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季寒冷干燥,春节后下了一场大雪。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大地铺了一层洁白的雪毯,龙山塔像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孤独地立在风雪中。
年味尚浓,县城中不时传来零星的爆竹声。马路上的积雪被车辆碾过,变得泥泞不堪。街上的行人匆匆,忙着年后走亲戚。腊梅打算去走娘家,黄草到街上看了半天,觉得路滑,正犹豫不决,一辆毛驴车朝黄草家走来,驴脖子上的铜铃铛发出叮咚叮咚地声响。车上躺着一个男人,坐着一个女人。车在黄草跟前停下来,赶车人从车上跳下,摘下头上黑乎乎的黄棉帽,用帽子拍了拍身上的残雪,顺手梳理了蓬乱的头发,冲着黄草嘿嘿笑了笑。
黄草端详着眼前的男人,感觉有些眼熟。他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眉毛稀疏,眼皮下垂,鼻子红红的紫紫的,脸颊下有道非常刺眼的疤,看上去非常苍老。他上身穿一件黄色棉袄,下身粗布棉裤的裤脚上沾满了泥水,他跺了跺脚,嘿嘿着说:“黄草兄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刘石头。”
我看着他脸上那块疤痕,一下子想起他来。这刘石头和我是一个村的,大我两岁,文革时是村里造反的干将,曾当过石鼓盘村革委会副主任,他常常穿一身军装,代表组织给村里的人训话。他曾因我家的成分问题和我产生过激烈的争执,差点被他灭了全家;那年春节因我写了一幅对联,我被他关了一天一夜,打的我满脸是血……
文革后,风停了、潮退了,刘石头父死娘亡后,搬到靠山村他表姐家里。从我离开石鼓盘村后,从未见过他。
恩恩怨怨如过眼云烟。对刘石头的仇恨,曾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我的心坎上,沧海桑田,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掩埋了我心底的痛苦,慢慢抚平了心灵的创伤。
我看着眼前苍老的刘石头,感到愕然,一丝怜悯油然而生。我上去握住他粗糙的手,晃了晃,说:“哦,是石头大哥!”
车上女人这时走过来,解下围巾,冲着我说:“黄草,我是你丽娟姐,这么些年不见了,都不认识了,今天是来找你给你表姐夫看看病的。”
我向地排车瞥了一眼,地排车上躺着的人盖着一床薄薄的红碎花被子,只露着一张僵硬的脸。我说:“哦,是丽娟姐呀,来,到家里说话,外面冷。”
刘石头把地排车停好,俯身把车上的男人背到家里,轻轻放在沙发上,扶他坐好。我泡上茶,招呼刘石头姐弟坐下,喊出腊梅和他们见了面。
丽娟姐和刘石头是姨表兄妹,丽娟三岁就没了爹娘,又没有别的亲人,刘石头的母亲就把她领回了石鼓盘村,从小与刘石头一起长大。丽娟姐命苦,十八岁那年嫁到靠山村,男人姓张,是个石匠,嗜酒如命,结婚日子不长就中风瘫痪了。
丽娟说:“我男人瘫痪二十多年了,到处求医,不见好转,现在儿子眼看着大了,快到了说媳妇的年龄,我想来想去,想起你家祖祖辈辈当先生,你父亲生前没少治了这个病,你再给你姐夫看看吧。”
我把脉枕放在张石匠的手腕下,搭手给他号脉。张石匠右手脉现宏大,左手脉像微弱但仍如细流绵绵不断而有神;他面色蜡黄,肌肉僵硬,嘴角下斜,流着涎水;我看他的舌苔黄腻,舌体红活。他两个眼珠滚来滚去,一直盯着我,嘴里发出“啊啊”声音,像是在给我说些什么。
我检查完张石匠的病情,对丽娟和刘石头说:“姐夫的病不是一天了,你们这么大老远来了,如果真相信我的话,我就给他治治试试。”
丽娟说:“黄草兄弟,你放心开药,治不好也不埋怨你。”
刘石头嘿嘿笑了一声,说:“黄草,他这病也难治,你就死马当活马医,也就是除除我表姐的心病。”
我给张石匠开了二十天的药,他们走后,腊梅的脸难看起来,埋怨我说:“这个病不该给他治,刘石头怎么还有脸拉着他表姐夫来找咱!”
我苦笑了一下,说:“今天是给张石匠看的病,丽娟姐守活寡这么多年了,是个苦命的人。”
半月后,刘石头用自行车驮着半袋花生,突然找到我家里来。进门就说:“黄草兄弟,坏了,坏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悬了起来,忙问:“怎么了,药不对路吗?”
刘石头轱辘了一下眼睛,嘴巴啧啧了几下,依然说:“坏了,坏了,这回儿可坏事了。”
黄草看着刘石头,一头雾水。刘石头拍打着大腿,不断重复“坏了、坏了、坏了”。
我高声喊道:“到底什么坏了?”
刘石头一下沉默了,半天后沮丧地说:“我姐夫喝了你半月的药,腿上有知觉了,手指能动了,这两天呜啦呜啦地想说话,这事真是坏了。”
我茫然地看着刘石头,心想这是药力见效了,怎会是坏了呢?刘石头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说:“黄草,拉姐夫来找你是为了走走过场,安抚一下,没想到你还真给他治病哩。”
我更加疑惑了,说:“做大夫给人治病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病人见效了,应该高兴才对,什么坏了?”
刘石头吧嗒了半天嘴,吞吞吐吐地说:“黄草,这事没法给你说清楚,过几天来复诊,你走走过场就行了!”
