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男,当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丨主席等职,现任中国文联荣誉委员、国务院参事、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新时期文学初曾以《雕花烟斗》《啊》《神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等小说蜚声文坛。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徜徉在文学、绘画、书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诸多领域,且皆有建树。近年来文思泉涌,新作不断,颇引文坛注目。
冬日絮语
文丨冯骥才
摘自冯骥才散文集《世间生活》
每每到了冬日,才能实实在在触摸到岁月。
年是冬日中间的分界。有了这分界,便在年前感到岁月一天天变短,直到残剩无多!过了年忽然又有大把的日子,成了时光的富翁,一下子真的大有可为了。
岁月是用时光来计算的。那么时光又在哪里?在钟表上,日历上,还是行走在窗前的阳光里?
窗子是房屋最迷人的镜框。节候变换着镜框里的风景。冬意最浓的那些天,屋里的热气和窗外的阳光一起努力,将冻结玻璃上的冰雪融化;它总是先从中间化开,向四边蔓延。
透过这美妙的冰洞,我发现原来严冬的世界才是最明亮的。那一如人的青春的盛夏,总有阴影遮翳,葱茏却幽暗。小树林又何曾有这般光明?我忽然对老人这个概念生了敬意。只有阅尽人生,脱净了生命年华的叶子,才会有眼前这小树林一般明澈。只有这彻底的通彻,才能有此无边的安宁。
安宁不是安寐,而是一种博大而丰实的自享。世中唯有创造者所拥有的自享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
朋友送来一盆“香棒”,放在我的窗台上,说:“看吧,多漂亮的大叶子!”
这叶子像一只只绿色光亮的大手,伸出来,叫人欣赏。逆光中,它的叶筋舒展着舒畅又潇洒的线条。一种奇特的感觉出现了!严寒占据窗外,丰腴的春天却在我的房中怡然自得。
自从有了这盆“香棒”,我才发现我的书房竟有如此灿烂的阳光。它照进并充满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根叶梗,把它们变得像碧玉一样纯净、通亮、圣洁。我还看见绿色的汁液在通明的叶子里流动。这汁液就是血液。人的血液是鲜红的,植物的血液是碧绿的,心灵的血液是透明的,因为世界的纯洁来自于心灵的透明。
但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说自己纯洁,而整个世界却仍旧一片混沌呢?
我还发现,这光亮的叶子并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而是为了证实阳光的明媚、阳光的魅力、阳光的神奇。任何事物都同时证实着另一个事物的存在。伟大的出现说明庸人的无所不在;分离愈远的情人,愈显示了他们的心丝毫没有分离;小人的恶言恶语不恰好表达你的高不可攀和无法企及吗?而骗子无法从你身上骗走的,正是你那无比珍贵的单纯。老人的生命愈来愈短,还是他生命的道路愈来愈长?生命的计量,在于它的长度,还是宽度与深度?
冬日里,太阳环绕地球的轨道变得又斜又低。夏天里,阳光的双足最多只是站在我的窗台上,现在却长驱直入,直射在我北面的墙壁上。一尊唐代的木佛一直伫立在阴影里沉思,此刻迎着一束光芒无声地微笑了。
阳光还要充满我的世界,它化为闪闪烁烁的光雾,朝着四周的阴暗的地方浸染。阴影又执着又调皮,阳光照到哪里,它就立刻躲到光的背后。而愈是幽暗的地方,愈能看见被阳光照得晶晶发光的游动的尘埃。这令我十分迷惑:黑暗与光明的界限究竟在哪里?黑夜与晨曦的界限呢?来自于早醒的鸟儿第一声的啼叫吗……这叫声由于被晨露滋润而异样地清亮。
但是,有一种光可以透入幽闭的暗处,那便是从音箱里散发出来的闪光的琴音。鲁宾斯坦的手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摸索你的心灵;他还用手思索,用手感应,用手触动色彩,用手试探生命世界最敏感的悟性……琴音是不同的亮色,它们像明明灭灭、强强弱弱的光束,散布在空间!那些旋律片断好似一些金色的鸟,扇着翅膀,飞进布满阴影的地方。有时,它会在一阵轰响里,关闭了整个地球上的灯或者创造出一个辉煌夺目的太阳。我便在一张寄给远方的失意朋友的新年贺卡上,写了一句话:
你想得到的一切安慰都在音乐里。
冬日里最令人莫解的还是天空。
盛夏里,有时乌云四合,那即将被峥嵘的云吞没的最后一块蓝天,好似天空的一个洞,无穷地深远。而现在整个天空全成了这样,在你头顶上无边无际地展开!空阔、高远、清澈、庄严!除去少有的飘雪的日子,大多数时间连一点点云丝也没有,鸟儿也不敢飞上去,这不仅由于它凛冽寥廓,而是因为它大得……大得叫你一仰起头就感到自己的渺小。只有在夜间,寒空中才有星星闪烁。这星星是宇宙间点灯的驿站。万古以来,是谁不停歇地从一个驿站奔向下一个驿站?为谁送信?为了宇宙间那一桩永恒的爱吗?
