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春天,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骑自行车去牛山村家访。学生的父亲姓张,在村南一条小河旁租了十几亩地,搞苗圃种植。我骑车找到苗圃,见路边盖了几间瓦房,用洋槐树围了个院落,院子里喂着鸡鸭鹅狗,有点农家日子的味道。
他们夫妻对我很热情,忙着烧水泡茶。说话间,有几个农家大嫂走进屋子,老张招呼她们:“你们不是要瞧病吗?这个于老师是家传中医,快让他来看看!”
农家嫂子们的朴实诚恳,出于对老张的信任,果然围上来让我瞧病。我让老张找了块毛巾,折叠起来做脉枕,挨个儿给她们把脉望舌苔,然后问病情,报病案,讲患病缘由,治疗方法。
中医诊病,老百姓最迷信脉诊,待你把左右手寸关尺都诊察完毕,他们往往不告诉你病情,而是竖起耳朵听你报病案,看你讲的是否和自己的病情吻合,然后决定对你的取舍和信任程度,他们完全不懂中医要四诊合参,观外揣内的道理。
那天我紧张得额头渗出了汗珠子,把看家的本事全拿出来了,讲了些阴阳失调、五脏六腑经络原理,感觉她们听起来象是在听天书。
最后一个大嫂问:“于老师,您治不治癣?”
“什么癣?”我问。
“牛皮癣,头上、背上、胳膊上全是。”
“谁长的?掉皮屑吗?”
“俺男人。掉屑,厉害的时候,早晨得用条帚扫哩。”
“我抽空去看看……”
“好呀,我在家烧好茶水等你啊。”
星期天的上午,我按照她说的地址,找到了那条最偏僻最狭窄的胡同。胡同里道路坎坷不平,坑坑洼洼,两旁是些多年失修的土屋。那家人姓赵,大门朝东,走进去是一个极安静的农家小院,除了几间堂屋,院子里没什么东西。屋里陈设简单,旧式的桌椅柜子,一把泥壶,几把龇牙咧嘴的木登子。
她丈夫是个老实把脚的庄稼人,年龄六十多岁。他把我让到东边椅子上,沏上一壶热茶,寒暄几句后,便给我讲述他的病情。
“我这病二十多年了,从四十来岁,不知道怎么长得,厉害的时候全身都是,头上长得象铁盖子,身上长得象牛皮,夜里奇痒,浑身抓的血糊淋啦的……”
“你都去哪里治疗过?”我问。
“去过的地方多啦,东岳、济南、胶东的安丘,就差没有去北京啦!”
“他们诊断你什么病?”
“他们说是牛皮癣。”
“这个病学名就叫银屑病,就是人皮上掉银屑子。”我调侃一句,驱散老人家的忧愁。
老赵人很消瘦,满脸的皱纹,写满了人生的沧桑。他给我倒茶时,枯木般的胳膊有些颤抖。
我给他号过脉,看过舌苔,巡视了一下屋里家具,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怜悯之情。看来,为了治这个病,没少花了钱。
老太太对丈夫说:“人家于老师家里是祖传中医……”
我说:“大哥,你这是世界级的疑难病症,我尽量帮你吧。”
老赵一下子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哆嗦着,眼里涌满了泪花,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我就谢谢你了。”
从赵家出来,回到学校,把所见所闻告诉了妻子。我说:“真是还没见过这么贫穷的人家。”
妻子关切的问:“他没儿子吗?”
“不知道,好象有个姑娘,已出嫁了。我想给他治治看,也算试一试咱治牛皮癣的本事。”
“你教学这么忙,有闲时间吗?”
“利用星期天,一星期跑一趟。”
“吃药怎么办呢?”
