不习惯带现金出门,身上除了驾照、信用卡和西瓜卡,就是棋院的饭卡……
“可是你到底要打电话给谁嘛?”进藤狐疑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打给父亲。”
“唉?!打给大师——可是、可是……为什么?”进藤的反应也忒大了点吧?
我乜斜着他,“我要亲耳听听他的声音,看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可是……大师好好地,哪有什么事!”
“总之你借我硬币就是了!”
“我没有,真的,我身上只有银行卡和一张千元大钞而已。”进藤还讨好般地取出钱包,的确里面只有几张卡和一张纸币。
真是跟我不相上下的家伙……
我不依不饶,“关于父亲的事,你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
“我没有瞒着你什么,”进藤深呼吸了一口气,坐在我床边,“其实大师就是被邀请去大阪当客座嘉宾了,之后又有些有名的团体想跟他作深入探讨,留他多住几天,仅此而已。”
我不作声,评估进藤话中的真意:他跟母亲统一过口径吧,所以才会说一致的话;不过进藤说得比母亲详细多了,听起来理由很充分,似乎又没什么问题。
“真的?”我再一次确认。
“真的,说不定下个月的围棋月刊就会把这次大师当客座嘉宾的事刊登出来,到时你就知道了。”进藤看我不为所动,又补充道,“我想最迟后天大师就能回东京。”
“嗯,好吧。”虽然还有一丝疑惑不解,但进藤都说到这份上,再不相信他就不该了。
也许是看到我的表情有些松动,进藤也放松下来,开起我玩笑,“没想到亮君都这么大了还这么依恋爸爸哦。”
“胡说。”我想板着脸,但不成功。
“不过以后可要更依恋我一点,我才是要跟你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人呢。”进藤厚着脸皮嬉笑道。
“说这话你不羞吗?”虽然是这样说,但我直直地盯着进藤看。
“哎呀,就是要说这话才好,那样你就会露出这种勾引人的眼神,让人家好想吃了你!”进藤笑得不正不经,“快好起来吧我的小羊羔,大灰狼快馋死了!”
这净会拿我开玩笑的家伙,居然还躲过我想拍他的手!
只是我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我知道每次进藤想缓和气氛或哄我开心都会装不正经,真拿他没办法。
七
今天起早了,母亲还没来。我抓过倚在床边的拐杖,慢慢走出房门,到隔壁盥洗室洗漱。进藤不知道,我也没说免得他一惊一乍的,其实几天前我就试过拄拐杖下地,不过最远也就走到门口而已。母亲在的时候好说歹说都不让我自己一个人走去盥洗室,我只能趁她不在自己尝试下,因为我真的很想尽早摆脱那种连上个厕所都要拜托别人的尴尬局面。虽然尽量不让左脚着地,但脚还是抽着抽着痛,坐在马桶上难以着力,好不容易才爬得起来。医生说得真没错,这腿要完全好起来大概还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行吧,我太心急了。
洗过脸后抬头看镜中的自己,有些惊讶那张苍白的脸颊凹下去了。看着镜中人眨了眨眼,举手摸了摸脸,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就是自己。我太久没认真照镜子了,还以为天天在医院什么也不想吃饱就睡会长肉呢,没想到反而瘦下去了,果然人一生病身体就虚弱,吃再多也很难补回来。
站得有点久,脚越发疼,走回来的那么一小段路我竟然微微喘气。花了好大功夫终于坐回床上,我把拐杖放到一边,用力把左腿搬回床上,竖起枕头往后一仰,舒服地靠坐着,好一会儿一动不想动。随手翻了翻放在枕边的棋谱,觉得有点累,看不下去,又放到床头柜上。想了想,我弯腰用力把母亲帮我塞到床底下的那箱信拖出来,伸手大捞了一沓。早前母亲帮我分好类放置,但经过我刚刚的一拖一捞,信件有些被打乱了,几封手写体来信中夹着一两封印刷体的工作信件。
我把手写体信件放一边,先拆开一封印刷体来看。
一看大标题和第一段就知道了是某某围棋研讨会的邀请函,举办时间是四天前……嗯,果然过期了。粗粗扫了一眼信件结尾,附录的拟与会棋手名单占了大半页纸,看来是很盛大的活动。在我住院期间错过了那么多与高手切磋的机会,实在可惜。
“咚咚”,随着敲门声落,芦原先生的头冒了出来。
“小亮,早上好。”
“芦原先生,早上好……母亲也在啊。”
母亲出现在芦原先生的身后,“是啊,今天车子的引擎不知为何打不着,只好麻烦弘幸君送我过来。”
“不麻烦不麻烦!”芦原先生连连摆手。
不同于绪方先生是中学毕业后才从别的老师那里转到父亲的门下,芦原先生大约在小四的时候开始拜父亲为师学围棋,母亲也算是看着他成人,所以会直接唤他的名字,有事也会先找他帮忙。
“在看信吗?”芦原先生问。
“是的,堆在棋院很久了,看这封邀请函都过期了。”我向他挥了挥手中的信。
“我瞧瞧。”芦原先生接过去,“啊,这个啊,我也有收到。感觉这个举办者就是无目的地撒网,把他所能想到的高段位都请过去,连一些已经很久没在比赛上取得成绩的人也叫去了。除了像你这样有特殊情况的基本上人都到齐了,结果人太多很吵杂,没什么意思。”
“几乎所有高段位的人都去了?”虽然芦原先生说没意思,但我第一反应果然还是太倒霉了我没去成,然后才想起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赶紧向芦原先生要回信——果然是这个举办地点,时间地点都对上了!我连忙问芦原先生,“父亲也去了吧?”