三个疗程后,刘石头和丽娟姐急匆匆地又找到了我家里。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解开棉袄扣子,扇了扇,气呼呼地对我说:“黄草,你胡闹,咱不是说好的走走过场吗?”
我看着他,坦然地笑了笑。
刘石头和丽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刘石头接着说:“张石匠喝了药后,现在腿能动了,手上也有力气了,自己能按着床板坐起来了,现在天天呜哩哇啦的骂我。”
我看了一眼丽娟姐,她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头埋在胸前,沉默着不说话。
我说:“这不疗效很好啊!”
刘石头说:“好个屁,他好了我不好了。大医院都治不了,你逞什么能!”
我压抑内心的愤怒,眼里几乎喷出火来,瞪着刘石头说:“谁来找我看病,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去治疗,你说走走过场的事我办不到,我也不懂你说的意思!”
刘石头一下子哑了,用胳膊肘捣了捣丽娟,丽娟突然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说:“不是俺俩想给他治病,是新加坡打工的儿子张福寄来的钱,让俺来找你给他爹治病。”
我看着丽娟姐,说:“丽娟姐,我家世代行医,治病救人这么多年了,你也是知道的,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实心实意对待患者,现在看,姐夫的病只要坚持治疗下去,重新站起来是希望很大的。”
刘石头听了我的话,猛地站起来,拽着丽娟就走了。
阴历二月,龙山河里残冰融化,岸边杨柳泛青,远山由灰白色渐渐变得青翠起来。我看着两只喜鹊在院外的香椿树上喳喳地嬉戏着,突然想起张石匠来,他中断治疗半个多月了。刘石头和丽娟让我给张石匠治疗,但却有暗示我不能当真治疗,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张石匠瘫痪二十多年了,我也没想到治疗的效果会是这么明显,丽娟姐如果就此放弃了,真是可惜了。
医者,父母心。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作为医者,对患者赤诚的心不能变,遇恶人不畏惧,遇柔弱不逞强,遇富者不献媚,遇贫者不嫌弃。能给患者解除痛苦,治愈疑难病症是对医者最大的安慰。
阳春三月,春意莹然。院子的牡丹花绽放开,芍药挑起了红色的花骨朵。徐徐春风沿着龙山河道吹来,摇动着架上葡萄藤的嫩枝。
门外响起了叮咚叮咚的铃铛声,紧跟着传来几声毛驴嘶哑的叫声。大门被推开了,走进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一身运动装,黑黝黝的脸膛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笑眯眯地问我:“你是黄草叔吧?我是张福,俺妈是丽娟,俺从新加坡打工刚回来,今天拉着我爸来,麻烦你再给他看看吧。”
初夏的早晨,大地笼罩着薄薄的雾气。龙山河上吹来的暖风,带着潮湿的凉意。桃花开过了,田野里的麦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由青色变成金黄,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麦香味,布谷鸟的叫声不时传来。
院子里的石榴花渐渐开放了,绿叶衬红花,美丽极了。我提了个水桶,准备到龙山河里去提水浇浇石榴树。刚走出大门,迎头碰到刘石头和丽娟,我微笑着把他俩让进家门,进屋还没坐下,刘石头就埋怨说:“黄草,你可胡闹锅台了!张石匠吃了你中药,现在天天拄着个拐杖满院子里追我,往外撵我,嘴里骂卷连天,骂的还挺清楚的,气的我生了病了。”
丽娟说:“黄草,实话给你说,张福他爸的病好了,我却作难了。一个槽上不能拴两头叫驴,天天闹得鸡飞狗跳。今天来是麻烦你给石头看看,他脸上长的这是什么啊?”
丽娟说着,把刘石头拉到我跟前。
刘石头脸上有蝶形红斑,身上布满紫红色的斑块,皮下有淤点,指甲暗红,蓬乱头发有些脱落。看到刘石头这些症状,心里一惊,赶紧仔细看了舌苔、号了脉搏,他舌苔黄燥质红、脉滑数。
我接着问:“石头大哥,发烧了吗?睡觉怎样?”
刘石头刚要张嘴,丽娟抢着说:“发烧半月了,心烦的不行,睡不着觉。”
我接着问:“怕见光吧!”
丽娟说:“这几天开始怕了,到屋外就觉刺眼,老眯眯着眼。”
我脸色变得异常严肃,心情沉重起来,可以肯定刘石头患的是系统性红斑狼疮。这是世界性的疑难症,面对这个疾病,中西医都没有特效疗法,很多患者只能靠激素维持生命。
刘石头和丽娟看着我。我说:“这个病比较棘手,中医治起来效果也不明显。”
刘石头愣怔半天说:“黄草,张石匠的病二十年了你都能治,我这点病才半月,就难治吗?”
我说:“病和病不一样。”
刘石头说:“哼,你是不想给我治!”
我说:“你这个病我治起来也没把握。”
刘石头沉默了一会儿,朝我瞪着眼说:“咱俩过去有仇,你不给我治就散!”
刘石头拉起丽娟恶狠狠地说:“走,不求他!”
丽娟边走边回头给我说:“黄草你看,他的驴脾气又来了。”
我看着他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里非常难受。
天气变得闷热起来,大地像蒸笼一样,热得使人喘不过气。大清早蝉就高声大叫,迎面的风似热浪扑来。
丽娟风尘仆仆地找到家里来,胖乎乎的脸变得消瘦了,头发花白了。她神情抑郁疲倦,她坐在沙发一言不发,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脸庞滚下来。
我说:“丽娟姐,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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