“咱先拿钱替他买药,好了病再说吧,老百姓的心比石头还实在。”
妻子楞楞地看着我,不再言语。
当时我也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母亲随我生活,儿子毕了业面临结婚……
我内心里斗争了半天,还是决定给赵老汉治病。从此我多了一份业余工作。
自古就讲“治内不治喘,治外不治癣”。牛皮癣,在医学上称为第二癌症,顽固难愈,我心里虽然有些打怵,但我相信有矛就有盾的道理。
星期天,我去新城药材公司给他买药。牛山矿局离新城近二十里地,来回就得多半天需要时间。中药取回来,我再给他送去。雨天,小胡同里泥泞不堪,把脚陷进老深,自行车根本没法骑,只有把车子扛在肩上踩着泥巴趟过去。
那段日子,很怕碰见熟人,怕碰见老师们,怕别人说自己不务正业。
开始,老赵吃了我的中药,效果并不明显。我犹豫着是否坚持下去。但一看见他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我便坚定了给他治疗下去的信心。
路是人走出来的,无论什么样的路,只要自己坚持走下去,其实是都能走得通的。只要敢于向前跨出去,哪怕是很小的一步,也远远胜过胆怯的裹足不前。
那年的暑假,我放下了文学创作,用全部的精力去研究医学,我找出了家里所有医学书籍,下功夫研究牛皮癣的病因病机,从单纯的治疗表皮,到调理气血和脏腑经络,我对这顽疾的认识获得了一些突破。
当赵老汉头上的皮癣开始消退时,我心里充满了喜悦。最后他全身的皮癣都已退去,仅剩背上一块,粗糙如皮革,攻而不消退,我打算熬制清热解毒,软坚散结的黑膏药给他试试。
幼儿时,随父亲熬制膏药,是在老家东院里那棵大槐树下,点一个木柴火炉,锅里加满香油,父亲让我摇扇催火,他加药搅动,搅药木棍必须用槐木的,按顺时针搅动,下药时不让我在场,怕惊了药神。
妻子随我父亲熬制过膏药,她烧火掌锅,我下药,火力太猛,一下子点燃了锅里弥漫的油气,哄的一声,火光冲天,我赶紧用水去浇,火焰更旺,火苗子窜到了窗棂,眼看要成了火灾,妻子果断地将一铝盆扣在了锅上,这才压住了火苗。黑烟和呛人的药油味在院子里弥散开,引的老师们好奇的观看。
膏药总算熬好了,给赵老汉送了去,嘱其自己贴,自己换。开学后,我又担任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天天忙的团团转,也顾不上赵老汉的癣好没好了。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我和妻子上街买菜,突然我被一个人捉住了胳膊,那人大声喊叫:“于老师,俺可找着你啦!找的好苦啊!”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竟是我治病的赵老汉的妻子,心想坏了,可能她男人的病厉害了。老太太死死抓住我,我看见她笑得满脸皱纹象菊花,咧开嘴巴嚷嚷:“你给老赵治好了病,我感谢你都找不到地方!”
我见她挎了满满一篮子鸡蛋,还有红糖、茶叶。
学校里有名女教师在学校门口租了一个店面,下班后就去卖衣服,此事对我触动挺大。我专门去她的店面拜访。
“你不怕别人议论你钻钱眼里了?”
“你上班不给你工资行吗?”她反问我一句,两眼盯着我。
我无言以对。
“我影响什么啦?我是业余的,谁不想挣钱?”
那年春天,初中部有名姓于的老师辞职去了海南岛,赶海南潮去了。和我关系不错的唐洋老师也辞职去了青岛下海经商。小学部有一个老师辞职回家养蘑菇去了。
学校每出一件事,老师们都当新闻议论几天,冲击着每个老师封闭的心灵。当大多数人还在计划经济的温室里观望时,最先“下海”到一望无际的商海里去游泳,去搏击,确实有一番“弄潮儿”的味道。
记得在一次学校召开的解放思想,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会议上,有很高威望的秦浩老师率先喊出了老师不能永远贫穷,也可以去做百万富翁的口号……
秦浩老师的发言,像一股山洪冲进了校园,向来平静的校园沸腾了。
我和秦浩老师认识较晚,他教语文,是语文教研组组长,学校教学的中坚力量,后来我们都住在学校单身宿舍楼的二楼,见面总是客客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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