“让我看看。”芦原先生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扔下给我舀粥的碗,抢过我手上的信,“原来行洋是去参加这个活动……”
“难道母亲不知道父亲去了大阪吗?”我惊诧地问。
母亲苦笑,“你知道我不懂围棋,所以一向不过问你父亲具体参加什么活动,我只知道他去了哪里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等等,小亮,你怎么知道你父亲去了大阪?”
糟糕,无意中说了出来!我不想骗她,只好坦白,“是进藤告诉我的。”
“进藤光?”母亲提高了一个声调。
一旁的芦原先生有点被吓到,视线在我与母亲之间来回徘徊。
进藤是那种有好事就要找人分享的人,虽然我一再要求不能被谁知道我俩一起的事,他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他最好的朋友和谷义高。但是我一直对除父母外的其他人守口如瓶,所以即使是非常亲近的芦原先生、绪方先生甚至市河小姐,都无一人知道我与进藤的真正关系,甚至不知道我俩已住到一块。所以此时即使知道母亲很不快,我仍用眼神恳求她不要表露出来。
母亲似乎也意识到芦原先生的在场,稍稍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轻咳了一声,她扬起个笑容,端碗对芦原先生说,“弘幸君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也来一碗?”
“夫人,我在您家吃过早餐了,您忘了吗?”芦原先生摇头。
“哎呀,我还真的忘了,人老了就是容易忘事,不中用了。”
“夫人哪有老,看起来还非常年轻呢。”
“弘幸君太会说话了,呵呵……”
幸好芦原先生一向就是那种心眼不多的人,被母亲三两句就给马虎过去了。
本来想事后跟母亲解释一番,但母亲在我吃完早餐留下中饭后就跟芦原先生的车子回去了,看来是真的不高兴。
真希望我重视的人互相之间能好好相处,可是要怎样才能打破竖在父母和进藤之间的那面墙呢?
八
直到下午的时候我才想起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邀请函上面写着活动只持续一天,所以芦原先生早就已经回来了,可父亲据说却要明天才能回。如市河小姐之前所说,这些年父亲没带上母亲就独自离开这么久的情况还真的没试过。我把那封邀请函重读了一遍,发现上面不但有父亲和我的名字,还有“进藤光(六段)”。
鉴于自从我伤病以来进藤每个傍晚都会过来我的病房报到,而且每次问他都是和以往一样的手合赛和指导棋,估计他没去参加这个研讨会吧。不过他应该早告诉我有这么一件事,害我之前担心太多有的没的。
所以当我一看到他进来,我就立马问他:“光,你有收到这封邀请函吧?”
“什么邀请函?”我把邀请函举到他面前,他伸长脖子看,“好像没有。”
“可是上面有你的名字。”我指了指下面的拟与会人员名单。
“是吗?大概寄失了吧。”进藤满不在乎地说。
“可是不是统一寄到棋院去的吗?”
