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辈子不断的盖屋。
在我儿童时,他翻盖了五间堂屋,把原来的草房盖成了带龙脊的瓦房。后来为了给儿们娶媳妇,又不断的修西屋和南屋,那时没有水泥,屋顶是用石灰抹的,一下雨就漏水,几乎是年年修屋顶。待到四弟结婚,家里实在住不开了,他就在后园里又盖了一处宅子。上屋顶泥正好是秋后,天淅淅淋淋下着小雨,几十口子泥瓦匠和乡人没有停工,大家没黑没白地在那儿干。
那年我在雨山下的山地里种了红麻,长得比高粱高,象小树般粗,河道里沤不开,我便把麻沤进小水库的水边上。我用地排车拉来,堆放起来如小山一样,然后跳进清冷冷的水里,水漫过我的脖子。妻子把红麻捆子往水里撂,我将它们一个个拴在一起,再爬上岸来,搬石块和带草的泥块,把红麻压进水底。整个沤制过程就算完成。虽然劳累,俩人仍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那是一家人劳作的收获啊!
帮着父亲把后院的宅子盖完时,天气已经快下霜了。乡下人的红麻大部分已经剥完,满河滩都是凉晒的红麻,秋风一吹象白色彩绸在飘动。
我们选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去水库捞红麻。我把带去的水酒搓了一遍身子,跳进了水里,用脚去踏,怎么也找不到红麻。我干脆沉到水底去摸,仍然没有,妻子问:
“沤熟了吗?”
“没有啦!”我冒出水面说。
“半个多月了,该沤熟了!”腊梅亮开了嗓子。
“全让人家偷走了!”我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水喊道。
她愣了半天,穿着衣裳就跳进水里,去踏去摸,连一棵红麻棵的毛儿都没有了,我们爬上岸来,先是傻了,后来就呜呜的哭起来。那是一家人一年的生活费啊!原先盘算收获了红麻要给妻子做条裤子,那时她已怀了第二个孩子,原先的裤子已系不上腰带了,也盘算给儿子做件新棉袄,原先的棉袄早已露出了棉花……
这些都是生活的必须品,可如今红麻没有了,一家人连吃油打盐的钱也没有了,似乎生活的希望全破灭了。
那天我们回到家里天色已晚,不吃不喝,很沮丧,生活的路很灰暗,似乎到了一种绝望的境地。我分明是落进了一口枯井里,淹又淹不死,上也上不来,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这个村子对我来说是一张无形的网,我难道只有在这张残酷的网里等待死亡吗?我不再想出去做工、当兵、考大学,我要和一家人活下去!
秋风吼叫起来,枣树叶子被哗哗啦啦的扫落。窗扇是用破塑料布封的,塑料布发出啪啪的响动,煤油灯如豆,灯花被风吹得闪闪晃动。忽然来了一阵风,油灯灭了。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漆黑中。
孩子喊:“尿尿!”
妻子说:“把灯点上!”
我说:“刚被风吹灭了!”
“吹灭了再重新点上啊!”妻子喊了一句。
我点上灯,让孩子尿尿。我看着煤油灯花愣神,妻子无意中的一句话触动了我的心灵,灯花被风吹熄灭了,可以再重新点亮,那么,人生的希望破灭了呢?难道不能重新燃起新的希望吗?
