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北大荒三大农忙,春播、夏锄、秋收,那么夏锄就是重中之重,因为春播全是机械播种的。秋收,小麦全是机械收的,大豆也有一大半是机械收的,但大豆的夏锄,却是百分之一百靠人工的。
当时全世界的灭草剂,都是杀死圆叶子植物的,因此小麦的除草,全部都是喷洒除草剂,但大豆的叶子也是圆的,喷了除草剂,草死了,但大豆也死了。
全场近十万亩大豆田,如果每人一天锄地五亩,那也要近两万个人工,也就是三百个人要干六、七十天。而且要保证不下雨,工作量太大了。风险也太大了。
夏锄开始了,每天早上三点钟,起床哨就响了。每人拿起炕上横着的锄头,都是昨天削快的,上面绑着一把镰刀和一个水壶。穿上棉衣棉裤,就往外跑。如果你稍稍慢了一点点,场地上已经在一、二报数,双数向后退一步,向右看齐,向右转,齐步走了。如果你再慢一点点的话,已经在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一、二、三、四!”队伍已经走远了。
没有一个人洗脸,也没有一个人刷牙,更没有一个人叠被,五、六公里的路几乎都是小跑步。走到一半,天开始微微亮了,等到了田头,天便大亮了。北大荒夏天的天,四点钟不到就大亮了。
到了田头,按班排,一人一条机耕垄,六十公分宽,没人吭一声,没人停一刻,立刻抡起锄头,“唰!唰!唰!唰!”地干了起来,因为场长、政委们马上就到,边检查质量,边计算产量。耽搁半分钟,那也是自己的时间啊!
北大荒的地,无尽头地长。从地这头到地那头,短的有两公里多,长的有三公里多。也就是你只要锄到地那头,就已经有二亩左右的产量了。
锄地的标准模式是,在垄两边先拉两锄头,然后用两边的锄尖,挑去苗间的草,再跨前两大步,再拉两板锄。关东山三大怪,走路没有锄地快,真是一点也没有夸张,找个走路的人来比,还真让锄地的人比下去了。人就是这样反复地、机械地、快速地运动着,而且还不能因为贪快而伤了豆苗。
阿毛总是紧跟在姬季远旁边的一根垄,但一会儿,两个人的距离便会拉开,于是姬季远便回头,锄着阿毛的那根垄。接上了他,两人又飞跑着,来到前面。重新开始新一轮的锄地。如果要把锄地比作打仗,其实也不为过。急促的运动,巨大的运动量,打仗也不过如此。
上午六点,马车送早餐到地里来了,基本上都是馒头,就着水壶里的水,几口咬了下去,再拼命锄地。
中午十一点钟,集合往回走,中午吃饭休息一小时,十二点半又走在去田的路上。四点半回农场吃晚饭,场部门前有条河,这时河里爬满了洗澡的人,五点半晚饭,晚饭后必须赶紧准备工具、水,然后赶紧睡觉。
第一天,锄地的统计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二连三班,人均锄地九点五亩,名列第一,并且遥遥领先,在晚饭后的小结会上,胡班头大大地长了一下脸。但场长说胜不骄,要再接再厉啊!班头带回来了,初战告捷的喜报,大家士气十分高涨。
第二天、第三天,大家都拼命地干着,张俊文的腰肌扭了,他用床单扭了一根带子,在腰上一扎,照样干着,场里还评定了锄地标兵,一、二、三名,谁知这三名竟然都在二连三班,第一名是张强,第二名是姬季远,第三名是张俊文。
这样,日复一日地干着。姬季远发现,他的病人明显增多了。因为锄地主要用的力,是腰肢的摆动和手臂的扭动,因此,腰伤和臂伤的人,越来越多了。姬季远靠按摩和用药,已经远远跟不上了。而且他发现战士们中的,肠胃病也增加了,吃药根本不管用,他想啊想的,想到了耳针麻醉,于是他便去卫生员那里,要了一包半寸和一寸长的针灸针和酒精棉球。