“这样啊,我想起来了,好像很久没去棋院收发室查收信件,估计现在信件已经堆得山一般高了吧。”进藤耸耸肩。
“你这老是丢三落四的笨蛋。”我嘀咕了一句。怪不得我的信是由绪方先生帮忙搬过来的,这笨蛋连自己的信都没去查看。
“没办法,最近太忙了嘛,取信这种事情可以先放一边。”
想起他最近白天要工作晚上又要过来陪我,我顿时塌下脸,满心愧疚,“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傻瓜,胡思乱想什么呢。”进藤笑笑,开始他每日例行工作,给我敷冰袋,“只要你能好起来,其余别的都不重要。”
我点点头,虽然腿上的冰袋如此寒冷,我还是感觉到一股热度从脸上升了起来。虽然从前进藤就是个擅长调情的人,但似乎自我入院后他就变得越来越肉麻了。可能是因为以前我们聊的大多都是围棋上的事吧,现在我被困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反而跟他有了更多围棋外的交流。
“你又这样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会把持不住想吻你的。”进藤又打趣了。
我红着脸认真地看着他,“一个吻总是可以的……”
进藤却含笑静静看着我。
莫不是要我主动?我一手压住床边,身体支撑着刚准备前仰,进藤却条件反射地往后缩。
他这举动有些伤到我的心了。也许是看我脸色不善,进藤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我刚从外面进来,你知道现在是春末的傍晚,天还有点冷,我又揣着个冰袋,所以身上散发着寒气,怕冷到你。”
“我像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吗?”进藤说的也许是真话,因为他的确穿得不多,但当我想起今早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苍白消瘦毫无吸引力的脸,情绪就莫名低落。
“好啦,你这样犀利的眼神很可怕,”进藤像哄小孩子一样说话,“闭上眼睛吧,我送你一样惊喜。”
我心里仍然有疙瘩,不过还是乖乖闭上眼。
顷刻,我感觉到一阵轻风拂过,一个冰凉又不太柔软的触感贴上了嘴唇,一种熟悉的感动油然而生。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认错的眼前人,我的恋人。
进藤没作过多停留,很快就离开了,我也随即睁开眼睛看他。
“还是那么帅气诱人。”进藤轻轻笑道。
我摇头,“我病得太久,都长丑了。”
“哪有,是越长越嫩才对。”进藤猛地点头,好像自己说的是大实话。
“骗子。”乱哄人不用钱的家伙,我才不相信呢。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听到别人的赞美没太大的感想,但是唯独这个人的赞美会让我开心,真是太过深陷入他的魔咒中了。
九
我刚从床上坐起来,抽出枕头底下的棋谱正打开,母亲就进门了。
“父亲!”看到她身后跟着的高大身影,我压下棋谱,不禁喜形于色,“您回来了!”
“小亮,听说你在担心我,所以我今早一回到东京就马上过来医院了。”父亲稍稍点点头。
“是的,看到您没事我就安心了!”我打量了一下父亲,仍然神色庄严,一丝不苟,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不过父亲一度心脏病发作过,那段时间的他表面上也是看不出什么大碍,“那您一定很累了,赶快回家歇息吧。”
“嗯,我过来看看你,等等就回去。”父亲说罢还真的只是望着我,不说话。
虽然我很想跟父亲表亲热,但父亲不是话多的人,也只有在提及他最热爱的终身事业——围棋——的时候才会说得多点,所以从小到大我跟他说得最多的事情也是围棋,这次当然亦是如此。我问道:“父亲参加了研讨会,有见到什么有趣的棋或人吗?”
父亲顿了一下才回答:“没有。”
难道那个高手云集的研讨会真的如此无聊?不但芦原先生,连父亲也是一脸兴趣缺缺的样子。
“对了,父亲在大阪有没有听谁说过一个叫柳石的棋手?可能不是现代棋手了,不过他的棋非常有意思。”我拉开抽屉,把我边听进藤讲解边画下来的棋谱取出来。
父亲接过棋谱扫了几眼,眼神马上就变了,那眼神透出仿若当年跟佐为初战时的锐利和兴奋,“很少见的棋步,你怎么得到这张棋谱的?”
“嗯,是进藤在大阪找来的,我还有几张。”我把剩余的几张也一起拿出来。
父亲一边快速翻看一边沉思,临末,他抬头对我说,“小亮,这几张棋谱能不能暂时借我?”
“可以啊,父亲尽管拿去好了。”反正我已经熟记下来了。
“嗯。”父亲拿着棋谱起身,“那就这样吧,今天我先回去了。”
“好。”我点点头。
母亲把碗筷摆好,对我匆匆点头,“小亮,你先吃着早餐,我送你父亲下去。”
目送他们俩走出门,我这么多天一直提起来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母亲和进藤都没骗我,父亲果然安然无恙,我之前太多虑了。
咦?父亲的公文包留在床头柜上了。昨天贸贸然下地让左脚抽痛了很久,所以想了想,我用床边的拐杖把靠墙放置的轮椅给勾过来,拎着父亲的公文包一步步挪坐到轮椅上。反正医院有电梯,还是坐轮椅送下楼比较快点。
为了有时下庭院去活动,我租了医院里的手动轮椅。也许手动比较麻烦,但电动那种高科技的东西我生怕搞不懂,而且我也不是很热衷于坐轮椅外出,不喜欢别人用怜悯的眼神看我。
虽然摇轮椅转弯时总会遇到些麻烦,但最终我还是顺利出了房门,缓缓往电梯口驶去。只要再拐个弯就能到达电梯门前,可这时我听到了父母说话的声音。
“……情况就这样。你这边呢?医生怎么说?”父亲应该是在问我的事情?
