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年的冬天到来了,小河里的树被秋风扫光了叶子,只剩下光溜溜的树干在风中摇晃。候鸟已经飞走了,几只喜鹊在树枝上扎了窝,鸟巢儿在风中晃悠着。早晨小河里已结了冰凌。一群饥饿的麻雀飞到房檐下,叽叽喳喳的叫着。
为了御寒,我用土坯垒死了后窗,前面两个窗户又重新更换了塑料布,透光避风。门下的提搭又换了新泥,把门前一脚蹬的炉子搬到了屋里门后墙角,在房檐下掏了个圆洞,用旧瓦连接起来,外面用泥巴糊上,顺墙角糊上去就算烟筒了。煤炭是买不起的,做饭时就烧些玉米秸、玉米心等柴草。
一张床按在西里间靠墙的地方,用一块老粗布做成布袋,里面塞满麦秸,叫麦秸褥子,夜里睡觉时压成个窝,那麦秸窝倒也挺暖和。上面盖一层薄被,为了取暖,便将一家人的衣服压在上面。寒冷的冬夜,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腊梅搂着老二田野,他还吃着奶,我搂着老大雨田。
每天夜里我要做两件事,把煤油灯点上先给孩子捉虱子。第二件事就是写作,我筹划了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雪梅”,没有稿纸,妻子就去卖地瓜干,换些钱给我买笔墨纸张。一斤地瓜干能卖八分钱,每到集市乡亲们都卖地瓜干。
夜深人静,我就做坐起来披上棉袄,用膝盖顶一块薄木板,木板角上放一盏自制的油灯,灯花如豆,闪闪烁烁,我在灯光下开始写作。写在小学生的演草本上,十六开的。***在井冈山闹革命时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那时是点亮心灯,照亮前程。
当个作家成了我的伟大理想,写作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创作计划贴的满墙都是。那年冬天我写了几十本,用麻绳订成厚厚的一本。写的是一个叫雪梅的女孩子上山下乡的故事,此书记写成后,不知道让谁去审稿,也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那年冬天学大寨,治理山河,修大寨田。我们村子南边有一条红石龙,说能打出水来。公社党委突发奇想,决定把红石龙完全挖出来,挖成露天的水库,泉水就会溢满了,浇灌农田。为实现这一宏大的理想,公社调集了一万多名劳动力,炸石挖沟。爆破时候,炸伤了十几名民工,血染红石龙工地,我很受感动,用信天游的调子写了一首叫《血染山河》的诗。
红石龙的石头全挖出来了,没有挖到泉水,只是挖出了一个大旱坑。旱坑足有三里地长,劳民伤财。那时劳动力都是无价的,兴一大二公,打石头干活是做贡献,如果炸死了是因公死亡,不算烈士。
在工地干活时,老队长特意照顾我,让我抬石头,能边干边喘口气。休息时我就躺在石窝里构思小说,或者哼哼诗歌,眯着眼看着太阳愣神,看的时间长了,就是一个黑色的太阳挂天上。
乡亲们都说我是神经病,或者说我吃饱了撑的,我心里却美滋滋的,很踏实。
村子里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姓赵的村领导溘然去世。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春天就患了高血压偏瘫病,一患上此病,权力就离开了他,他门庭若市的家变得冷冷清清。权利没有了,伴随的东西都随风飘去了,贫穷也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为了煎汤熬药,每天要到水库坝上刨一种紫槐根,晒干了当木柴烧火。为了治病,常到田间地头刨蚯蚓,说是熬水喝能治高血压。穷极了找小队保管借钱,听说跪在那里借两元钱都没借到。他去世合眼时,村里有个老人拉着他的手说:“你这辈子做事做得太绝了。”
他撒手西去,总得有人去火化。队上派谁谁都不去,最后落到叫“颠逛腿”的村民头上。“颠逛腿”大号赵祥瑞,出身不好,拉死人去火化这样的事,他不去谁去?他苦笑了一下,没拒绝,就套了毛驴车,把死人困在地排车上,拉出村子。
另一件是媒人给村里一个年轻的石匠介绍了一位姑娘,从见面相亲到结婚娶到家,几天的时间就办完了。红喜字贴了一院子,乡亲们喝喜酒招待了十八桌,小院子里溢满了盈盈喜气。闹房时都夸奖新媳妇长得俊俏,瓜子脸,丹凤眼,条杆匀称,丰乳肥臀,说话腼腆。都说他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明年准生个胖儿子。
山里娶妻兴三天回门到娘家认亲,当天去,傍晚回。就在新媳妇回来的那天深夜,有人来敲门:
“腊梅,你看见新媳妇没有?”
