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孟京辉第三幕(舞台上依旧悬着那根绳索,此时金灿灿的。一队男女正按文明国度的规矩距绳两米盘腿坐着,或孜孜写作,或沉思默想,或昏昏欲睡。)甲:(西服革履,外汇黑市油子似地伸头探脑从舞台一侧上,冲坐在农村铺盖卷上的乙)都是等着(朝绳索努嘴)摘取文艺皇冠诺贝尔奖的?哪儿是队尾?乙:(朝绳绳索示意)你就排我后边。(淡淡地)打哪儿来呀?甲:大清帝国。乙:嗯——(思忖)老字号,(熟门熟道似的)他们今年不一定认这个。甲:不应该吧?我原来一直注册的是“现代主义”——后来还升级成“后现代主义”。我是听人嚷嚷“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不才赶紧变戏,小说里的人物一律跟三言二拍统一口径。(十分自信)我要拉空就没人跟趟儿了。您呢,(上下打量乙)看您这架式,是死磕——乙:未来派。甲:以不变应万变,是不是有点儿——?乙:我就这么呆这儿,在评委耳根子底下吟诗作赋,聊家长里短,时候长了,铁杵磨成针。甲:这招我得参考参考,我现在的媳妇当初就是这么泡到手的。(此时一老一少从舞台另一侧上,来到甲乙面前搭讪起来)老:(四川口音,有声有色地对甲乙等人)让一让,让一让,你们还年轻,无所谓!我开始耍笔杆的时候,你们的爸爸妈妈都还在青梅竹马。我走了大半辈子的弯路,等明白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恶才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晚喽,手脚不听话喽,恶也恶不出啥子名堂来喽!只好托命一支笔,为小说家言。我到这里来,是向资本主义谢罪的,哪个要他啥子钱嘛!甲:大爷钱要是真的不重要,那您就赶紧回家抱孙子去。谢什么罪呀,多栽培出几个小黄世仁才叫亡羊补牢呢!(一惊一咋,冲小)你个小小年纪,戳这儿干吗?还不听爷爷的话,赶紧家去,先把小保姆挤兑成白毛女,再练小说也算有生活呀。小:我替别人领奖。甲乙等:替谁?小:我爷爷的爷爷。听说当年人家给他奖,他嫌是资本家的钱脏不要!这种给钱不要的傻子,资本家干吗把钱给他呀,直接拨到我名下不好么?就差这笔钱,否则我别墅住上了,好车开上了,名牌穿上了,美妞泡上了,富豪俱乐部进去了,哪儿至于买站票看《杜兰朵》呀,听得糊了糊涂不说还猴(第一声)累的。(此时队伍起了骚动。甲乙等忙奔将过去。一匹文坛黑马和他匪里匪气的哥们儿正在嘶鸣:“旧号作废喽!重新站队喽!”队列的第一二名报以痛斥,同时告诫第三四名站稳立场,不受蛊惑)第一: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文艺圣地!想玷污是怎么着?黑马:玷污?爷爷要占领!第一:(哭笑不得)知道文艺是怎么回事么?魏尔伦的诗读过么?乔姆斯基的语言学——黑马:你,还有什么他妈的什么斯基耶夫,统统给我滚一边儿去!如今的天下是谁的,懂吗?老-百-姓-的!老百姓爱看什么,懂吗?丰-乳-肥-臀!说白了:老百姓要乐儿,我们要钱!第一:要开文艺妓院去闹市区找临街的铺面,到书摊儿电视电影上开去,我们这儿山高月小,空气稀薄,气都喘不过来,根本不具备三陪的条件,更别说特殊服务了。瞧你选址就没选对地方!黑马:摊儿上只能出土娼,我们如今要创名妓,非这儿不可!第一:名妓我们通常只供应外宾和少数业余外宾,像现代诗、先锋画、实验话剧、高雅——黑马:少废话!重新排队喽!!第一:(振臂)誓死捍卫文艺的高雅纯洁性!(让第二三四挽臂)团结一致!绝不动摇!(冲甲乙老少)你们赶紧站进去!(甲乙老少未动,而第三第四开始首鼠两端,黑白眼珠在眼眶里翻江倒海,队列像九江的堤岸颤颤巍巍。)哥们:(捏住第一的腮帮子)跟我喘气?看我一直太斯文了是不是?哥哥道儿上下来的还没见过这个?(黑马拿出一摞毛票向空中投撒,人群大乱。甲乙老少等健步上前握了黑马的手,表示拥护新秩序,列了前茅;第四名抓紧归顺在第三名之前;第二名和第三名你追我赶着弃暗投明;第一名废然长叹:“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末了只好排在最后,不时高声提醒前面:“人跟人挨紧了,再不许夹塞儿了!”这时一阵警车鸣笛声,局长、警长拎警棍上,精神饱满,仿佛刚出了氧巴。)局长:都挤这儿干什么?散开点儿!黑马:(一副店小二相给局长上烟)抽烟抽烟。局长:(接过烟递给警长,警长将烟夹耳朵上)警长:(打量黑马)瞧你小子眼熟,不捣腾毛片,又跑这堆儿里混来了?黑马:哎呦是您——恩师呀!(油嘴滑舌中含着世故精明)我就羡慕您那职业,这不也是帮着文坛维持维持治安么。(恶声恶气地冲同人)都立正站齐了,不许出噪音!局长:等会儿是一年一度的授奖仪式,诺贝尔奖要发给达里奥·福先生——(众人哗然,黑马带头吹匪哨。