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赵申身后,来往的每一个人都与他打着招呼,显然在这一点上他没有说大话。不管那些人与他打招呼的时候态度如何,嘲笑也好,讽刺也罢,至少都认识他这个人。赵申一脸潮红,兴奋的回应着,仿佛早已经忘记他是奴仆我是主人的事实。
我一阵好笑,显然因着赵申的身份,他是不可能来明楼观赏燕会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惊讶,自然这也就满足了赵申的虚荣心。
看着纷嘈的人来来往往,或三或五的人凑在一堆谈笑着,二楼安排的座位也渐渐坐满了,显然大多来明楼观赏燕会的人都不是一次两次,进来都一会了燕会没有开始也不心急,偶尔有几个面现焦急的人也被身边的劝住了。
“次山,你这样心急等会可静不下心来观赏的。”在我身边不远,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微笑捻须,一双眼睛又大又黑,拍了拍身边一个身材较矮的男子。
身材较矮的男子身形微显壮硕,一身长衫之下隐隐可见鼓贲的肌肉。他瞟了这中年男子一眼,稍微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神情,道:“早就听说京城这明楼燕会乃天下一绝,你我都是第一次来看,我就不信义山你不心急?”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壳士兄在那边,我去打个招呼。”
看着他走远,那矮壮男子脸上肌肉一抽,显然是想笑却又没笑出来,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在整个一楼厅中颇显得有点孤独起来。
“这两人你认识吗?”闲着无聊,我朝赵申问道。
赵申摇了摇头:“这两人不是京城的,好象也没来过京城,诶,那是中书令狐大人。”他看到那中年男子走向的人,脸上显现出惊讶的神色来。
这中年男子被称为义山,想来是被讥诮“诗家都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的李商隐吧。他此时去见的壳士,应该是赏识他的令狐楚;至于李商隐身边的男子,我一时倒想不起来这号“次山”的人到底是谁了。
“你认识那中书大人?”看到李商隐和令狐楚交谈着,我慢声问道。李商隐背对着我,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如何,而令狐楚却是脸上不冷不热,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恐怕即便是熟人,他也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多招呼吧。
赵申脸色难看,瞟着令狐楚,道:“我父亲便是因为令狐楚落狱,含恨而死。”
我有些奇怪,道:“你父亲不是鸿胪执事吗?乃是负责对外事宜;令狐楚是中书舍人,是辅政官员,怎么会跟他有瓜葛?”
赵申支吾了一下才道:“我只知道我父亲是因为令狐楚的一句话才丢官落狱,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一直也没弄明白,想找人问却没人肯告诉我。”
看他有些愤愤不平,我心中暗道:你这般模样,就算有与你父亲交好的官员也不会告诉你,更何况对头是令狐楚这样的官员。
看着我默然摇头,赵申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刚要说话却被一个过路的撞了一下,同时一股酒气扑了过来。
我伸手推着赵申他才没有跌倒,那人摇摇晃晃,嘴里**叨着,仿佛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撞了人。看那人要走而赵申丝毫没有上去诘问的迹象,我心中一气,瞪了赵申一眼伸手拦住了那人:“这位兄台,你刚才撞了人。”
那人看来不过三十,容貌清秀,倒也是个风流模样。此时他满脸酒红,醉眼似睁非睁,听到有人询问,歪着头看了看,哼哼道:“你也是来这里看她的吗?”说着这句话,他的手搭了上来,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在我身上了。
我皱起眉,将他双手扳下,道:“兄台,你喝醉了,还是找个地方休息好。”我朝赵申使了个眼色,赵申立刻从后面抱住了那人,想将他移走,却因力气小了而动不了分毫。
看到这边的情形,一些人轻笑出来,其中一人神色讥讽,笑动之间隐隐觉得他脸上似乎抹了层粉:“这不是赵小哥吗?什么时候你也能到明楼来看燕会了?”他的眼神明显的在赵申和那人身上打了个转,如恍然大悟般又道:“原来是赵小哥跟绘之兄……难怪能,哼哼哼。”
赵申脸色气愤,却又不敢答话,我问了一句,赵申低声道:“他叫宋之问,字延清,乃是当朝修文馆学士。”
“是他?”我颇有些意外,忍不住笑了笑。这宋之问才华还算有,但一来在历史上因诌事武则天男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为士林所不齿;二来因为诗作多粉饰现实,歌颂升平,价值不大,也被后人诟病。
真是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面相啊!我看了宋之问两眼,心中叹道。
宋之问轻摆着走了过来,在赵申身边转了两圈,笑着道:“仲素兄乃是个武宁军从事,赵小哥莫非想倚仗他来为你父亲申冤?”
