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年冬,帝遣平贼大将军董峻、破虏大将军海威率所部二十万人,北击边陲。其初,峻以铁勒久居草原行踪无定,恐王师东西奔走欲求敌而不可得,徒耗时日,故以身赴险,结孤军为饵,独进红滩。
不日,铁勒果全族大集,举数十万之兵重重围困。历二旬,连日霜降王师疲顿,南北屏障皆失,存者不过万余。然峻整合残部,熊罴之气不失,虽退守中营方寸之地,铁勒不得稍近。又数日,援军齐至,振旗而下鼓骨坡,直逼中营,遂成内外夹击之势。
惜其时,铁勒以轻甲步卒三千,匍匐涉险,破东西二墙而入。峻以北墙守军未还,自率亲卫五百,死守营中通道。两军于百步之内白刃相见,峻奋其威,耀其勇,手斩十数人。无奈变起仓促,铁勒以众击寡,峻终身受八矢,力战而亡。呜呼!崩我国之柱石,纵枭敌首万千,岂能弥偿?”
几颗豆大的泪珠打湿了狐直刚刚书就的史册,铁贞握着稿帛的双手不停颤抖,两日来再次为董峻的阵亡心痛悲哀。
“铁公不必伤心过度,董峻战死沙场,也算是将军死得其所。再说,今上已进其爵,赐为柱国上将军、武威公,子子孙孙永享万户之邑。”哽咽着喉咙,柳江风睁着一双血红的双眼,强打精神劝慰铁贞。
铁贞双肩耸动,许久才平伏下来,他停下抽泣,指着史册上那一段“峻奋其威,耀其勇,手斩十数人”道:“柳公请看,狐直这一段虽是大背其实略显夸耀,但事情涉及董峻威仪,铁贞以为倒也贴切。”
点点头柳江风赞同道:“彰励董峻之功,贵在取其节操,个人武勇不过点缀,不改也无妨,倒是铁公要仔细看看下面如何?若是也觉得不差,柳某便要进呈宫中,皇上昨日便吩咐,狐直记书完毕立刻递送御览。”
“峻虽阵亡,海威已击破南面敌军进至中营,王师表里相接,声威大振。铁勒连月苦战,疲不能言,士卒马匹皆已驽鲁,虽欲遁走而不能。
当其时,天色已暮,海威燃草为烛,火光直达数里。吁利碣妄求败中得胜,引兵许退欲重纠部众。威合营中残旅,拔军进逼寸步不离,连追三里逼其就地决战。吁利碣见计不可逞,遂遣奔古尔查领精骑数千反扑,以图撼动王师。其人武勇强悍,斩将十一而入中军,将士大哗。
幸有平贼军副将李邯章扬,举哀兵之气,挟忿忿之心,凭带创勇士八百,力阻敌骑。锋锐之势既失,铁勒突骑旋遭王师剿灭。奔古尔查仅余孤身一人,犹叫嚣挑战,威遣章扬击之,不数合,斩其首级。
猛将阵折,铁勒全族为之气沮,虽垂死挣扎,至次日天明终为王师所破。吁利碣弃军而走,仅率轻骑七千逃离战场,威遣精锐追之,九战九捷,先俘其右贤王胥祁,再俘宗室二十三人,三日后于黄草川擒杀吁利碣。
唏!三军用命,将士奋勇,帝国百年之患,而今一战荡平。我皇幸甚!朝廷幸甚!百姓幸甚!”