其他人或悲忿填胸,噎得话都说不出;或拍手称快说他都当上了,我也就快了;或以为戏子饮誉日,文豪蒙羞时,因而当众撅笔,不一而足。以上动作设计,应写意而非描形,极端漫画化)黑马:总得有个先来后到,我排第一个儿呀!局长:你第一?(指点众人)把队伍给我解散喽,围成圆圈,(众人除黑马略不情愿外都欣然尊命,围着绳索站成圆圈)达里奥·福是第一,其他人,都是第末!听着,大家该鼓掌鼓掌,该欢呼欢呼,如果有捣乱的——警长:电棍的伺候!局长:咱们走。(下)警长:(顺手薅住黑马哥们儿的后脖领子)跟我走。黑马:(忙劝阻)别别别,这位是文坛新秀——警长:商场惯偷,走!黑马:(望着哥们儿瘪三一样的背影)真给文化人跌份!(舞台转暗,唯余绳索。追光照说唱人乙和说唱人甲来到前台)说唱人甲:戏剧应该是警报。说唱人乙:好创意!文艺大交响中来声警报,肯定比砸水缸敲土簸箕出彩儿呢!说唱人甲:戏剧应该是野狼。说唱人乙:可以!都在造野生动物园,京叭贵夫人大家都玩腻了。说唱人甲:戏剧应该是砒霜。说唱人乙:基本同意!(大人对孩子循循善诱的口气)换成罂粟,一个意思,而且特别提味儿。说唱人甲:应该是炸药。说唱人乙:没问题!只要不出文艺圈,怎么炸都是礼花。说唱人甲:戏剧应是人民的事业。说唱人乙:这个,话看怎么说了。(十分诚恳)对人民,当然是人民事业。对戏剧家,它只能是个人事业了。说唱人甲:(指着绳索)又是功名利禄那一套?说唱人乙:“那一套”!瞧您说的,达里奥·福先生,请好好看看,(如歌如诗)这月光下,千万条银闪闪的江河,转向西,弯向东,绕过山,穿过谷,不舍昼夜。它们汨汨地前往哪儿?隆隆地奔向哪儿?浩浩地归入哪儿?大海,大海是它们的唯一的选择。再好好想想,这世界上,无数五颜六色的男女,他们眉开眼笑在看什么?喋喋不休在说什么?辗转反侧在想什么?起早贪黑在忙什么?走南闯北在找什么?谨小慎微在谋什么?丧心病狂在抢什么?就是那几样东西呀。那是人的宿命。躲也躲不开。说唱人甲:谁说偏得那样?为什么不能换个别样?说唱人乙:可以可以,舞台上怎么都可以。我理解你的情怀,尊重你的追求。不过别忘了,你是一天到晚泡在戏里,不妨把假的当成真的,虚的当成实的,没门的当成有戏的。可你应对(指观众)台下的尤其是年轻人负责。所以,再演一段儿戏外的你。让他们明白,无产阶级的戏剧不排斥资产阶级的奖励,世界的运转自有它不变的前提。你可以听听同行们的意见。(追光照第一援索而上——突出“爬”的动作,停在半空变节者、过来人似地向普天下的达里奥·福,所有旧世界的怀疑者喊话)第一:达里奥·福,这世道也就算可以了。还甭嫌资本主义这个那个,咱革命来革命去还不得那个这个。哪有什么正义呀,今儿是你排前边他排后边,明儿是你排后边他排前边。革命不过是重新排队,重新发号!(灯暗)第二:(爬)达里奥·福,这世道坏,坏就对了!不坏你写什么呀?不写你干什么呀?不干你是什么呀?不是你活什么呀?(灯暗)第三:(爬)达里奥·福,都是文人咱不说外行话,有副对联送给你:资产阶级社会,你骂也是它,不骂也是它,骂了白骂;诺贝尔文学奖,你拿也是它,不拿也是它,干吗不拿?(灯暗)第四:(爬)达里奥·福,出你的名吧!发你的家吧!盈你的利吧!演你的戏吧!(灯暗)黑马:(爬)达里奥·福,w.nshu.您不就一码字儿的么?说句不中听的话:人家是谁你是谁?别赏脸不要脸呀!(灯暗)甲:(爬)达里奥·福,“无产阶级作家”这牌号看来我也得用用,您还没注册商标吧?(灯暗)干吗干吗嘿,我还有话呢!(灯亮)当“无产阶级作家”不会真的无产吧?(灯暗)乙:(爬)达里奥·福,我揣摩着,你是不是始终如一地玩行为艺术?歇一次罢。(灯暗)小:(爬)达里奥·福,这钱不干净,我帮您接着,老:(爬)达里奥·福,老伙计,我坚持不了好久,我们长话短说:我要是浪子回头,早点儿为文学而文学,现在就不是——(不支滑下,嚎啕)这个位置喽!(灯暗)犯人:(爬)达里奥·福,潇洒走一回,跟他们玩回荒诞的!(满场灯大亮。圆圈一字展开,向达里奥·福逼来,众人有节奏地一遍又一遍高叫:“达里奥·福来呀!达里奥·福来呀!”同时又围成圆,将达里奥·福收在当中。圆圈伴着诺贝尔发奖仪式乐曲向绳索移去。达里奥·福在绳索下逆时针自转,众人绕着他顺时针公转,有节奏地一遍又一遍高叫:“达里奥·福爬呀!达里奥·福爬呀!”警长、局长上并敲边鼓:“趁早呆圈儿里别出来,出来没你好果子吃!”可为众人设计一套关于爬——整个阶级社会生活原则——的集体舞。幕在舞蹈中徐徐拉上)尾声幕拉开,舞台同第一幕第一场开始:仍是那根绳索吊着沙袋在空中左右摇荡。音乐起,沉重而悠长。待沙袋停摆,演员上台谢幕,分列在沙袋两旁。(全剧终)赞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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