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年的秋天,是科技队丰收的季节。我们实现了全村更换玉米杂交种的愿望。
但随着砖瓦窑的开办,原来的种子田、实验田都变成了土场。我们失去了试验的场地,科技队员变成了砖瓦厂的工人。我一度燃起的理想火花随着秋天的到来被吹灭了。
我的心间又一次飘满了乌云。在繁重的窑厂劳动之余,常坐在水库堤顶上望着天空发呆。天上有一只鹰在盘旋,有时击向长空,有时飞的比麻雀还低,一旦发现了它捕捉的目标,便不顾一切俯冲下来,将猎物捕获。我仿佛得到了启示,人啊应该像雄鹰一样,不能因为折了翅膀就垂头丧气,不管情况有多糟,都要象鹰一样翱翔在天空。我要擦干眼泪,不能让自己就此沉沦下去。
那年大旱,夏天没落几个雨滴,秋天天高云淡,未降下雨来。盘河水库的水位下降很多,快要干枯了,乡亲们象疯了一样前去捕鱼,一到中午,满水库的男人,远远看去象一大盆跳动泥鳅。
我不会摸鱼,是天生的笨蛋,回家和妻子商量。
“记得父亲东平湖边上不是有个朋友吗?”我问妻子。
“嗯哪!前些年来找咱爹看过肝炎。”
“你认识他们吗?”
“认识,他们来过多次,那病人叫李山,他有个儿子叫李涛,原来常赶着毛驴车来。”
“在什么地方呢?”
“黄花园乡后步村。”
我喜出望外,万没想到她会记住这些事。
我说了去东平湖畔借网捕鱼的想法。妻子用手撩拨了一下浓密的额发,手指头下意识地去捻那两条乌黑油亮的发辫。
“去东平可是二百多里地哩!”她想了半天说。
我嘿嘿笑了,妻子是农家女,不会说花言巧语,但她一生有句格言,叫“怕狼不在山上住!”
我盖起四间土房后,一直没有院墙和大门。她在那土房子里住了许多年,门前是条河,沟南是荒凉的山野,夜里院外是一片黑咕隆咚的树林,屋西头不远处有一口井,淹死过新媳妇,后来在一个雨夜,又跳进了一个老太太。井的主人为了辟邪,年年春节夜里在井里放炮,都说是井里有冤魂,夜里常听到哭声,后来就干脆用石板把井盖死了。
妻子不怕这些鬼怪,常常一个人,半夜三更去给生孩子的女人去接生,从那口井旁走来走去。
商定了去东平借渔网的事,我推来了父亲那辆大金鹿自行车,第二天黎明,她顶着浓浓的秋雾上路了。我送她到村南,担心的问她:“你知道路吗?”
“我准把鱼网给你驮回来!”
她格格笑了,把辫子一甩,骑上自行车。
雾很大,灰白色的浓雾从乱石纵横的山谷里升腾起来。山峰隐没了,山路也辩不清了,无数层峦叠峰藏进迷蒙云雾之中。浓雾很快掩遮了妻子的身影。
第二天傍晚,腊梅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自行车后座上驮回来两张网,一张叫袖网,是东平湖特有的一种捕鱼工具,长约二十米,是用细麻绳做的,网的底面结成无数麻绳袖子,捕鱼时贴着水底泥面拉,鱼儿在惊慌中钻进袖子里就出不来了。另一张网叫虾网,是专门捕虾用的,长约2米,系拴在一条木棍上,由捕虾者将网放在水底,把网绳撂在肩上用力拉,水底的虾儿受到惊吓就蹦进网里去了。
雨山下的盘河水库是一九五八年修建的。水库里有野生链鱼、草鱼、鲫鱼和鲤鱼,还有珍贵的娃娃鱼。有了捕鱼网具,我准备下水捕鱼了,妻子的弟弟小海赶来帮忙。
十月的傍晚,空气是清凉的,水面上弥漫着橘红的薄雾。我跳进水里,先用脚试试水底,两脚慢慢陷进烂泥里,凉丝丝的水浸泡到了腰部。我感到一股刺骨的冷气钻进心里,打了一个寒战。把黑色麻绳放进水里,一头由妻子在岸上拉着,一头由我和小海在水中牵着,让长长的袖网沿岸边往前拉。忽然两只脚丫被玻璃碴扎了一下,像过电似的疼痛从脚底传上来,我停了一下,巴眨了巴眨溅满了泥水的眼睛,咬着牙,继续拉着网前进。拽着网朝深水处游去,用手拨开水,拨起一簇簇浪花。
顺河风猛烈地刮起来,水面上卷起一个个雪白的浪花。波浪直把我往水中推去。我奋力挣扎,觉得鱼网越来越沉重,细麻绳网已深深勒进我的胳膊弯里,鼻子和嘴巴里已呛进了浑浊的水。
“快游回来!”妻子在岸上呼喊。
她的喊声给了我极大的力量,我抬起脑袋朝外乱吐脏水。
水草象带着粘性的胶丝,死活緾住了我的手脚,秋风扬起巨大的水浪,把河岸边的芦苇淹进水下。我浑身战栗着,重新聚集力量,将两只脚拔出水草滩,然后拨水朝岸边游去。
“快上岸上暖和一下,别冻坏了……”
我和内弟小海水淋淋地爬上岸来。暮霭还未升起,傍晚夕阳斜照,晚霞的光辉映照着水库,波光粼粼。妻子埋怨说:“知道这么冷,穷死也不来捕鱼,再说咱也不是捕鱼的料!”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开始收网,我们仨人兴奋地把网使劲儿地往岸上拽。
“网里满鱼啦!”
