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正月,我的大儿子雨田出生,妻子腊梅高兴了没几天,岳父家却发生了很大的变故。腊梅的姐姐树叶,曾是我们婚姻的穿针引线人,她自己的婚姻却是悲剧。
经媒人说合,由树叶的父母和爷爷做主,和邻庄姜家订了亲。杨家与姜家离得不到一里地,那孩子病犯得厉害了,常光着身子到杨家门口要媳妇,杨家关了门,他就在杨家门上糊屎。
那年春天,姜家提出要迎娶媳妇,理由是冲喜,就是说男人有病,让娶媳妇的喜事去冲淡病情。树叶姐不同意,但终究犟不过父亲和爷爷。
爷爷说:“也许结了婚,姜家的孩子就好了!”
父亲说:“越有病,越得跟人家,若不乡邻会笑话!”
多善良的一家人啊!
树叶姐就这样嫁到了姜家。结婚那天夜里,进了洞房那孩子就犯了疯癫病,先是打骂,又摸来菜刀要剁了树叶姐,她半夜里哭着跑回娘家。婆家来要人,她死活不回去。
本来是活活泼泼,欢天喜地的青春女子,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以泪洗面。后来就失眠,彻夜睡不了觉,再后来就患了头痛病,吃一种西药,脸色慢慢变得蜡黄,身子瘦的弱不禁风了。
妻子见姐姐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很焦急,便对父亲说:“让俺姐姐离婚!”
父亲说:“你问爷爷。”
她就找爷爷,爷爷看看她,不说话。
那年月到处乱哄哄的,无法无天,离婚的事谁管?妻子便领着姐姐找公社民政人员,民政人员说,离婚需要先调解,双方同意才行,姜家是死活不离的,怎么调解?后来又找派出所,她认识一个派出所长,人家说:“这种事派出所管不了,你去问妇联吧。”
妇联主任是位年轻的干部,人长得很漂亮,高高的个儿,白白的脸蛋,办事挺热情,听了她们姊妹的诉说,很同情她说:“这种事,不能急,我给书记反映一下,听听党委的意见……”
找了多半年后,终于在那位妇联主任的周旋下,由法庭单独宣布姐姐离婚了。当树叶拿到离婚证时,人已病的不行了。
东岳中心医院确诊为再生性障碍贫血。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需要输血,妻子说:“输我的,我身体行!”那年大儿子不到一岁,正吃着奶水,妻子毅然决然给姐姐输了血。输血后姐姐好了几天,又不行了,别无办法,无奈就拉回家里了。
树叶在重病中还给我的儿子缝了很多小衣裳、小帽子、小鞋……
腊梅见了姐姐就哭。
对树叶姐的病,我不死心,到处乱寄信寻医问药,后来一家上海的一家医院来信说,喝鳖汤能治这种病,我就千方百计到处去买鳖。她最终还是变得气息奄奄了。临死前她喊我们夫妻,声音微弱地说:“别从姜家门口走,那疯子伤人……”
树叶死了,年仅25岁。死后给她说了阴亲,也是位二十多岁病死的男人,并将他们合葬。这件事曾在我心中萦绕多年,是什么东西夺走了树叶的生命?
姐姐的死对妻子打击很大。那年秋天,她人瘦了一圈,整日去地里劳作,不说话。白天在生产队里刨地瓜,天黑了把分给自己的地瓜用擦刀擦成片儿,晒在地里,她擦的飞快,一会就擦了白哗哗一地。我去摆,将瓜片一片片摆在地里。我们晒完了,再帮兄弟们去晒,常常忙到半夜回不了家。
孩子都是抱到地里,喂饱了奶,用破棉袄包起来,放在地瓜秧围起来的窝子里。三天后,地瓜片晒干了,便去拾回来,放进用紫槐条编制的一个囤圈里。家里有了地瓜片,锅里便有了地瓜粥的甜香味,我住的那间南屋里也便有了些收获的欢乐。
初冬,父亲传来煤矿招收工人的消息。那时招工是县劳动局把指标分到公社,公社再把指标分到各个管区,我们的管区书记是农业大学毕业的干部。他妻子长得挺黑,脸上有几颗麻子,我戏称她为麻子黑姐。我们两家是世交关系,我爷爷和她爷爷是心灵相通的朋友,他父亲和我大伯是抗日战争时期的生死战友。有一年年三十的夜里,麻子黑姐的父亲翻墙进了我家,我奶奶边给他扫雪边哭,把他让到炕头上,端来热气腾腾的饺子……
前几年,她爷爷病重时,妻子每天去打吊针。正是由于这层关系,父亲托她的面子找她丈夫,看能否分给一个招工指标,让我去当工人。
那书记毕竟是学生出身,推不过人情面子,终于答应把到煤矿下井指标分给我。父亲听到消息兴奋地告诉我,我和妻子激动万分,对那书记很是感激,心里想买些礼品表示一下心意,可兜里无钱,最后把院子里一个一米多长的吊瓜摘下来,送给麻子大姐包水饺吃。
那书记见我扛着吊瓜进门,笑了笑,说话有点口吃。
后来他又给我讲了下井挖煤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话。我没听进多少,脑子里一片空白,仅知道招工指标给了我,我的命运就有转机了……
招工指标是张空白格子纸,父亲兴致勃勃的带回来,让我找村办手续,去盖那象征着权利的红色大印。我把那表格交给了村主任,主任说:“这事不兴走后门,村委会得开会研究。”
我说:“这是我父亲要来的指标!”
