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女术士却执拗地摇头。有些东西,被欢庆和歌舞掩盖的事实,渐渐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就像她从未问过,战争中受伤的士兵回到家乡该如何继续生活,战死者的家属们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不,我想进去看看。”黎莉娜坚定地回答。她戴上了衣服的兜帽,遮盖住自己的长发。
诺阿穿的还是那套黑色的衣袍。与埃阿伦迪尔一眼就能识别出术士身份的星光长袍不同,诺阿单色的袍子更像是长途旅行者的装束。黎莉娜今天穿得是伯爵夫人格拉西娅建议的高腰长裙。但为了保暖外面套了一件深色厚绒斗篷,戴上帽子后完全掩饰了女性的特征。两人走到营门口的时候,就被守卫以为是寻找刺激又死要面子低阶贵族了。诺阿从袖子里弹出两枚银币去,更是验证了对方的猜测——今天的入营费实际只是一磅面粉的价,也就是50个铜子而已,多出来的恐怕就是封口费了。
一个守备兵充当的守卫还好心地提醒道:“一次十个铜子,头三次免费。两位老爷别给那些奴隶贩子们给坑了。”
另一个凑过来讨好地说:“贵族老爷们当然不会去照顾那些异教徒乡下娘们的。卡尔文-莫里森老爷的侄子在最里面黄色旗帜的帐篷准备了些特别的货,一定会让两位满意的。”
看个子较小的贵族依旧低着头,他又补充说:“要是喜欢其他调调的,也有小女-孩和小男-孩。不过他们只出售,不出租的,价钱不便宜啊。”
“卑鄙!”黎莉娜低声骂了一句,径直向里走去。诺阿担心地追了上去。
后边守卫不敢拦阻。看着两人的背影,后一个守卫啐了一口低声咒骂道:“卑鄙?来这地方的,还说我们卑鄙。”
好心守卫劝解道:“他不是说我们,是说那些奴隶贩子。嗯,也或许是说那些喜欢幼-雏的怪人。”
“哼!逃五十步的笑逃了一百步而已。”守卫捏了捏手里的银片,心情略有些转好。“对了,那个遮着脸的,声音有点尖。不会是女人罢?”
“女人?女人怎么可能来这里。再说,就算是城里贵妇有喜欢的,也一定是买回家折-腾,哪里会亲自来的。被人识破了的话,还要不要面子了?”
“那就是未成年的贵族-崽子,来找女人***的。”
身后传来的污言污语,黎莉娜尽当是没听见。但随着进入营区,那些喧嚣吵闹,狂饮滥赌,以及压抑的低吟和抽泣,却是堵着耳朵都无法阻止的。眼前的景象,更是让她深皱眉头。
这里,可谓是人类放纵的极致。城市里必不可少的黑帮,猎奴队的捕手,以命博钱的佣兵,成了奴隶营的主体。除了奴隶贩子需要人手看押数以千计的‘货品’,城市的统治者也需要给这些游离在正常社会边缘的人们找一个临时的活动空间。内城显然是不行的,就算没有触犯到领主、贵族、行会首领之类的权贵,老实本分的普通民众丢了钱袋、遭了诈骗勒索,也不利于维系北方商业城市努瓦雍的正面形象。于是,善于盘算的统治阶层开出了除每个人一天两个银币的佣金外,在营地范围内的收入由他们自行分配的价码。这些社会的浮渣便自然就聚集到了一起,干起了老本行。一日暴富的角斗竞技,赌博的盘场,不便走明面的赃货摊子,还有就是必不可少的女色交易,可谓来钱最快的买卖。特别是最后一项,更是占尽地利人利优势。地利,有奴隶贩子们甄别货品优劣的训场;人利,有数量过千,上到壮男少妇,下到十岁出头的童奴,更有正当龄的娇柔少女,任人挑选。不从这上面捞回大半年的收入来,岂不是枉费了前方战士的淤血厮杀?
