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时间嗅到卫东提出的做个好病人为病人服务的宗旨不对劲。加入这个组织的多数都是病人,很显然卫东所说的为病人服务指的是为其他病人服务,即是说为了其他病人你得乐于助人无私奉献,不但要做一个乖病人,还得做一个好病人。如果有人觉悟高,心甘情愿做乖病人好病人,无可厚非,但对于多数身心都饱受创伤的病人来说,这个要求实在是太高了。
有人会说,既然是革命宗旨,高一点又何妨,如果人人都够得着还叫什么宗旨?我承认宗旨是得高于现实,作为一种蓝图,它当然应该比现实生活更美、更理想,并且能够引导和激励人们奔向这种更美更理想的生活。问题是,搞不好这个美丽的蓝图就会变成人们头上的道德枷锁和紧箍咒,非但不能引领人们走向新的自我和新的生活,反倒会将他原来的自我和原来的生活一棍子打死,让其背负一个金光闪闪的枷锁,永世不得翻身。
就拿为病人服务这个宗旨来说,如果它能促成一些成员积极向善、满怀希望地生活,甚至能如卫东所说,让人找到一种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满足感,从而超越这个伤痕累累的狭隘的小我而走向一个精神健硕天宽地阔的大我,的确是善莫大焉。但要是病人做不到这一点呢?我敢肯定多数人是做不到的,这是一个很高的道德标准,普通的健康人都可望而不可即,更何况我们这些遭受过更多身理和精神创伤的病人。一个普通病人达不到这种道德境界和精神境界本来无可厚非,但如果郑重其事地将为病人服务作为革命宗旨,接下来势必会以此作为标准去要求每一个成员,做得到就是好样的,做不到你就是孬种,不合格,不称职,甚至被扫地出门。
如此一来,一个为追求病人权益和促进病人幸福而成立的组织,因为这条宗旨,就有可能被弄成审判和否定病人的道德法庭。
很显然,卫东提出这一宗旨之前并没有深思熟虑,也没有和我们商量过哪怕一言半语。但他的那通演说很漂亮,声情并茂,铿锵有力,从表达之流畅和语调之贴切能看出,他对那一套说辞早已烂熟于心,就算不是他本人常挂在嘴上的,至少也是常听别人说得耳朵都起了老茧的。说实话,那一套对我们任何人都不新鲜。
那个两眼迷离的青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这种大道理你还是说给自己听吧!你要是不服气,现在就兑现给我们看!我也是病人,我现在就需要服务!我困了,但睡不着,我已经一个月没睡觉了。我需要这个妹妹哄哄我,就像小时候我妈在我床边那样哄我,让我甜甜地睡一觉。我对妹妹绝对没有半点不敬,谁能哄我甜甜地睡一觉,我愿认她做妈,要是你不肯当我妈,我愿为你做牛做马。”
青年走到夏彤彤面前,神情庄重,头颅低垂,最后几句话他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说出来的,说完竟掩面哭泣起来。其他几个青年也不再嘻笑起哄,他们都突然变得神色凝重,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因失眠而哭泣的同伴。
“你刚才说让我像你妈妈一样哄你入睡,”夏彤彤关切地说,“为什么不直接让你妈妈来哄你入睡呢?”
“他妈妈死了。”一个矮个子青年说。
“他确实一个月没睡过安稳觉了。”另一个说。
那个年轻人已经停止了哭泣,他苍白而浮肿的眼皮快要合上了,他的身子摇晃了两下,差点倒了下去。
“扶他到床上去!”夏彤彤对刚才搭话的两个青年说。
他们便走过来,一左一右搀住他往病房走。进门的时候,门太窄,他们进不去。左右两个紧紧地往中间一个身上贴,差不多是三个人抱成一团,还是进不去。看见他们试了几次都进不去,两个个子高一点的便走上去,胡乱抓住他们的衣服硬往屋里塞。他们一边使劲推一边喊“一、二、三”,后面几个可能觉得好玩,也一窝蜂拥上去帮忙。现在拥在门边的人更多,挤作一团,要进去更难。
一些在过道里闲逛的病人可能是感觉好玩吧,也兴高采烈地参与进来。人越挤越多,场面越来越乱,前面的人你拉我我扯你,一会朝左边倒,一会朝右边倒,连方向都顾不上。后面的一次次喊着口号往前冲,用手推,用头顶,用肩撞。
那个小个子青年瘦弱的身躯被挤得像在巨浪中一样左右摇摆,有一下他咚地一声撞在墙上,只听一声惨叫,他的鼻子流血了,染得鼻头像着了火一样红通通的。他哇哇大哭起来,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于是他停止哭声,破口大骂,但他的骂声很快便被他们快乐而放肆的笑声淹没了。
那个处于半睡眠状态的年轻人已经没人扶了,他被几个人包围在中间,他们倒朝哪边,他就倒朝哪边。他居然没有醒过来。就在我们担心他倒下去被踩死的当儿,说不定他找到了儿时坐摇篮的感觉,曾有过短暂地沉入梦乡的美妙时刻。
就在大家推推搡搡嬉闹打闹的时候,我看到几名医务人员走出医生办公室,急匆匆地朝这边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正是刘医生和那个胖胖的女医生,两个实习医生和几个护士跟在后面。
“一群白痴,吃饱了撑的!”刘医生走上前,冲他们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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