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走则走吧……”
站在含元殿前,我一直在揣测过丹凤门时,房玄龄借错身之机投过来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是告诉我此刻进了殿便出不来了,还是见过李世民后,不管长安如何,能不能走都要走了?
一瞬间,我无意识的叹了口气,文姬、妺喜、妲己、褒姒、素素……这些女人的面孔一一在我脑海里闪现,消失,再闪现、消失,竟似没有终结般。末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似现似隐,任我怎么看也看不清,怎么喊也喊不应,在她临转身之际,我恍然醒悟过来,这,这……这是昭君呐!
她在提醒我什么?她是想告诉我什么吗?她……她是怕我忘了她吗?
忘?怎么会,我怎么会忘了你……昭君!
我不会忘了你……我,也不会忘了我对自己说的话啊!
“这位兄弟也在等皇上接见吗?”
一个略带清雅淳厚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打断了。我有点茫然的应了一声,抬头朝来人望去,那……是个道士。
看他脸色微白,须发如雪,一眼下竟让我看不出他到底多大岁数了。
“贫道王玄鉴,与兄台乃是同宗。”那道士微微一笑,一甩拂尘,行了个礼。
这道士……我愣了愣,回了一礼,道:“原来是王道长,在下王寒生。”
王玄鉴嘻嘻一笑,手朝前一伸,道:“既然想明白了,何不进去?想必皇上都等急了!”说着,抬步朝含元殿内走去。
没有多话,我默然跟在王玄鉴的身后,进殿数十步便听到了李世民的笑声。
“啊,王道长来了!”半躺着的李世民见到王玄鉴,立刻将身子坐了起来,一脸笑容的伸手将他迎了进去,随后他看到我,眼中一亮,脸上笑容更是灿烂,忙不迭的道:“先生也来了,赶快进来,这里有暖炉,可不象外面那么冷。”说着他一回头,对身后的宦官喝了一句:“快去搬椅子来!”
待椅子搬来,我和王玄鉴坐下,案几上又摆上了水果和点心,李世民才算是松了口气般,来回看了看我和王玄鉴,笑道:“道长和先生怎么碰到一起来了?倒叫世民怠慢了!”
“皇上说哪里话?”王玄鉴微笑着摇了摇头,“光看皇上身边没几个侍侯的人,就知道皇上这怠慢得是好事啊!”
李世民先是一愣,象是在回味王玄鉴的话,随即大笑起来,道:“道长这次可算错啦,朕身边还真真有一个可心服侍的才人,待她上了茶来道长就知朕所言不虚!”
说着,李世民将目光朝我转来,端起杯,恭声道:“方才宴席上还真是怠慢先生了!”
“百官为先,励精图治。若没有他们只靠皇上一人的话也换不来大唐今日的威风啊!寒生何来不满?借道长一句话:这怠慢得还真是好事。”一时摸不清李世民卖得什么药,我便顺风顺水的说道。
“先生两位兄弟在塞外大振声威,着实让我大唐威风不已,朕好生羡慕这样的武将啊!有勇更有谋,实乃国之栋梁!”先是含笑说着,到得后一句,李世民长叹了一声,定定望着我,“先生真就不考虑助我大唐一臂之力,为天下百姓、为……”
“若说是为天下考虑,寒生此刻做的便是最好啦!”不等李世民说完,我沉声缓缓将他的话打断了。
李世民眉头一紧,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下看着我,一下又朝王玄鉴看了去。
“寒生兄此话定然有其缘由,皇上何不听他说来?”轻轻将眼睛闭上,王玄鉴不再与李世民对视,只是缓缓从中和解了一下。
这道士在皇宫内倒还真有蛮大的权啊!我心里嘀咕了一句,可从没听人提起过这么一个人。这也难怪,我又几时想过要知道这些事了?