“医生说可以再让他住院半个月,但每年春夏交替床位总是很紧张,之后就不能保证了。”
母亲说的话有点奇怪,所以本不该偷听的我还是停了下来,不去打断他们。
“明子,你不可能一辈子把他关在医院里。我们告诉他真相吧。”
“不行!你刚也看到他那个样子……不可以!”母亲的声音有些激动。
“唉……”一向硬朗的父亲竟然叹气了,“好吧,我再寻机会去一次大阪看看。”
“那就拜托你了……”
“那我先走了,你回去吧。”
“不,让我送你……”
随即“叮”的一声,电梯门应声打开,又关闭。虽然远处隐约有呼叫医生或什么人的广播声,但一时之间我只觉得万籁俱静,耳边响着一片空无。
后来我根本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病房,爬上床翻个身直接往后方的枕头倒下去,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脑子里重复回响刚刚偷听来的对话。
我……怎么了?
十
母亲回房时,我还是躺在床上发呆。
“你怎么还没吃早餐?都要凉了。”母亲惊讶地问。
“哦,我忘了……”我不要她帮忙,自己爬了起来,默默端过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粥。
母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着头垂着眼,满怀心事的样子。
我好几次看向母亲,都很有冲动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但最终我还是咽下想要说的话,沉默不语。虽然平时病房里就很安静,此时却弥漫着可怕的寂静。
“啊,你喝完了?”母亲像惊醒一样抬头,“对了,妈妈突然想起有事还没办,今天又不能陪你到下午了。”
“没事,您忙去吧。”我正好也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对了,父亲忘了拿公文包了,您给顺便带回家吧。”
“好。午饭在这,记得按时吃。”母亲简单交代几句就离开了。
她一出门,我马上拄拐杖下床,慢慢走到窗口前。不一会儿母亲的身影就出现在住院楼大门外,她行色匆匆地往停车场走去,很快她的银色小车就开出医院。
我随即走到轮椅前坐下,然后摇着轮椅出门,直奔我的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请您告诉我,我的伤情很严重吗?”敲门进入办公室,我直截了当问道。
“没有啊,虽然断骨接合处恢复得有点慢,但确实正在恢复。”医生的神色自然,不像在说谎。
“那我身体其他地方有出现异常吗?”
“说到这个……”医生闭口不语了,好像在寻找恰当的措辞。
我心里有些慌,但表面上还是很镇定地对他说,“医生,我对我的病情有知情权,如果我得了什么重病,请一定要向我告知!”
“啊,不是,您误会了,”医生沉吟片刻,“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您还记得您在刚入院和一周前都分别作过全身检查?”
“是的,当时您不是说结果没什么大碍吗?”
一周前我就有些疑惑,怎么在隔那么多短的时间内又需要做第二次的大检查。但当时我以为这只是医院的规定,也没多问,难道我……真的出什么问题了?
“是没什么大碍,”医生用谨慎的语气说,“您刚入院的检查结果良好,但是一周前的检查里,您的体重有所下降,血压偏低,还有心律不齐。我问过令堂,您父亲家族有心脏病史,所以可能您也有一些先兆,只要您确保正常作息与均衡饮食,好好调养身体就没事了。”
虽然医生尽量轻描淡写,但我还是听出端倪,“我这个月在医院里都有好好吃饭按时睡觉,也没有操劳,怎么突然检查结果会差了那么多?”
“您不要太过担心,这虽然有些不太寻常,但有些人是会在某个时期突然身体变差,您只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充足的睡眠,均衡营养的饮食就会好的。”
看得出医生在尽力安慰我,但我还是坚定地说,“医生,我想要出院。”
既然在医院里身体还变差,那为何还不出院?
“这个……”医生又开始犹豫不决。
“我可以出院了吧?当初您说过我只要住满一个月就可以出院。”看医生还是不回答,我劈头就问,“是不是我母亲要求您让我继续住院的?”