雨山上石缝里的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要点亮心灯,在黑暗中前行!点亮心灯就是点亮人生的希望,就是在黑暗中燃起如豆的人生梦想。
“我要当作家!我要盖自己的房子!”我吼叫着,呼喊着,孩子被吓得呜呜哭起来。
“你疯了!”妻子拍打着孩子说。
我为自己想法激动不已,仿佛漆黑的夜里看见了远处有盏灯,在风雨里摇曳着,一丝光亮照进我的心里。当作家和盖房子,现在看来一个是精神追求,一个是物质追求。当作家的梦,其实在我心底已埋藏了多年了,就象一枚古莲的种子,只是没有阳光雨露,没有生根发芽罢了。
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姓孔,是一个年轻很风趣的人。他字写得好,二胡拉得悠扬。孔老师曾是大学里的教授,据说他画了一张漫画,内容是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姑娘的手去结婚,画的空白写着:“不管年龄大不大,只要有权就跟他。”因为这幅漫画,他被定为反动分子,受尽了人生的苦难。
他教我语文时,我才十三岁,正是全国轰轰烈烈学**的日子。我写了篇作文,叫《羊为什么不拉屎了?》,大意是写一个学生学**、做好事,天亮前就把路上的羊粪清扫干净的故事。孔老师夸我作文写得好,在班里当范文念了,后来还推荐登上了学校的黑板报,在我们班里引起了轰动,大家都喊我“小作家”。
从此当作家的梦想就象一粒种子落在了心里。
******的最后一年,我考上了高中。上学时从家里背鲜地瓜,装在麻绳结成一个网兜里,网兜上做好暗号,放在学校集体用的蒸笼里去蒸,吃饭时伙房工人们把蒸笼抬到院子里的水泥台子上,同学们各自去辨认自己的网兜,若被别的同学拿了,自己就得饿肚子。晚自习后,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去吃咸菜喝开水。那地方水里盐碱大,不吃咸菜,开水喝不下去。
大锅菜里没油,就从家里带些“油盐”,就是用葱花炒盐,开水里加点这种盐,油花就飘在上面了。课外活动时同学们去挖野菜和秋后的白菜疙瘩、烂白菜等等,洗干净后,加盐煮了,用铁桶抬回班里,由学生自己分开吃。
这一年,从济南发配下乡两个人,一位姓胡,是部队前卫报的编辑,传说他曾编过长篇小说《苦菜花》。他分到教务处当教务员,负责刻钢板给学生印材料。课余时间他就拉京胡,曲调悠扬悦耳。另一位姓林,叫林金,是山东师范大学的中文系教授,研究戏剧的,出版过许多剧本,当过山师大校报的总编辑。
林老师做我们的语文老师,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他知识渊博,讲课风趣,毛笔字写得很有风骨,同学们很尊重他,喜欢他,不管他是不是反动分子。他待人和蔼可亲,常让学生喝他的胡椒粥。他母亲是福建甫田人,给他照看孩子,常常光着脚板在厨房门口捡煤渣,有时也捡学生吃饭扔掉的地瓜片的边。
他一家人就靠他二十几元的生活费度日,生活清苦。
越南战争爆发后,我写了一篇小文章,叫《肯尼迪骑虎难下》,林老师看了,说写得好,并推荐登在校报“新花”上,从此就和林老师结了缘。那篇小文章,被一个校友发表在《山东文学杂志》上,林老师拿来对比着给我看,他说:“你写得已经达到了发表的水平,将来能当作家……”
从此,我心埋下了一颗当作家的种子。
后来,林老师不断举办《林海雪原》、《红岩》、《苦菜花》等长篇小说讲座,更受到影响,坚定了将来当作家的决心。这是一个蓝色的梦,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非常美好,给我学习的力量和生活的勇气。梦是理想、是希望、是抱负,是锲而不舍的追求,是滴水穿石的奋斗,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圆梦过程。
我高中毕业后,铁骨铮铮的林老师难以承受身心的摧残,把自己吊在门框上自杀了。听说他死的消息,我很痛苦。给他烧了三柱香,磕了三个头。
丢光了红麻,却点亮了我的心灯。从此,文学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一直伴随了我很多年,在人生最苦难的日子里,是文学拯救了我。
当时穷困潦倒,连吃油盐的钱都没有,哪还有钱买笔墨纸张。我就把麻杆削了做笔,把村子里女孩子编提篮用的染料当做墨水,没有纸,就在白玉米皮上写下了第一首诗:
“我要点亮心中的灯,
在黑暗里照我前行,
任凭寒冬风吹雪打,
也要点燃人生之梦。
挥动自己手中利剑,
把世俗的魔爪斩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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