“凭心而论,皇上认为寒生是什么样的人?”借此,我忙向李世民抛了个问题。
却想不到,对这个问题李世民倒是思索了良久,看他把玩着手上的杯子,心里慢慢放松了下来,既然李世民能听我说,那自然此刻我是没危险的。
我暗自吁了口气时,李世民将杯子放了下来,拿过案几上的酒壶,一下将酒斟满,才道:“先生便似这酒……”他语气凝重,显然是斟酌着用词,“粗只观之外貌……”他的手在酒杯上拂了拂,“待酒藏得久了,方知内中有陈香,逐一而二……”他将酒端起,放到鼻尖,来回走了两手,“末了,更是发觉,酒若深潭,难以测底,却是杯子小了!”
“皇上的意思是:粗看不甚了了,再看原来如此!最后却是绝世难得?”
“对!”
“那皇上认为,这样的人若有了野心会如何?天下,会如何?”
“那定然是叱咤风云,啸傲天下……”
这几句话,我和李世民都对得极快,可当他说到“啸傲天下”时,他却愣了起来,一脸愕然的望着我。
“叱咤风云,啸傲天下……一人足矣!若是有两个这样的人,天下,那绝对是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乱,我神州大地便是涂满献血之地!何来突厥人朝拜的荣耀?”望着李世民,我沉着嗓音说道。
“寒生兄此言极是啊!”听到我们两人都静了下来,王玄鉴将眼睛睁开了条缝,缓缓说道。
这老道怎么会三番两次的帮我啊?可还没等我高兴过,他又道:“你不与皇上争天下,那做个臣子也不行吗?”
这一句差点让我刚含的一口酒呛得够劲。自然,我也知道,若是不解释个清楚,那刚刚让李世民放下的心就又会提得老高啊!
我将酒一放,哈哈笑了两声,道:“说句大不敬的!皇上,换身而想:若是寒生得了天下,坐上这九五之位,让皇上来做臣子,以皇上的性格,你会如何做?”
“若是有德,朕也是不愿依附人下。做个臣子,还不如四海为家,天涯逍遥的好!”想了片刻,李世民摇了摇头才缓缓说道,“若是无德,那自然是起兵造反!”
“哈!”我一击掌,笑望着李世民:“这就是了!皇上有德,我又没有野心,自然是只要逍遥自在好了!若是要争天下,当初在马场又怎么会与皇上定下君子协定?”
听我提起前事,李世民浑身一震,眼睛只盯着案几,隔了好一会才抬眼瞧着我,道:“先生之马,当可配十万铁骑……”
“铁骑之下,安得生灵?”叹了口气,我将酒一饮而尽。
“我二弟三弟之勇,想来也不用我再多说什么。皇上聪慧,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还要疑问吗?”不见李世民出声,我接着说道,只是这语气平淡宛宛中含着难以掩饰的傲气。
李世民虎躯一震,怔立半晌才缓缓抬起头,长叹悠悠,似自语又似对着我和王玄鉴,喃喃道:“想不到朕连这个都没想到,先生真以教世民啊!”
我淡淡一笑,没有朝王玄鉴看来的眼神对去,正待开口说上两句谦逊的话,再怎么说,他毕竟还是皇帝,天下之尊嘛!安慰之词那还是少不得的,这时就听一娇柔幼嫩的女音道:“皇上,是哪位大臣来了,要换茶吗?”
听这女子的声音绝不是那种年过双十,正值女人一生中最青春正茂时候的女子;也不是那种年约二八,含苞欲放、半解风情的年纪。就这声音,听得我心弦一颤,是什么女子敢在当今天子面前如此说话?
“这茶就是给先生和道长的。”李世民朝后望去,原本绷紧的脸色松缓了下来。
这女子竟然能令李世民在一瞬间将脸色变换,还真是……我心中一凛,不由得对她好奇起来。
茶碗轻响,显然是那女子端拿着还不甚稳,不熟悉所至,接着便见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一脸稚嫩的从幔帷后踩着碎步走了出来。
一身雪白的宫衣随步摇曳,不点而红的唇瓣轻轻抿着,长长的睫毛遮挡着……这女子竟然只有年仅十二三岁!