“不,怎么说呢,也不完全是令堂的要求。我当时是说一个月是最低期限,然后再看您恢复的情况。您的伤口的确没有恶化,但我刚刚也说了,您的伤口恢复得比较慢,所以继续住院治疗是最好的办法。正好令堂也非常希望您能在医院里静心休养,所以我才建议您再住半个月。”
这次轮到我思索不语。
医生看我不说话,继续说,“当然,如果您坚持要出院也不是不行,不过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在家三个月内也要保持卧床状态,不能随便下地,换药的时候不要碰到伤口,洗澡的时候更不能让伤口沾到水,最好请个专人看护,每周要回一次医院复查……”
医生开始长篇大论地交代回家要注意的事项,末了,又补充一句,“看得出来令堂真的非常担心您,当然出不出院的决定权在您手上,但我个人认为您还是先跟令堂商量下吧。”
“我知道了,让我考虑下。”我应承。
十一
医生推我回房后,只留下一句“你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就离开了,只剩下我躺在床上想心事。
直到进藤进房来我才惊觉窗外已是血色一片,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
我猛地抬头看向进藤,说:“光,我要出院。”
“可是……医生怎么说呢?”进藤因我的要求而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当然会知道医生怎么说,所以我也没打算隐瞒,把医生的话一五一十转告给他听。
“既然医生说你最好留在医院里治疗,那你还是留下来吧。”进藤思考片刻后答复我。
“但我觉得父亲和母亲有事瞒着我,我住不下去了。”我固执己见。
“如果你有疑问,不如向塔矢大师和明子夫人问个明白吧,我想他们那么爱你,总不会害你的。”进藤给出中肯的意见,“而且你还要考虑出院后是回我俩的家还是塔矢大屋。”
这倒真的需要考虑。如果我选择跟进藤回公寓,父母是不会愿意过去面对儿子的同性恋人,我也不方便像以往那样每周末都回家看父母,那样的话父母会很寂寞;反之亦然,进藤说过对踏入塔矢大屋很怕怕(尤其是对着父亲那张威严的脸),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意进去。无论我选择哪边,我最珍视的三个人总有一方被冷落,真是难以两全其美。
我的坚持被进藤的说法动摇,之后就一直在烦恼出院这件事情。尽管进藤想逗乐我,我却因为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不能像往常那样给他愉快的反应,闹得他离开的时候都露出了些微落寞的神情。待他走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感觉有点对不起他,明天见到他该如何道歉呢……于是烦恼又多了一件。
第二天一早见到父母的时候虽然还是提起了出院的想法,但语气弱了很多,完全就是一种以商量的口吻问道:“父亲、母亲,我想回家,你们觉得我现在办出院手续好吗?”
“什么?当然不好!”父亲还没表态,母亲就一口否定,“医生说你还不能出院,至少再等……再等一个月——不,半个月!半个月就好!在此之前你绝对不能出院!”
我本来也没有很坚持,但是母亲的态度那么决绝,反而让人生疑。我想起进藤的话,决定直接摊牌:“母亲,还有父亲,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知道?”
“哪有,”母亲笑得很勉强,“小亮,你别想太多,哪有什么事……”
“那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让我出院?”
“不是我不让,这不是医生说……”
“我昨天已经问过医生了!”我打断母亲的话,“他说如果我想回家随时可以走!”
母亲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讪讪然地说,“总之,你现在一定要留在医院内……”
“为什么?”我寻根究底。
母亲与父亲两两对视,都不开口说话。
“好吧,既然你们不愿意让我回家,那我就去跟进藤住。”其实我不是想威胁父母,只是气话一时就冲出了口。
“小亮,你醒醒吧!”母亲突然站起来,激动地嚷道,“你不要老是进藤来进藤去,进藤光已经不爱你了!他已经宣布要跟你分手了!”
“明子!”父亲大声地阻止母亲。
“啊……”母亲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您……说什么啊?这、这怎么可能?”我不敢置信地来回望着父母,最后我求助般地转向父亲,“父亲,这不是真的!”
父亲却沉重地点点头。
“不可能!”
“真的,小亮,进藤光已经申请把棋籍转到关西棋院,并且亲口对我说跟你不再有任何关系!”父亲的口气很严肃,怎么听也不像在开玩笑。
“不可能!”我除了拼命摇头,还是摇头。
不可能!怎么会无端端……
对了,难不成是父母趁我住院给进藤施加压力要他离开我?
十二
我从小到大都没顶撞过父母,也几乎没有大声质问过他们,所以即使现在心里充满不满和愤怒,我还是强忍下消极情绪,冷冷地说,“我相信进藤,他一直都有过来看我,昨晚也来了,所以事情肯定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你又在胡说话了,进藤光他人在大阪,又怎么会过来看你……”母亲抬起头,似乎觉得既然事情都暴露了,干脆全部摊开来说。
“明子,据说进藤光已经回东京了。”父亲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你怎么没告诉我!”母亲震惊地看着父亲。
“本来想今天确认后告诉你的……”父亲慢吞吞地说,“而且我比对过小亮昨天交给我的棋谱,那也的确是进藤光最近打进天元赛第二轮循环赛下的几局棋,说不定进藤光真的有偷偷过来看小亮……”
“父亲,您说……昨天我给您看的几张棋谱,其实是进藤下的棋?”我瞪大眼睛。
比起听说进藤要跟我分手,进藤下出了这么多旷世棋局还一直骗我说每天都下很寻常的棋这事实更让我遭受打击……
“既然如此,那我今晚要留下来等着看进藤光是不是真的会来!”母亲挺直身体,执拗地说。
我没有心情阻止母亲,而且我也想大家都在场,开诚布公,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有误会就尽快消除掉。当初选择尽量避开对方家人直到他们自己想通看开的做法根本就是错的!