赵申恨恨的望着他,隔了一会撇了脸过去,见他没有反驳宋之问哈哈笑了起来,倒是被赵申抱住的那人哼哼着道:“我乃武宁军从事张仲素,你是何人?”
听他这话说得清醒,我们几人都是一愣,只听这张仲素又道:“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盼盼,你何苦跟他来这明楼,你难道不知道,不知道……”话没说完,他人却朝地上软下去,这股力道便是连赵申也抵挡不住,随着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满脸愕然。
宋之问脸上又惊又喜,连声朝张仲素问道:“仲素兄,你说什么?盼盼?是哪个盼盼,莫非是燕子楼的那个盼盼?”
他一连问了数声,张仲素理都不理,兀自嘴里**叨着什么。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他此刻的表情却象是升了官般兴奋,连笑话赵申也顾不上,转身快步走了开。
李商隐脸色有些阴沉的走了回来,连与他同来的那人询问也不大理会,摇了摇头,叹了叹气,望着远处出神。
“次山兄,你说……”他象是有所顾忌,说了一点又住了嘴。
那矮壮男子一笑,低声道:“义山是为了此次入京的事烦恼?”
李商隐一怔,看了看离着不远的我和赵申一眼,苦笑着摇摇头,道:“次山兄你入京与我不一样,你是一身了无牵挂,我却是……”
见他长吁短叹,那人有些不郁,道:“怎么不一样?我元结是没有官职的人,入京来是求个一官半职,此行是成或不成都难说得很,义山你倒是有人举荐……”说到这,他仿佛醒悟过来,望了望令狐楚,声音放低,道:“你刚刚去见中书大人便是举荐你的人?”
李商隐神色有点沉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元结倒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我来之前便听说朝内党派之争颇为严重,中书大人身处牛党,而欲招你为婿的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却是身处李党,义山兄,你夹身其中可就难免……”
李商隐脸色愈发沉重,看到远处的令狐楚满脸森严,长叹了一声:“这我又如何不知道,只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两人正愁眉不展的时候,整个明楼内安静了下来,裴承恩大步从后厅走出来,满脸笑容,扫了四周一眼,朗声道:“诸位久等了,今晚的燕会也将是明楼的最后一次……”
这话一出全场轰然大哗,此起彼伏的质疑声响了起来。裴承恩也不着急,等着众人声气小了才接着道:“这一年多来,承蒙诸位捧场明楼的燕会才得以一直办下来,只是在下的老板身有要事,这燕会不得不停,而且明楼也会移手他人。”
还没从刚才的消息中惊醒过来,却又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只是此时众人脸上再也看不到惊讶的神情,反而是疑惑。
“裴管家,若是贵老板有了什么麻烦,大可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在场的诸位想个办法。”一直冷着脸的令狐楚突然扯了下脸,笑着说道。
裴承恩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从内堂传来了一阵拨弦声,将正准备跟着令狐楚提出解决办法的人的话都压回了嘴里。倒是随着这琴声,裴承恩的声音不大不小,让场内的众人都听了个明白:“这抚琴之人大家刚刚也见过了,便是玄机姑娘,至于吟唱的是哪位姑娘就请大家猜上一猜,猜中的……”
他的奖励还没说完,那宋之问就洋洋得意的高声道:“至于那唱的姑娘除了盼盼姑娘还有谁?”
此时琴声还在中途,唱声还没起,裴承恩一脸惊讶,随即一笑,道:“这位公子好生厉害,盼盼姑娘还没开始便被你知道了。”他脸一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朝内堂看着道:“等这一曲完这位公子便可入内受盼盼姑娘奉酒一杯。”
听到只是酒水一杯,宋之问神色有些失望,但转而看到周围的人都是一幅羡慕的样子,他又得意起来,朝裴承恩拱了拱手,微笑道:“承让了!”
裴承恩不再理他,这时,关盼盼的声音婉婉响起,如诉如泣,压着那本轻快明朗的曲调一哑,琴声顿时停了下来。
场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裴承恩眉头一紧,匆匆朝内堂走去,临走之际还不忘朝厅内抱拳致歉。
“从来没听过明楼的燕会会出现这般情形,曲唱不和,看来这明楼燕会一散她们也无心于此了!”那元结叹了口气,“明楼易主,非是那么简单啊!”