诺阿和黎莉娜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帘门大开的营帐内,十几个人满头大汗地围着一张桌子投掷着骰子,桌面上满是银色、金色的圆片。一轮过去,少部分人哄笑着搂起赢得的奖励,另一部分则咒骂着怒斥龙神的不公,又不甘心地抛出渐瘪的钱袋想要回本。营帐外的空地上,一个佣兵和一个手臂上满是刺身的壮汉正用没开刃的短剑和木头圆盾殴斗,旁边则是不断吆喝的参赌者。只要价钱出得合适,一两条性命对这些人来说也不过是个刺激。
金钱勾起的欲望,必定跟随着另一项需求。那些少数赢了钱还能全身而退(暂时)的幸运儿,怀里搂着衣衫单薄的女人,大口大口地狂饮浑浊的劣酒。酒精没有麻木的心火。几个酒伴甚至就这种伤风败俗的行径开赌。
这样的场景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甚至可能上百起。黎莉娜的视线之内,都是乌烟瘴气、不堪入目的景象。
“她们,......不是娼-妓?”黎莉娜听说过,也见过这类舍弃了羞耻的女性。但眼前的数量,以及她们强颜欢笑或是麻木的表情,都与她的所见所闻不符。
“他们是俘虏。更确切的说,是奴隶。”
“是那些考伊科人。”黎莉娜喃喃道。“我听说考伊科因为召唤的天使陨落所以发疯了,带着大部分属民向东去了。没想到,还留下那么多人。”
“信仰,说到底还是一种个体意识的行为。一些人的选择,对于另一些人则未必合适。那些离开的,相信自己是正义;那些留下的,相信自己是坚持。他们都没有错,即使是神,对此也没多少办法。”
“但留下来的,知道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吗?”黎莉娜的手指有些颤抖。她看着的,是一个背上还有未愈的鞭痕,被一个半醉的佣兵抱在怀里揉捏的女人。她的脸上只有疲惫和忧伤,却没有多少苦楚的表情。
“她们多少知道一些。”诺阿的手放上了女术士的肩膀。“不过,留下来的总有些侥幸心理。或许异教徒看不上她,或许会有正教徒替她赎身,或许她能改变她的主人。如果都没实现,那么她就认为这是至高神对她的精神和肉体的磨练。到她获得解脱的那天,就能直上神域成为神的侍者。那些肉身封圣,甚至转化为天使的故事,就是这么流传下来的。”
“愚昧!如果不去争取,不反抗施加在你头上的暴虐和不公,龙神才不会无缘无故地赐福你、庇护你呢。”
诺阿没有回应。龙神的教义,和至高神的教义,多数都是对立的,说不上谁对谁错。
黎莉娜却觉得越发内疚。要不是她在天使之丘的时候,帮助努瓦雍的军队维持住战线,最终坚持到牙之术士的到来,这场战争的结果只会是努瓦雍军溃败而散,奴隶贩子们也多半会死于天使的攻击。被劫掠、被侮-辱的考伊科女人,现在应该在和自己的男人、孩子们一起庆祝入侵者的自食其果罢。而不是在这里,像牲口一样被挑选,被玩-弄。
“啊!”
