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一辆破自行车,去二十三处学校报到。穿一身旧衣裳,一件蓝灰色的褂子套着露出棉花的棉袄。车子前边掛着书籍,后边车架上是一包袱地瓜面黑煎饼和被褥。
二十三处是牛山矿务局1958年在肥子县筹建煤矿时设立的单位,矿井建设已竣工,总部已搬走,这里仅是留守处。学校是留守处的职工子弟学校,坐南朝北,以小学教育为主,代办了两个初中班,一个高中班。校长叫韩配信,教导主任叫何萧。两间办公室,小学老师一间,初中老师一间。我教授的课程是高中数学。
无巧不成书。进门后竟遇见了我高中女同学张颖。她是晚我一级的老三届,她在这里教物理。她见了我很热情,我们对桌办公,她给我介绍了这里的一些情况,我很快适应下来。何萧主任给我分配教学任务,给了我一套教科书、参考资料、备课本、墨水等办公用具,并交待今天是星期六,后天星期一进行试讲,由全体老师和校长听课,然后再决定录用与否。
何主任给我安排了住的地方。双职工都住在宿舍院里面的平房里,单职工则住在学校西侧的一所旧楼里,旧楼是1958年盖得第一座三层楼,一楼由学校公用,放些图书、后勤等,二楼则由单位老师住。我斜对门住着王月老师,就是拿着介绍信到我家找我的那位中年人,他是从越南战场复员回来的退伍军人,带着两个孩子,他教政治课。再往里住着一位邢老师,也带两个孩子上学。楼洞北面住一位贾老师,有一个儿子跟着上学。最西面楼头住着矿务局机械厂一个姓高的采购员,妻子在外地工作,有一儿一女。
楼洞里很黑暗,白天爬上二楼是黑咕隆咚。我被安排在二楼最东边第一间房子,地面比楼洞低很多,是由一间旧厕所改装的,听说原来住了个疯子。
这是一间墙壁发黄的旧房间,分里外两间。墙角里扯满了蜘蛛网,窗扇几乎全烂掉了,是用破席和旧毛毡钉起来的。靠西墙用砖块垫着床板,床上铺一领烂了边沿的草席和一个麦秸草苫子。屋子里的东墙角安一个炉子,炉子的烟筒从里间门探到外间去,然后再拐弯从窗洞里伸出去,象高射炮的炮筒。天花板上有一块发黑而湿润的地方,不断地扑嗒扑嗒地滴溜水珠。
我跑到三楼看了一下,上面是一个公用厕所,里面全是屎尿,其他房间都已多年失修,无人居住,堆满了建筑垃圾及破烂东西。
我铺好被褥,便打开教课书备课,打开高中数学第一章,看到集合与对应这题目,我傻眼了。上高中时我学的是文科,那时的文科不考数学,自己也不重视这门课程,数学成绩最差,再说文革前的课程里根本没有这一章,自己没学过,怎么去教学生呢?
我有些慌了,心里七上八下。第二天一早,我骑车去了肥子县老县城,找到新华书店,在那里买了一本高中数学集合与对应的参考书,如获至宝,心想此乃天助我也。赶紧骑车回来,用开水泡了个地瓜煎饼充饥,关死门开始学习集合与对应。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终于把课程学习和研究明白了,天麻麻亮的时候才闭了一会儿眼。
星期一,我极力按奈住紧张和激动的心情,带着昂扬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念走进了教室,这是我一生中关键一课。我满脸微笑着问同学们好,并作了简短的介绍后,开始讲那节集合与对应的课程,用我上学时最差的一门数学去进行人生搏击。
课程讲得很顺利,四十五分钟嘛,若是在家刨地也刨不了多少。当下课铃响起时,我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头发里开始往下渗汗珠子。不管讲得如何,反正是豁上了。若试讲不合格,下午就打道回府,回去继续种地。
下课后,学校组织教高中的老师坐谈。教导主任何萧老师是行家,他待人诚恳热情,是从汶河中学调进去的数学老师,妻子和我一个公社,女儿叫何英,就在那个班里上学。
坐谈的时候,他微笑着问我:“于老师,上高中时数学课中有集合与对应吗?”
我说:“那时的课程没有这一节。”
“你讲得还不错哩。”
我笑着说:“是昨天现学的!”