想到那双熟悉的眼睛,我心中一动,禁不住开口问道:“这是如何说?兴许明楼主人年事已高,膝下无子,不得以才将明楼移手。”
元结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道:“这位兄台,你不懂的。”他顿了顿,又道:“明楼主人虽然见过的人不多,但没有人说会认为他年事已高,便是见过他的那几个人也只是说: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弄得这么神秘,怪不得那杂耍出身的裴承恩在这种情况下都镇定若斯,恐怕就是因为明楼主人将事情都交付给他管的原因了。
“还请诸位见谅,小女子杂事**心……”就这一会,关盼盼已从后堂走了出来,一袭淡青色纱裙随着脚步轻摇慢曳,低敛着螓首说道。
她刚开了个头便被满场人的话给劝住了,她微微抬起头,浅浅一笑,满脸的愁容便消散了个干净。原本瞧见她的容貌,我正奇怪这样的女子何以凭容貌跟鱼玄机、薛涛她们几人相提并论的时候,却被她的笑容震在了当场。
若说褒姒的笑容乃是天上之物,叫人不敢逼视,怕由此沉沦其中的话,那她关盼盼的笑容便是亲柔温心,极易让人感觉到亲近,就象一笑之后,那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便消失了般。
那张仲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呆呆的望着关盼盼,神色又是痛苦又是欢喜,连他身后压着个人也没发觉;而赵申就更是忘了这件事一样,只是拿眼傻傻盯着关盼盼,连眼珠子也没转动一下。
在众人的声音中,关盼盼半敛了一礼,轻声道:“不知道刚刚是哪位公子猜出是小女子,便请这位公子随我到内堂,让小女子奉酒一杯。”
听到关盼盼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便连令狐楚也忍不住露出羡慕嫉妒的神色。宋之问好不得意,迈了一个方步才收了脸上的笑容,正襟道:“姑娘有命小生敢不遵从?”
张仲素浑身一震,猛然站了起来,高声喝道:“盼盼,你,你……”
关盼盼脚下一停,眼色复杂的侧过头朝这边望了过来,看到张仲素她脸色一白,眼中顿时浮起了一层雾气,声音低着只有身边的宋之问能够听到:“绘之你如何来了?”
张仲素不理其他人如何看着自己,浑然忘我的朝前冲去,而赵申却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也跟着他,嘴里道:“张兄,你停下,你这是干什么?莫让人看笑话!”
我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李商隐看了我一眼,语气颇有些责怪道:“这位兄台,心有所**,情有所伤,这有何处可笑?”
我摇了摇头,道:“情本来便是要两情相悦,若是女子有意……”我一抬下巴,朝关盼盼指了指,“又怎么会让自己喜欢的男子变得如此落魄失魂,以酒为伴?”
“兄台的意思是那位张公子徒自多情?”李商隐皱了皱眉。
“难道不是吗?”我笑道,“或许你会以为这男子痴情可怜,但你反过来想过那个女子么?”微微一顿,“被不喜欢的人痴缠,任她是如何样的女子都会忍受不住。对他好一点便会有人说轻浮;冷若冰霜则又有人说不知好歹,矫揉造作。更何况在大多数人眼中,她可不是什么好女子!”
李商隐看着我,隔了好一会才叹气道:“兄台说的不无道理……”说着,他神色一正,“可在下并没有为那公子抱怨的意思啊!”
我张嘴无声的笑了:“是的,是的,我也没有认为义山兄是那样的人,只是在下听了你与这位元兄的话,借此而感罢了!义山兄难道不认为自己便如关盼盼姑娘的处境一样么?”
李商隐讶然的张大了嘴,对着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而这时便听得赵申着急的辩解着:“我,我可不是混进来的!”
宋之问一脸不屑的看着他,对着张仲素挥了挥手:“你这般酒污难道就不怕沾染给关姑娘了么?”
被他问得一愣,张仲素下意识的退了两步,然后便只知道呆呆的望着关盼盼了。
“你说你不是混进来的?”宋之问冷笑着,“赵小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京城恐怕没人不知道吧!”他压低了身子附在赵申耳边说了句话,赵申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一双眼下意识的朝令狐楚瞟了去,令狐楚一声冷哼又吓得他赶紧缩了回去。
见赵申不再说话,宋之问得意的笑了笑,转身朝关盼盼道:“盼盼姑娘,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因慕着姑娘的名声,特地混进来骚扰一番……”
“这人我认识。”关盼盼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强,但这几个字却将宋之问剩下的话压了回去。
赵申立刻神气起来,回了宋之问一眼,宋之问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等宋某进去喝了盼盼姑娘的酒之后再来跟赵小哥和这位张兄聊聊。”
听他语气不善,关盼盼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叹道:“那,宋公子能否通融一下,也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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