脸上浮起一层苦笑,铁贞冲着柳江风抖抖手中册子:“狐直此人,当真是妙笔生花,其文通篇但见雄壮功勋,却没道出战阵上半点血腥残酷。连董峻都战死了,此战之惨烈岂能全无寸笔?唉,偏生他又拿紧了大处极力宣扬,正合今上的口味,怕是说他不得。”
柳江风仰首皱眉,沉默了半天方才断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士人,想来也该明白其中血泪。罢了,既是铁公以为难以更改,我这就送进宫去。”
望着柳江风将那纸新鲜写就的史稿小心翼翼的放进黄木匣子中,转身就要离去。铁贞追上几步叮嘱道:“柳公见了皇上,冒忘了早日定下董峻棺椁返京的日期,国之雄魂归来,当昭告天下,以励子民。”
“铁公所言有理,江风定不敢忘。”
早春二月,京师北门外的空气里还弥荡着轻微寒意,嫩嫩的草芽却从板结的泥土中悄悄探出头来,几只小鸟飞过河畔的垂杨,鹅黄与翠绿就在人们不经意间将一冬的枯容扫尽。城外宽阔的官道,几日前不但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重新垫了半尺高的黄土。修整一新的大路从城门开始一直延伸到数里开外,宽敞且又堂皇。
这一日正午,京师北门外已是冠盖云集,百官济济。长长的队伍里代表品级的各色衣裳一应俱全,然而最醒目的,却不是公侯将相所特有的紫红,而是所有人额上系着的白布。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们无一例外都迎着寒风站在道旁,那些往日威风十足的官轿、节牌等等仪仗,此时却只能静静的躺在角落。
终于,日头缓缓的移到了正中,人群也在这一刻开始了骚动。
“来了,来了。”
几个模糊的黑点随着乱糟糟的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变成了一大群人影,数十面黑色的旗帜从大地的深处跳出,杆头都有几缕白色绸带凄婉的在风中飘拂。
旗下,章扬李邯等人全身素甲,骑着白马行在数千名满脸肃穆的战士之前。整齐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中,分明有一股冰冷的杀气向四周扩散。唯一不受影响的,便是那辆被战士们紧紧维护着在中心的八乘驾车。
轻嗖嗖的春风里,人与马,旗与车就这样静静的带着足以让人窒息的气势走到了百官面前。远隔百步之遥,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失无踪。有些本来准备走个过场便回家歇息的官吏,如今仿佛被一种难言的力量压住,自觉的低下了头颅。
队伍在五十步外停下了脚步,驾车发出一阵吱哑哑的响动后止住了去势。打头的几个将领翻身下马,极恭谨的打开车门,合力将一口沉重的楠木棺椁抬了下来。嘿呦呦的呐喊后,几人分头抗住四角,竟将它负在了肩上。
棺椁方现,一骑骏马猛然从阵中奔出,直冲到百官身旁骑手方才勒马人立。只见他手持董峻惯带的铁盔,粗犷的面孔不能克制的搐动了几下,好半天才仰首冲着城门大喊:“大将军,你看看啊,咱们回京了!”
那汉子震动天宇的喊声还未停歇,忽然就化作长长的呜咽,马背上原本傲拔的身躯勉强又支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弯腰抱住马头痛哭流涕。被他的哭声一引,方才还威武庄严杀气腾腾的军阵瞬间便被嚎啕吞没,就是那些负重前行强忍悲痛的将领脸上,也有大串的泪珠滑落。
此时柳江风领头步出了百官队列,直行到护棺众将前面。但见他喉头耸动,似有千言万语在嗓中上下翻滚。呆呆的望了半天后,竟出人意料的伏地对着棺椁咚咚叩拜起来。眼见他这般举动,铁贞第一个跟从上去,不一刻呼啦啦的便有大半官吏随之拜倒,剩下的却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钱浚之。心里嘀咕了几句,钱浚之虽然并不愿意向个死人屈膝,却也知道目下绝非标新立异的时候。刷的扬起袍角,他装出一脸悲伤在原地硬生生的矗了下去。
随着最后一个官吏倒伏在地,天空中募地传来几声惊雷,打得众人心头巨震,就连钱浚之也不由将腰板又弯了几分。
漫天飞舞的尘土里,那棺椁缓缓的穿过百官队列,在一片掩尽群芳的惨白中徐徐进入了京师北门。
“百官出迎,跪叩英魂,能得如此哀荣,想必董大将在天之灵也能含笑离去了。”目视着董峻棺椁随着英烈阁大门的合拢而暂时安歇,章杨闭目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了柳江风。
吩咐手下将李邯等人带去兵部馆舍歇息,再叮嘱他们过几日到自己府中小聚。柳江风示意侍卫们牵着马匹退到几十步外跟随,自顾陪着章扬缓步而行。两人沉浸在未尽的惋惜中,默默穿越了几条街道,直到望见了赠给章扬的别舍,柳江风才忽然一扬眉毛,提了个怪问题:“佐云,你可知海威何时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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