“什么指标也是咱村集体的名额。”
我早晨交给他的表格,第二天听说那表格上填上别人的名字,去公社体检了。理由很简单,说他兄弟们都是光棍,让他去煤矿能娶个媳妇,若不一家人就绝了后代了。
我气愤的发疯,去找主任评理,他狡猾的笑了笑说:
“黄草,当民办教师,该知足了……”
我一听就急了,对着他吼:“这民办老师,我不干了!”
“你不干民办老师,干什么呢?你是老三届,学习功底厚,适合做老师。”村主任倒是也不着急,细声慢语地说。
“干什么不用你管,我今天就辞职!”
山东人有闯关东的习惯,那时为了活命,很多人都逃荒到东北去。
闯关东我没有路费,也没有那个胆量。我想起了父亲的朋友东岳的张专家。
辞掉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工作,背了一床破被子,穿一身露着棉花的破棉袄、破棉裤就上路了。
那是一个清冷早晨。年后又下了一场雪,残雪融化后,路上结满了冰凌,踏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村子里不时传来几声狗叫。黎明前的黑暗,象一张网罩住了村子,蒙住了山野。
妻子天不亮就给我做了荷包蛋、热面条,饭后送我到村外,帮我背好行李,戴上一顶黄色的棉帽子,给我系好脖子里的扣子。晨光中我看见她长长的黑色睫毛扑闪了扑闪,泪花已经涌出了眼眶。我没有说话,伸出手给她擦眼泪。
走了一天,步行到东岳市,找到我父亲的朋友,那位张专家,他与东岳市建筑公司的领导们熟悉,便介绍我到那里去做季节工。
当时仅知道是当了工人,不懂什么是合同工、季节工。建筑公司盖房子季节性很强,每年夏天需要劳动力时,他们就通过地方政府招一批季节工人,春天招,冬天解雇。
张大爷是个老实诚恳人,和蔼可亲,不笑不说话,镶一颗金牙,笑起来很好看,我知道他是抗美援朝时的部队卫生员。他的妻子是东岳人民医院小儿科的一名护士,头皮针扎的挺好。他们待我如亲生侄子,我下班后,常去他家干些家务,亲亲热热的喊他们大爷、大娘,常去他们那儿吃饭,吃张大爷包的水饺。
不管怎么说,在那段日子里于家能有这么一位长辈,算是很幸运的了。
因为张大爷的面子,我被分配到建筑公司的材料加工厂,他告诉我,别人问我就说是他的侄子。那材料厂厂长也姓于,是个退伍军人,他问我:
“张大爷是你什么人?”
“我大爷。”
“是亲大爷吗?”
“是。”
“为什么他姓张,你姓于?”
“他出来闹革命时改了姓……”
我从不会说谎话,为了生存,为了捞一棵救命稻草,我说了谎话。我没有被分到工地上去盖楼当壮工,在泰山公司的木厂滚大木。
这是一家破旧的木材加工厂。从东北三省运来的圆木,用电锯锯开,加工成工地上用的木板。那圆木直径最少一米以上,长约二十多米,在院子里堆成山的模样,我们二十多个小伙子喊着号子,嘿哟嘿哟地将圆木滚到一辆轱辘车上,再慢慢推进锯木车间。电锯锯木头的声音很刺耳,相互间说话的声音根本听不见。由于每天都是光着脊粱干活,我被晒得黑光油亮,胳膊上的肌肉疙瘩鼓溜起来,一顿饭能吃五个馍头。
我很快适应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在有节奏的工友们的吆喝声里,忘掉了痛苦和耻辱,那从心底发出的嘿哟嘿哟的喊声成为心曲,随着靠集体的力量将圆木滚动,竟能产生一种愚公移山的自豪感。
从未见过这么粗的木头,都说十年树木,这种东北来的油松、黄柏得长多少年啊?我老家房子里也用了一根油松做梁,因为那梁粗了点,险些害得几个弟弟打了光棍。人家来相亲的姑娘看见梁粗就害怕,就说是成份高,粗屋梁成了我家旧社会里富裕的象征。
住得是官炕。夜里二十多人拥挤在一间大屋子里,都是二十多岁的光棍,常扯上些男女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我有时帮工友们写家信。有一个小伙子,年龄二十岁,上初中时暗恋上了他的女老师,女老师大他十几岁,他求我帮他写情书,我从未写过那玩意,便试着用朦胧的初恋的角度去写,调动了我所有的文学细胞和智慧,信寄出后,便等回信。她老师夸他进步很大,字写得好了,文笔不错。当泰山上浓荫遮夏的时候,他那文质彬彬的老师竟然跑到东岳市来见他了。
小伙回来,工友们就问他。
“小刘,和老师拉手了吗”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