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忙问:“新媳妇怎么啦?”
“昨天晚上回门回来就跑出来了!”
腊梅连忙起床,去帮着寻找。找遍了村里村外,连玉米秸垛都翻遍了也没找到。
黎明时,有人发现新媳妇已死在井里了。那口井的水甜,是从沙石缝隙里冒出来的清泉水,平时村子里都是来挑水回家泡茶喝的。大家忙去帮助打捞,井水不深,人看得清楚,那女孩子穿一身红绸子做的新婚嫁衣,仰着脸蛋泡在水里。天黑前,她娘家的人赶来看过后,队里安排了地排车,将死人捆在车上,还是由“颠逛腿”拉车,去火化了。
新媳妇的死,一直是个迷。
那天傍晚,西北风呼啸着刮过来,河里的树干发出嗡嗡的回声,满街的乱柴禾旋到半空去,又噼噼啪啪的落到墙角。风过后,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待到天完全黑下来时,山野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夜里很冷,因为风大,我家堵窗户的塑料纸被撕裂开,发出沙沙的声响,寒风从破洞里钻进来。我在油灯下坚持写作,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半夜后,风停雪停,窗外先是传来猫头鹰刺耳的叫声,随后村子里的狗叫成了一片……
快过年时,每个管区要招收一名计划生育放环员。父亲捎回话,说管区的领导已经同意让腊梅干这份工作,让第二天就去公社报到。
听到这个信息,一家人激动地热泪盈眶。明天去报到,总得穿件合身的衣裳吧,很多年没给她做过新衣裳了。夜里,腊梅找了件草绿色的带花条格的褂子,却找不着合身的裤子。由于劳作,妻子人变得健壮了,原先的裤子都没法穿了,最后妻子说:“不要紧,把身上的这条洗洗就行。”
“现在洗了,还能干了吗?”我疑惑的说。
“用麻杆子火烤啊!”她咯咯笑了。
腊梅咯吱咯吱把裤子洗了,我连忙跑去抱麻杆子,把火点起来,火红的火苗啪啪的燃烧起来,妻子烤着湿漉漉的裤子,热气慢慢在屋里弥漫开;火苗烤红了她的脸庞,眸子里散射着喜悦的光。
汶水县的王县长前妻死了,发丧时放了九声炮,隆隆的炮声在山野里滚动。
“是谁放炮啊?”
“王县长给前妻放炮哩!”街头巷尾到处议论。
因是世交关系,父亲和王县长兄弟相称。王县长的亲姐姐见了父亲的面总是喊二兄弟,如亲姐弟。那时县长的地位在我眼里是棵参天大树,能遮风避雨,是座高山能截云斩雾。在东岳市干翻砂工时我找他安排工作,当时虽然没个上言下答,但由于世交这层关系,我还是不死心。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王县长已被贬到汶水县的水窑镇公社任党高官。
我打算再去找一找这位王书记。
76年的春天,我带了几个煎饼,骑着自行车就上路了。王书记所在的水窑镇,是爷爷旧社会逃荒要饭的去处,亦是发家的宝地,我对那里有一种神秘感。
我骑车的土路,正是爷爷挑着伯父和大姑离乡走过的。特别是公社驻地南面的那座石桥,听说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部队都炸毁过,解放后又重新修复了。我在石桥上坐了许久,想象爷爷逃荒的样子,想象爷爷、奶奶荣归故里的辉煌。
骑了大约一百多里地,午饭后就到了水窑镇。我先去寻找父亲的一位姨表哥。按父亲说的位置和名字,我找到了他,他见了我很高兴,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的哭起来。
“自从俺姨走后就断了来往……”
他家仍住着茅草屋舍,木门石墙,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他告诉我他有几个侄子,都在煤矿上工作,他女儿叫兰格,婆家是水村,正是当年爷爷开药铺的那个村子。
傍晚,我去公社党委找到了王书记。他见了我挺热情,也挺尴尬,他说,找工作的事他没忘记,只是现在没机会,等将来调回汶水县城里,一定帮我……
我听了很感动。我是很容易轻信别人话的那种人,生活中分不清谎言和善意的谎言。
我说:“王大爷,我就是想离开老家……”
他呵呵笑着说:“侄子,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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