得到何萧主任的认可,试讲算合格了。校长还让我担任了这个班的班主任。
一天的时间,一个农民变成了高中代课老师。这个角色的变换太快了,生活上穿戴再也不能邋遢了,要洗脸刷牙,衣冠要整齐。天不亮就得起床,做饭吃饭,上班备课,去班里盯早自习,检查学生有没有迟到的,完全是全新的工作。
不但要尽快适应,还得脱胎换骨,是一种新的挑战。我教的这批学生正是耽误的年龄最小的那一代人,他们从记事丫丫学语就没怎么上过课。我试探着对他们进行理想教育、道德教育,但起的作用非常有限,动荡的社会对他们的影响太大了,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无所不做。我不停地找他们谈话,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做人的道理。我实实在在、脚踏实地的工作,很快就获得了好评。
生活的安排很简单。开始是吃从家里带来的地瓜煎饼,用水一泡,啃块咸菜就算一顿饭,有时候带来的黑煎饼不够吃,就饿肚子。后来张颖夫妻来看我时告诉我,学校东面小庄煤矿的职工食堂,卖一种用机器滚的玉米面煎饼,很便宜,可以去买点吃。借课外活动我去侦察了一下,找到了那煎饼房。排队的人很多,从入口进去看见一个巨大的铁滚子在转动,从下面玉米粥糊中滚过就粘上了一层,待到滚动一圈,煎饼就熟透了。我买了点尝了尝,有些散口,但味道还行,没有家里妻子擀得香甜。不管怎么说,也算解决了我的吃饭问题。
从此我开始长达八年的吃煎饼代课生涯。
初冬,星期天不上课,我就骑自行车回家种地。这里离我家有八十里地,离开家半月了,挂念我的两个儿子,更挂念我那单独挑起家庭重担的妻子。
星期六下午,等学校开完会后再骑车往回赶。骑到刘秀山北面的丘岭时,天就完全黑下来。这里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十几里荒凉的山路,常有恶人打劫。每骑车到那个路段心里发怵,没有人时紧张,前面有个人影就更紧张,立刻做好战斗准备,硬着头皮朝着前面的人影猛骑。
星期天劳作一整天,星期一早晨一早往学校里赶,八十里地须用三个小时。我四点多就起床,妻子起来给我做面条,狼吞虎咽地吃几口,便匆匆离家骑车赶路。骑出二十多里,到达一处栽有柏树的山口,回身朝东一望,是一抹黎明的曙光。下山骑车快一些,一口气能骑到一个叫仪山的乡镇,在那里的公路边上休息一下,再骑车继续赶路。
周一早上七点学校上课前,我先到宿舍放下东西,点着炉子烤贴身穿的褂子,因为被汗水早已湿透的褂子,不烤一烤的话,浑身冰凉。
第一个月发了三十元的工资,我摸着自己用诚心和汗水换来的报酬,心里颇激动。多少年来,我都是靠体力劳动,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生存,而今是靠智力挣工资了。我跑到小庄矿的百货公司,花了十二元钱,给妻子买了一件褂子。
那褂子是绿色的,和老家雨山上小草的颜色一样。
夜深人静时,我呆呆地躺在那间破旧的宿舍里,细听窗外寒风嚎叫,远处的矿山传来隆隆的喧嚣声。一只老鼠又来啃门板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只老鼠每夜都来,门角已被它啃了个洞,我用木棍塞了鼠洞,不过两夜,那木棍又会被嚼烂。玉米面里撒了老鼠尿,煎饼啃了半边并屙上老鼠屎。
“咯吱!咯吱!”这老鼠分明是在和我作对,在咬我的肺梗子。我爬起来打了几次,再也睡不着了,便拽开橘红色的电灯写日记。
“我的班主任工作是临时的,我的职业也是临时的,但教育培养这四十多个学生,却是百年大计。从孩子们的身上,我看到了苦难深重的过去,也看到了我们祖国的未来……”
每当我走上讲台的时候,我压抑积蓄了十几年情感和创造力,灿烂地爆发出来。眼前是一片肥沃的土地,等待我去播种希望的种子。那举起来回答问题的胳膊是一片葱绿的青竹,急需阳光的雨露。
我的嗓子讲哑了,手儿写麻了,心里却涌满了热流和无限幸福感,我看到了希望在对自己微笑。
我们这代人,大概都是这样的秉性。虽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但都依然是那么热爱生活,那么有责任感。我觉得一个只知道传授课本知识,不去点燃学生理想火花的老师,不是个好老师。
我的心血全泼洒学生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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