于是虽然三个人共处一室一整天,却基本上除了吃饭时间母亲招呼两句外大家都不说话,在难熬的静默中直到日落西山。尽管我极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但心底非常急躁——进藤,你为什么还不来?我明白的,其实你不是跟母亲分配好照顾我的时间,而是为了避开反对的父母才选他们不在的傍晚过来;也许现在你推开门会被家人吓到,他们可能会围攻你,但我会极力维护你,就像你当初在那个小镇勇敢地说你会不顾世人的目光永远跟我在一起一样,我们携手总能让父母接纳我们;虽然你下出了好棋却骗我说是别人下的,但我想你只是怕我伤心才骗我的,我不怪你;我还欠昨晚冷落你的一个道歉!快点给我过来!
在我的忐忑中一直耗到探视时间快结束,门外还是没出现那个人的身影,我的心也一点点冷下来。
母亲深深呼出一口气,用不知是失望还是放心的口吻说道,“小亮,你看现在这样,你难道还选择相信进藤光吗?”
“可是……”我有点底气不足地说,“进藤真的每次都过来,而且为了让我尽快好起来,每次都会带冰袋来给我敷……”
虽然每次除了带冰袋就两手空空……
“小亮!”母亲气急败坏地提高语调,“难道你不知道你现在这种情况冰敷只会让你的血液循环减缓,怪不得你的伤口恢复得这么慢!这样你还不相信进藤光已经不爱你了吗?”
“什么……”听到母亲这话后,我呆住了,无法做出正常的反应,连母亲之后说的“你还是快点忘了他早日找个好女人过日子”之类的话也无动于衷,最后还是父亲连连摇头拖着母亲离开了,我却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我感觉血液不断往受伤的左腿涌去,全身冰冷颤抖,腿却很痛。垂着头,内心震撼。当心中一直坚持的信任终于被敲出了一条缝隙,就像蚁穴溃堤一样,无数的怀疑争先恐后地从缝隙中钻入内心,叫嚣着。
仔细想想,进藤这一个月虽然每次过来病房都甜言蜜语,却除了帮我敷冰袋几乎没碰过我一根头发,就连唯一的一次亲吻似乎也是勉为其难做的;每次问他过得怎样,都寥寥几句敷衍我,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话大多经不起推敲……平时根本不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太过虚假了……总感觉好像他故意打造了一个笼子,把我当宠物一样关在里面,高兴的时候就把玩一下,事情败露了就丢下……他选择父母不在的时候过来,是不是既答应了父母不再见我,又想没事继续拿我消遣?
就算父母真的对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但他这么容易就要放弃这段感情,还耍着我玩,果然还是因为对我厌烦了吧?既然如此,当初在我没陷得那么深理智地躲到小镇的时候为什么要追回我?在我现在已经不管不顾全心全意爱他……爱得比围棋还多的时候为什么要放开我?才短短一年!难道同性间的爱说什么天长地久都只是一个笑话吗?