“嘿!有链鱼、草鱼!”
“啊!这儿有条娃娃鱼!”
妻子抺了把湿漉漉的脸,两腮和耳朵都红了,暮色里我觉得她的脸也象是透明的了。
卖鱼的钱除了买油盐,就是给两个孩子添置过寒冬的棉衣,大儿子穿的棉袄棉裤早露出了棉花头,是老粗布做的,二儿子的小衣裳也早生满了虱子,妻子抓紧冬前都给他们缝制了新棉衣,尽管买的是黄色的“的确凉”,但穿上后看起来毕竟不再象要饭的孩子了。剩下的钱就是给我买笔墨纸张,我仍坚持写作,用小孩子做算术用的演草本子,已经写了几本子了。
吃不清的鱼就用盐淹制起来,准备过年待客,大虾就晒在瓦屋檐上。后来被我的一位同学发现了,说他认识公社的一个姓王的副书记,可以给我找个工作,最好给他送些去。
我不好意思拒绝,就装了满满一尼海布袋给了他,不知道他是自己吃了,还是真的送给了那书记,反正此话再也没有提起。
我捕鱼卖了点钱,又晒了些大虾,父亲就建议说:“再去公社找个活干吧!”
父亲有个熟人在公社工办上工作,我自然是送鱼送虾,说明意思。他回话说,招工人的事需公社党委研究,并说他已找了一个姓刘的党委常委。
此事又给了心灰意冷的我一丝希望。
秋天是农家人最忙碌的季节。
山里人的油盐酱醋、穿衣看病全靠几分自留地。他们在自留地里精打细算,旱地里种红麻,能打辘轳的水浇地都是种粮、种菜、种药。
间作套种真是一种科学的种田方法,我曾创造了一种模式,秋天撒农家肥深翻细耕,整成菜畦,畦子里种大蒜,等来年春天,在蒜苗的间隙里种波菜和党参,波菜生长快,生长期短,党参生长期长,发芽慢,而且怕旱怕阳光直射,这样波菜生长起来就解决了党参苗的遮阴问题。畦子梗上再点种春玉米,玉米空里可点种上芸豆,天天用大水浇透。收获波菜后,玉米长起来,还是解决了党参苗期的遮阴问题。麦收前后可收摘芸豆,初夏收获玉米,初秋在田梗上可点播红萝卜。玉米秸留半截,让党参爬秧,秋天是党参的生长季节,需要阳光,到了深秋才开始刨党参。我算了一下,一块地可粮、菜、药收获六茬,老百姓都跟我学,夸我把自留地种成了钱疙瘩。
我总是笑答:“是穷逼的呗!”