“朕正与先生和道长谈话,你自己搬个椅子,也坐着来听听。”等那少女将茶一一奉上,李世民柔声说道。
“是——!”少女眼皮微颤,细声应道,将茶放下时,迅速抬眼瞄了下王玄鉴和我,随即转身朝李世民拜了拜,轻巧退了去。
这少女好一双……媚眼!
就这一眼,已让我心里感叹起来。临得近了,才发现这女子眼角极长,几入鬓角,是谓典型的风眼,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妖媚;眼珠黑白分明,晶莹洞彻,若是不注意,还真以为这双眼是个成熟女子才有!
“这少女是朕新收的一个才人,玲珑剔透,极是可人。原是收在皇后身边,可皇后说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人的宫女侍侯就将她送了过来。”也不知为何,李世民竟对我和王玄鉴解释起来。
这是他李世民的事,我自然是做不得声,倒是王玄鉴眼中光芒一闪,缓声道:“坐制群生之命……”
这话刚起了个头,却因那少女复又走了出来而停了,可我却被这一句着实吓了一跳。
“坐制群生之命,肆行不义之威,振喉绝襁褓之儿,菹醢醉椒涂之骨,其不道也盛矣!”这话我又怎会不知道?这,可是史家评述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女皇帝武则天的话啊!
这少女是……武后则天?
我愣然瞧着那少女,一点也没顾忌到自己的失态。渐渐,那少女脸上泛起丝丝点点晕红,却一直没有拿眼朝我这边瞧过来过。
“那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李世民轻咳了两声,径直朝我问了起来,“是留在长安还是回塞外?”
这一问将我的心神收了回来,我略一思索,知道李世民其实并没有完全放心。若待在长安还好,毕竟还在他李世民眼皮底下,再怎么说他还是能掌控得住;可若是要回塞外马场,只怕他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
“长安和塞外有何不同?”我淡淡一笑,说着,将话顿了下来,只拿眼朝李世民看去。
“先生真要考究朕啊!”李世民仰头一笑,避了开去,却是转首朝那少女道:“媚儿你不是常说自己聪明吗?你且说说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李世民这一声称呼,我算是坐实了这少女的身份,的确是武则天啊!可就算武则天日后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刻终究只是个心性还未成熟的少女,她能有多深的心机啊?我与李世民这番关系着天下的谈话她未必就懂啊!
思量归思量,我仍不自禁有点期待这女皇帝将要说出的话来。
“皇上,你又拿媚儿开心了。”武则天眼角一弯,竟似笑了,脸上流露出与她年龄截然不相称的娇媚来,“那是婢女不知道皇上的雄才伟略,说着自己好玩的,不想皇上却老是拿来笑话人家。”
“哈哈!”李世民状似击掌,将手合起,大笑不已,道:“好了,好了,是朕错了,日后定然不拿这开玩笑了。”说着,他站起身来,从殿上走下,踱到我和王玄鉴的案几前,沉思片刻,道:“先生之马,对我大唐的确裨益良多,世民感激之情不胜言表……若是不答应先生回塞外看看那些马儿,实在是有负当初先生一片殷殷之情,拳拳之恩!”
见李世民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了出来,我自然是不能再坐着了,忙起身一抱拳,道:“皇上这话若是叫那班臣子听见了,岂不是要判我个逆天之罪?”
怔怔看了我几眼,仿佛感受到我脸上淡淡的毫不在乎的笑意,李世民一拂袍袖,笑容上脸,伸手握住我拳,道:“先生之恩德,世民怎有须臾敢忘?当初言犹在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我摇了摇头,将手抽了出来,定定望着李世民,“留在长安,我自然可以看皇上是如何将大唐治理得繁华昌盛,可就如今,皇上真以为大唐永安天下了么?”