我一直干着眼静坐到深夜,心绪烦乱。
十三
母亲第二天独自前来时我已经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窗外的风景,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一夜无眠。
“小亮,早上好。”母亲的声音里带点试探。
“母亲,早上好。”我淡淡地回应。
“你还好吧?”母亲越发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还好。”我转向她手上拿着的保温盒,“早餐呢?我饿了。”
“哦,好,等一下!”母亲连忙用碗舀出早餐。
吃过早餐后,我对母亲说有点不舒服,想睡一会儿,让母亲留下午饭就可以回去了。
“真的没事吗?不如我让医生再给你做一次检查吧。”母亲不无担心地说。
难道之前那次检查也是母亲要求的?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想补一下眠。”
母亲端详了一下我的脸色,终于点点头,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
我照旧挪到窗台,躲在窗帘的阴影下,待母亲的车已经开远,便拿出随我一起入院一直塞在柜子里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本棋谱,把唯一一套存放在医院里备用的休闲西服装进去。然后我把公文包放进轮椅靠背后方的一个黑色的暗袋里,确保不会被人看出后,才扔开拐杖坐在轮椅上,棋谱则搁在腿上。
冷静地摇着轮椅出门,迎面马上就碰到一个护士小姐。她笑盈盈地对我说,“塔矢先生,您是要去院子里晒太阳吗?我推您去吧。”
我不慌不忙地扬了扬腿上的棋谱,“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想找个地方一个人看而已。”我还加强了“一个人”的发音。
“好吧,那您注意安全,记得不要看得太入迷忘了时间哦,您的腿不能垂直放太久。”护士小姐交代几句就离开了。
第一关总算过了,我暗暗吐了一口气,搭乘电梯到达一楼,我马上找了个公共卫生间钻了进去。
上身的衣服还好办,可是裤子半天穿不上去。因为医院有专为骨折病人准备的侧边拉链的裤子,外加每晚都会有男护工过来帮忙什么的,所以从没想过自己穿普通裤子是这么艰难。打了钢板的腿基本无法弯曲抬起,坐在轮椅上的我一往下压身体够脚尖脚就开始抽筋一样地疼,用力过度轮椅还有要倾翻的趋势,只能抓住裤腰的一头,像撒网一样抛向伤腿,好不容易才把裤腰套住脚尖,然后才一点点地往上扯。单是穿个裤子就花了我半天的工夫,弄得我在这种天气还满头大汗。
我把病服折好连同棋谱一同塞进公文包,再把包塞回轮椅背后,终于可以出门了。
只有自己亲身感受,才再一次体会到日本真是个便利的国家,无论医院门口的阶梯还是地铁入口,到处都有专为残疾人服务的无障碍通道,下到地铁还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主动上来帮忙推轮椅。我浑身不自在,本来想婉拒的,我只是暂时走不了路,又不是真的残疾人!但后来还是妥协,毕竟手动摇轮椅真的很累,早知道就租个电动轮椅了。
我先回了一趟我跟进藤的公寓。还没进门,就已经看到订阅的报纸塞满了门边的信箱,甚至还有一些装不下的掉在地上,洒得到处都是。我心底一沉,用钥匙开了门。曾经让人觉得那么温馨的小屋扑面而来一股长期不通风而导致的闷闷的霉味,玄关前没摆放任何鞋子,而旁边的鞋柜上已铺了一层薄灰。我的轮椅上不了玄关,我也没想下来走。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不是吗?这间屋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在住了。
如果进藤不住在这里……
我调转轮椅,往地铁站溜去。
十四
进藤家处在一个小丘的顶端,而地铁站却是在通往他家的坂道下方。以前来过几次,但从来不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个坂道竟是如此倾斜,让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摇得动轮椅上坡。而且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虽然气温不是很高,可我也有些汗流浃背。好几次都想直接下地走,但一看到自己那不争气只能直挺挺伸着的左腿,还是认命继续用力摇轮椅。
花上了几倍的时间,终于爬到坡顶,来到进藤家门前。我深呼吸了几口,一是为了平息劳动过度的气喘,二也是想平复一下心情。跟进藤害怕来我家一样,其实我没事也不想去进藤家,因为他的家人并不愿意见到我。我也是人,被别人用鄙视冷漠的眼神对着久了也是会感到压抑郁闷的。
等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了,便伸手去按门铃。
“来了。”随着一把女性的声音,大门打开,进藤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内,“……是你?”
脸上原本带着的客气笑容瞬间收起,她快速打量了我的腿,目光似乎闪了闪,又把视线往上移,跟我对视,不作声。
“您好,抱歉打扰了,请问进藤光君在家吗?”我用最礼貌的言辞问。
久久后,“他不在……恕我多口说两句,塔矢君,”自从进藤向父母公开我们的事情后他家人就再也没这样称呼过我,所以尽管此时进藤母亲的语气很平淡,我反而暗自心惊起来,她继续说,“小光已经说了要跟你断绝关系,所以我想即使他在也不会见你的。”
进藤母亲说了跟我父母类似的话,虽然多少预料到了,但我还是很震惊,无论听多少次,“为什么突然地就……”
进藤母亲仿佛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但既然小光决定要跟你分手,请你也尊重他的意见不要再来纠缠他了吧。”
说完她微微欠身就把门轻轻关上。
别人怎么说都好,我是不会放弃的,怎么样也要跟进藤本人当面对质。
我打算就在进藤家门口等进藤回来,但我刚打定主意,就听到两把欢快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其中一把无比熟悉:
“真的啊……”
“最新出的围棋格斗游戏你竟然不知道,你真是浪费了你买的那部PS3了……”
“所以我现在不就请你来教我了嘛……”
那个人就这样笑着出现在我面前。
“进藤。”我不顾他的同行人,直接就喊住他。
“是你啊,塔矢亮。”进藤的脸是我熟悉的那张脸,却不是我熟悉的那个表情,见到我,他毫不掩饰地露出兴趣缺缺的神色,好像只是见到个路人,他回头继续对身边人说,“和谷,PS3在我房间内,我带你上去看。”
被称为“和谷”的那人放慢脚步,直至停下来。以前我能隐约感到他总是用微微含有敌意的眼神瞪我,自从进藤唯独向他这个好朋友宣布出柜后他对我的态度就更加奇怪了,就是把我当空气一样无视。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此时正凝视着我,眼里流露出一种算是同情的神色,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宁愿他像以往那样看我不顺眼。
和谷为难地看看进藤又看看我,“但是,他好像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我没什么要跟他说的,而且跟你一起研究游戏比较重要。”进藤耸耸肩。
“可是……”和谷偷瞄我几眼,“我突然想起有些事非做不可,我还是先回去了,以后再来教你玩吧!”