我从大地注视着这冬天的脚步,看看它究竟怎样一步步、沿着哪个方向一直走到春天?
转自:人民文学出版社
图片来自网络
《小说月报》2019年第12期
刊载冯骥才短篇小说《木佛》,
木佛(节选)
文丨冯骥才
先别问我叫什么,你慢慢就会知道。
也别问我身高多高,体重多少,结没结婚,会不会外语,有什么慢性病,爱吃什么,有没有房子,开什么牌子的车,干什么工作,一月拿多少钱,存款几位数……这你渐渐也全会知道。如果你问早了,到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可笑,没知识,屁也不懂。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看得见你,听得见你们说什么。什么?我是监视器?别胡猜了。我还能闻出各种气味呢,监视器能闻味儿吗?但是,我不会说话,我也不能动弹,没有任何主动权。我有点像植物人。
你一定奇怪,我既然不能说话,怎么能对你说呢?
我用文字告诉你。
你明白了——现在我对你讲的不是语言,全是文字。
你一定觉得这有点荒诞,是荒诞。岂止荒诞,应该说极其荒诞。可是你渐渐就会相信,这些荒诞的事全是真事儿。
一
我在一个床铺下边待了很久很久。多久?什么叫多久?我不懂。你问我天天吃什么?我从来不吃东西。
我一直感受着一种很浓烈的霉味。我已经很习惯这种气味了,我好像靠着这种气味活着。我还习惯阴暗,习惯了那种黏糊糊的潮湿。唯一使我觉得不舒服的是我身体里有一种肉乎乎的小虫子,在我体内使劲乱钻。虽说这小虫子很小很软,但它们的牙齿很厉害,而且一刻不停地啃啮着我的身体,弄得我周身奇痒难忍。有的小虫已经钻得很深,甚至快钻到我脑袋顶里了。如果它们咬坏了我的大脑怎么办?我不就不能思考了吗?还有一条小虫从我左耳朵后边钻了进去,一直钻向我的右耳朵。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很怕叫它们咬得千疮百孔。可是我没办法。我不会说话、讨饶、呼救;我也不知向谁呼救;不知有谁会救我。谁会救我?
终于有一天,我改天换地的日子到了!我听见一阵很大的拉动箱子和搬动东西的声音。跟着一片刺目的光照得我头昏目眩。一根竿子伸过来捅我,一个男人的声音:“没错,肯定就在这床底下,我记得没错。”然后这声音变得挺兴奋,他叫道:“我找到它了!”这竿子捅到我身上,一下子把我捅得翻了个个儿。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也没看清外边逆光中那个黑乎乎的人脑袋长得什么样,我已经被这竿子拨得翻过来掉过去,在地上打着滚儿,然后一直从床铺下边犄角旮旯处滚出来,跟着被一只软乎乎的大手抓在手里,拿起来“啪”的一声撂在高高一张桌上。这人朝着我说:
“好家伙,你居然还好好的,你知道你在床底下多少年了吗?打‘扫四旧’那年一直到今天!”
打“扫四旧”到今天是多少年?什么叫“扫四旧”,我不懂。
旁边还有个女人,惊中带喜地叫了一声:“哎呀,比咱儿子还大呢!”
我并不笨。从这两句话我马上判断出来,我是属于他俩的。这两人肯定是夫妇。男人黄脸,胖子,肥厚的下巴上脏兮兮龇出来好多胡楂子;女人白脸,瘦巴,头发又稀又少,左眼下边有颗黑痣。这屋子不大,东西也不多。我从他俩这几句话听得出,我在他床底下已经很久很久。究竟多久我不清楚,也不关心,关键是我是谁?为什么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现在为什么又把我想起来,弄出来?这两个主人要拿我干什么?我脑袋里一堆问号。
我看到白脸女人拿过来一块湿抹布,显然她想给我擦擦干净。我满身灰尘污垢,肯定很难看,谁料黄脸胖子伸手一把将抹布抢过去,训斥她说:
“忘了人家告诉你的,这种老东西不能动手,原来嘛样就嘛样,你嘛也不懂,一动不就毁了?”
白脸女人说:
“我就不信这么脏头脏脸才好。你看这东西的下边全都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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