刚才还木讷地接受醉汉的侵犯的考伊科女人,突然发疯一样跳了起来。那女人扑向帐篷外,没有一个人去拦她。这里是奴隶营,进出口都有卫兵把守,再出去是整段的城墙,哪里可能逃得出去。就是出了城,努瓦雍郊区的农户都把逃亡的女奴当无主的牛马看待,走出几弗隆都算是至高神亲自在看护她了。喝得面孔红里发黑的佣兵,一时没能拉住,刚想蹒跚地站起来却双脚无力地跌倒在地。旁边的人嘻嘻哈哈地怪笑,惹得那佣兵‘臭娘们,异教母狗’的大骂。
只见那女人冲进另一波人群中,一把抱住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死也不肯放手。被撞翻了两个的那群人当然不愿意啦,顿时对不识趣的女奴拳打脚踢其来。还有的去拉她的双臂,想要从她手里把女孩抢出来。女孩似乎吓呆了,像个布娃娃般,在争夺中手脚上下摆动。
醉醺醺的佣兵扶着椅子,总算是站了起来。或许是被同伴嘲笑的恼羞成怒,他从腰后抽出皮鞘里的匕首,哇哇大叫地跑了过去。光亮的刀刃,把另一拨人吓得纷纷躲闪,只有那女人背对着毫无反应。眼看着这一刀就会插进她的背上,非但没人阻止,还有人大声呼喊,招呼其他人过来看热闹。
一道水鞭,狠狠地抽在佣兵的腰侧,将他从行进路线上整个撞了出去。偌大的身躯砸翻了一处赌桌,骰子、金银铜币、酒杯酒瓶,飞溅得到处都是。一时间,惨叫声、怒骂声,像是开了锅的热水喧嚣而起。营地里毕竟有好些堪比正规军的雇佣兵。见势不妙,立刻抄着家伙跑了过来。对面那波人中似乎有贵族的护卫,也一个个如临大敌地抽出了刀剑。周围只有两个身披长袍的人,古怪地站在不远处,当然立刻就被当成了嫌疑人。
黎莉娜不理会如临大敌的众人,缓缓地向紧抱在一起的女人和女孩走去。她弯下腰,将手放在女人赤裸的背上。手掌,传来一阵畏惧的颤抖,然而一阵暖意瞬间抚慰了她的不安和伤痛。
“她是你女儿?”
“是的......,他答应过暂时不卖她的。只要我听话。”
黎莉娜碧绿的双瞳,冷冷地扫过还倒在地上呻吟的壮汉。“他只是个佣兵,没权决定卖谁不卖谁的。”
“他答应过的......。”女人没有回头,只是喃喃道。
黎莉娜摸了摸女孩的额头,魔法的探知发现智慧闪光已经变得黯淡。是精神上遭受什么致命的打击?视线转向拉扯中露出的双腿,接近腿根的位置依稀有些淡红色的粘液,像是丑陋的伤口般挂在那里。她才多大?还是刚过了女童的边界罢。
“禽兽。”黎莉娜猛地扭过头,怒视着贵族私兵身后的一个男子。
那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壮着胆子说:“我是北境的切尔尼(Cherni)男爵,是努瓦雍伯爵的贵客。小的那个是我买下的女奴,我要带她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肮脏?你在里面‘验货’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肮脏罢——男爵身后的一个奴隶贩子暗自嘀咕。但生意就是生意,他站出来背书道:“没错!切尔尼男爵上午还和领主、领主夫人在一起呢。他要出来游玩,伯爵的管家担心他被人冒犯,特意安排了这几位领主私兵保护。”
果然,其中几个贵族护卫露出皮甲胸口,努瓦雍家带铁锤符号的族徽标识。
“滚开。”黎莉娜心情不好,对方身份又不便发作,只好就此放过。
没想到,那位男爵反而觉得对方退缩了。
在努瓦雍,他几乎是充当北境来的密使的角色。而且这次的使命完成得极为完美,非但达成了两地互补合作的协议,他甚至自认为是与异教徒一战胜利的功臣。高兴之余,他还答应通过北境守御使,替努瓦雍伯爵和科林-楚-努瓦雍准将申请一次战功。就算被方方面面七七八八地分掉一些,剿灭一个异教徒社区的功绩也足够捞到一次入京觐见的机会了。能不能就此更进一步,则要看边境伯爵是不是舍得洒下大笔开路的金币了。
“会魔法了不起啊!”切尔尼男爵可是大家族出身,在敏塔-阿玛多瑞斯的皇家学院受过高等教育,两字头、三字头的术士都见过好几个。就算是在北境辖区任职期间,也曾和军方的术士、魔法师打交道。他完全不理解边地对魔法的那种敬畏。“她花了我五十塞斯特呢。要走......要滚也是你们滚开。不得到她,我是不会走的。”
黎莉娜不觉哑然失笑——他还有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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