这后一句我声音不自禁大了起来,居然震得李世民朝后退了一步,愕然看着我。
“陈兵殿侧,刀光剑影……几位将军站着也累了吧!”眼朝殿后幔帷看去,我淡然而坚定的说道。
不仅武则天一脸煞白,李世民也是骇然望着我,噔噔连退了两步,完全没有了九五之尊的气度和威严;此刻,只有王玄鉴坦然而坐,一脸微笑,竟似丝毫不担心我这话引起的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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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误会世民了!”好不容易,李世民长叹一声,摆了摆手,“朕岂会做那种背信弃义之事?别说是做,就是连想也没想过!若是世民是这种人,药师还不早离我而去了?”
虽然李世民说着这样的话,可从幔帷后却截然与他话不一样的走出了四个人。这四个人可说是我来含元殿时都打了个照面的,却不想居然能躲在了这里。
既然连房玄龄和杜如晦这两个文将在,那李世民怕是不是要杀我那么简单了!可转**一想,就算如此,凭着李靖和长孙无忌,对付我还不轻松吗?
“若是就我们这几个人来对付寒生兄,怕是见笑了!”李靖和长孙无忌走前伴在李世民身边,房玄龄却是笑着说了开。
“先生两位兄弟的身手,别说是药师和辅机两个人联手,就是十个这样的联手只怕也斗不赢!”
听得房玄龄这么一说,我先是一愣,随即好笑起来:原来,李世民和他的一干手下都把我想成了项羽赵云般的人物,虽然没见我显露过武功,却将我当作了他们一样!李世民不是没有不能将我收服就将我除去的心,而一再派人甚至是自己来劝说,恐怕都是投鼠忌器啊!
“就象先生说的一样: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见我沉思不语,杜如晦亦开口说道,“我们作为臣子的,对先生并不知根晓底,怀疑先生是在所难免,以致先生对皇上产生误会,这点还请先生原谅则个!”
“我们几位做出不敬之举,窃听皇上和先生的谈话,那是因为我们几个打了个赌的缘故。”微一顿,杜如晦又道。
“皇上如果没有考虑,那是对天下不负责啊!”顺着杜如晦的话,我淡淡一笑,捧了李世民一句,道:“皇上有为,当不会自毁城墙!寒生既然能说出那句话,自然也是心中坦荡。至于几位打的赌,依寒生所见,怕就是因寒生为人而定的吧!”
杜如晦惊色瞬现,道:“先是听乔哥述说,克明绝不敢信……”
“哈哈,克明兄,你几时见过我刻意吹捧过人?更何况是皇上称为先生”见气氛缓和了下来,房玄龄走到杜如晦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言道。
杜如晦苦笑着摇了摇头,转首朝后看去,道:“辅机兄,你我输了东道,恐怕明天晚上是回不了了!”
长孙无忌仍然冷着一张脸,嘴角牵了两下,直盯着我,道:“请恕辅机无礼,先前听得先生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我大唐并不安定?”
他这话一出,场面又静了下来。房玄龄,杜如晦身居相位,心思慎密,虽然每天处理的国事上千过万,但也毫发不漏,此刻,两人互望一眼,竟是同时道:“先生这话着实让我等疑惑,还望先生一解!”
象是去了块心病,李世民显得极为高兴,神态也恢复了正常,一挥手,道:“虽说先生不愿入朝为官,但乔老,药师与先生都是朋友,朕也是的嘛!要有什么疑难想问先生,难道先生还不替我们说说吗?”
“言必称师,行必看天;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皇上能通晓此理,由不得大唐不兴啊!”微微一笑,久不言语的道士王玄鉴忽然开口说了起来。
“哈哈,仙长这话说得有理,朕时刻不忘。”仍是笑着,李世民转身重回了椅上,道:“也没什么事,当是聊天说话好了!媚儿,再去上几杯茶,还搬几张椅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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