喂猪更是凑合。春天买来小猪崽,开始从人口里省点地瓜干和玉米喂一个月,只要山野里青草发芽,就开始喂青草,把猪当羊去喂,直喂到夏天,山野里地瓜秧子盖满地时就开始喂鲜地瓜秧,到冬天快出栏时才喂几天豆饼加地瓜的混合料。一头猪喂一整年也长不到二百斤。
那年妻子喂了头黑猪,伺候了它一年,才一百多斤,灵活得象只猴子,在猪窝里窜上窜下,卖猪那天我捉不住它,妻子去捉,那黑猪回头咬了她的手指,鲜血直流。
穷日子穷过。我种红麻、种青菜、养猪、喂羊、喂兔子,在门前河沟南边的自留地里种粮、种菜、种党参,汗珠子摔八瓣去劳作。小日子打得挺紧,也算有滋有味。
77年初冬的时候,我在厕所里捡了一张报纸,忽然看到上面有条消息,大致内容是说老三届毕业生重新参加高考,我看到消息后,屁股都忘了擦,拿着报纸疯狂地往家里跑,边跑边喊:“让考大学啦!让考大学啦!”
在农田里劳作的乡亲们看着我那个样子,都说:“快瞧,黄草疯了!”
我不顾一切地跑着、喊着、叫着,像范进中举。
我将这消息告诉父亲,告诉妻子,我喜泪盈盈,痛哭流涕,给妻子说:“又让考大学啦!”
妻子不相信,摇头。我便拿出那半截报纸大声念,受我的感染,她也哭了,嘟囔说:“看来,咱有出头之日啦!”
老三届重新参加高考,如一声二月里的春雷,在我心中炸响了,令我激动不已,令我神魂颠倒,令我心潮澎湃,令我热血沸腾。
恢复高考,恢复了相对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在临村我有个忘年交,叫李风,是个老八路出身,他觉得自己身正苗旺,总与村干部过不去,闹矛盾,他的女儿高中毕业,推荐不上,最后睹气去了新疆建设兵团,后来听说在那里考上了大学。
从看到那半截报纸的那天,我算了一下时间,还有十二天。十二天怎么复习?首先是寻找高中阶段的书本,一本也找不到了。
在读书无用论的年代,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妻子将我的所有书籍都点了给孩子烤了尿布。我翻箱倒柜,后来终于翻找到了一本数学资料,尽管是残缺不全,我仍如获至宝。
妻子见没有学习资料,也很焦急,自己不停地唠叨:“哪知道还有用啊!谁知道还有用啊!”后悔不已的她对我说:“你先别急,我给你借借。”
她认识一个供销社的女经理王艺,她丈夫是镇二中的教务员胡栋,他曾是个军人,是部队《前卫报》的编辑,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被打成了右派,开除了军籍,被遣返回乡,做了二中的教务员,主要是负责刻版印刷。女经理曾经是山东省体委的工作人员,为了爱情从省城跟随丈夫到了公社。在胡栋老师被批斗的日子里,她毅然地和他结婚。文革中,在她的保护下,胡老师死里逃生。
妻子去找了王经理,很快凑合一整套复习资料。撂置的太久了,课本上的知识早忘光了。我安排了一下时间,十天的时间要完成五门功课的复习,每门两天。
农田的活计就全撂在妻子一个人肩上了,刨地瓜、晒瓜干。最难的是刨党参,那党参畦了种得密,必须一镢一镢的深刨,刨出来后用手再捡出来,放进竹箩筐到沟溪里淘洗,洗干凉净再扎成小把子,凉晒到瓦房檐下,整个工序又复杂又劳累,妻子不吭声。
那时妻子已是公社的放环员,时常去公社开会、报表,也时常去邻村搞计划生育,家里家外全是她一个人忙。我在家里复习功课,儿子田野才三岁,没人照看,我就让他骑在我的脖子上,抓住我的头发,我一手扶住他,一手算数学题。有一次,他尿到我的脖子上,热烘烘的尿从脖子淌到衣裳上,我竟毫无觉察。
妻子一个人在田地劳作,路过的乡亲问她:“腊梅,你自己干,黄草呢?”
她总是乐呵呵地、骄傲地说:“在家学习呢,又让考大学了!”
听那语气,有几分喜悦,亦有几分幸福,似乎在告诉乡亲她多有眼力,没有找错男人。
报名的时候,我心眼直,如实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很多同学报名时都改了名字。他们改名换姓,都顺利地通过了政审,而抓住了这次机遇,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我一个姓刘的同学,村子里打击他,听说村长曾用拳头揍他,一路揍到田地里。他知道高考也白搭,村子里肯定卡他,他父亲在莱芜一中教书,他跑到莱芜去报名,也抓住这次机遇改变了人生轨迹。
考试那天,天不亮妻子就起床给我做饭,她亲手擀面条,炒了两个鹅蛋,还烙了糖饼做我的午饭。她送我出门,我推着自行车冲她说:“你放心,听我的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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