和谷几乎是落荒而逃。
“没意思。”进藤嘟囔了一句,转身就想进屋子里。
由此至终他都没正眼看我一眼,心里难受极了,表面还要尽量装作不为所动地连忙拉住进藤,“进藤,你等等,你给我说清楚,你真的要跟我分手吗?”
“是啊。”进藤有些嫌恶地扯回他的手。
“为什么?”我追问。
“我腻了,就这么简单。对一个男人,玩玩就算了,你还以为我真的爱你啊?”进藤说完再没给我机会发问,动作迅速地开了门钻进他家屋内,徒留下我愣在原地。
完全消化不了进藤说了什么,他的每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戳得我的内心千疮百孔,心脏传来一阵阵的疼痛,比左腿骨折的瞬间还要痛,痛到整个人都麻木了。然后头脑跟内心同时出现黑洞,我无法思考问题,也无法表露出该有的表情。
我木木地转过轮椅,开始往原路折回。该回医院了,否则被医生发现告诉父母我偷跑出来就麻烦了……
心不在焉地摇着轮椅,等我意识回笼时轮椅已经在飞速滚下坂道,在其上的我摇摇欲坠,几乎抓不稳轮椅的把手。
“停、停下啊!”心慌意乱的我想去拉刹车掣,可是就在我低头去够那个把手的时候轮椅卡到了一块石头,失去了平衡,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轮椅倾倒翻滚,把我整个人远远抛了出去。
这时候我似乎听到有人在高呼一声“亮”,但下一刻我就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十五
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挣扎了很久我才徐徐睁开眼睛,窗外仍是明亮一片。我转着眸子,看向另一边,母亲正关切地看着我。
“小亮,你终于醒了!”母亲急急伸手按铃。
“我……在医院里?”虽然病房都长一个样,不过从母亲帮我带过来的个人物品的摆放位置看来,我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嗯……”母亲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站起来待进房的医生给我做完检查,跟她简单交代几句,她送医生出去后复又坐下,用半责怪半心疼的口吻说道,“医生说,幸好你左腿的伤没有加重,身上也没有其他伤,就是脑袋磕了一下,照惯例要观察一晚看看有没有脑震荡,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说你为什么要偷偷溜出医院导致生出意外?”
母亲的质问让我回想起进藤的拒绝,又开始心如刀割,不想说话,不想思考。
“你是不是去找进藤光了?”母亲忽然问。
“您……怎么知道?”我瞪大眼。
“因为,”母亲不情不愿地说,“是进藤光送你入院的。”
“什么?”我想起了昏迷前听到的那声呼唤,心里又死灰复燃,“那他……”
“他就在门外的长凳上坐着。”母亲叹气,“我不想让他进来,他也觉得在外面坐着等你清醒比较好。”
“那……”我挣扎着想起床。
母亲慌忙过来帮我坐起来,“小亮,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见他了,好吗?”
“不,我想见他!”我坚持。
母亲拉下脸,默默盯着我,然后才起身走出门外,过一会儿那个人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母亲,您今天先回去吧,我想单独跟进藤聊聊。”我对跟在进藤身后的母亲说,见她没动作,又决绝地补充,“没事的,我只是需要解决一些问题!”
她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摇摇头走了,把门带上。
当隔断的空间只剩下我和他的时候,我以为流动的时间一度停滞,没有人愿意先开口说话。我有很多问题想发问,可是一想到曾听过的残酷的回答,就提不起劲去问。但也不想就这样放弃,只能静静地凝望他。
而进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一步步走过来,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张口就说,“塔矢,跟我下一局围棋。”
“什么?”怎么也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说这个。
“你不是想挽回我吗?跟我下一局,如果你赢了我就如愿回到你身边。”
这算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感情要由比围棋来决定?但进藤的声音很认真,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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