耳针治疗,需要病人躺着,正好每个棚屋的炕,每个人头都朝着过道,扎耳针很方便。于是姬季远每天熄灯后。去一个、一个班里。问明病情,用火柴头,在耳朵上摁着,一面摁一面问:“痛不痛?”如果病人说痛,那就这个部位了。用酒精棉球消了毒,扎了针,拧了半分钟,要留针。于是姬季远正好去下一个班。等他第一圈六个班扎完了,再回到第一个扎针的班,起针。又一个、一个班起完针,第二圈完成了,最后回自己的棚屋,洗脸、睡觉。他每天要比别人少睡二个小时,但他看着一批一批的病人都说好了,他总是在换新的病人,说明他的治疗是卓有成效的。他的心里比受了任何嘉奖都喜悦。
姬季远突然发现自己出了门,除了手电筒的哪一圈光,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决不能因为这个困难,耽搁为战友治病。于是他手中多了一根树枝。他拄着,探索着。继续每天熄灯后走两圈。很多次,第二圈起针时,病人已经呼呼地睡着了。他轻轻地起了针,尽量不要惊醒病人。但每天两个小时的工作,已变成了三个小时了。他每月的津贴费,几乎都用来买干电池了,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一天,他扎完针,正准备去起针时。突然脚下一滑,身子直往下窜去,下面是一个坑,坑里是一坑水。他站在坑里,水浸到了胸前。他费了好大劲,才从坑里爬出来。哆哆嗦嗦地回到自己的棚屋。擦干了身体,换上了衣服,又走向起针的第二圈。那天夜里,他躺下身子的时候,应当有一点半了吧!
姬季远只读过内、外科常见病,没读过五官科常见病,走上工作岗位后,天天同手术打交道,他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眼睛怎么了?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去场部找了卫生员小周。小周听了,便说,“你那是夜盲症,是营养缺乏引起的,主要缺维生素A。”于是他给姬季远拿了二十片维生素A,并说,“你先吃吃看,吃不好再来。”
“好!谢谢您!”
姬季远每天按时吃了维生素A,三天后,他的夜盲症好了。
一天,姬季远收到了李洪才给他来的一封信。
信里说:“五月份,院里宣布了一批提干的名单,名单中有你,提为护士,但别人都评了级,都评了二十四级,你没有评级。”
信中还说:“羊希和、牛鼻头调去了哈尔滨,太阳岛空军医院。庄振祥调去了吉林空军医院,可能是中苏关系在进一步恶化,这都是加强北边的力量的措施。”
信中还说:“大学开门了,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不到一个礼拜,六九年女兵走了有一大半,有广林、假男人、嗡鼻头、黑皮猪鲁、南瓜、虚脱等等。医院里一下子走空了,院长这次大发了雷霆,去沈空后勤卫生部吵了一架,吵来了一个沈阳医学院的名额。院里经过研究,让包训达去了。”
读完了信,姬季远默默无语,他叠好了信,放回信封里,并把信,深深地藏在了,书包的小口袋里。这一夜,他整整一夜都没有合眼,默默地望着屋顶。
锄地的进度,还是远远跟不上,天有不测风云,如果下一场雨,这脚踩在地里。一踩一脚泥,走路也不行,别说锄地了。赵场长急得团团转。
场部经讨论决定,为了抢时间,完成夏锄任务。中午的饭,就在田头吃了。来回的走路时间,总可以省了吧!
于是,生产的劳动强度,又空前提高了。姬季远每天去扎针,多次发现不少人,从书包里拿出一份年历,在上面勾画着。他好奇地凑上去看,发现他们都在干着同一件事,把今天的日子从年历上划去,战友们每天都在数,还有几天要熬啊?这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柯察金的战友们,干的不是同一件事吗?只不过一个在白桦树上,每天刻一条纹路,而另一个则是,在日历上把这一天勾去而已。
每天送的午饭,都在翻着花样,但不翻花样的是,每天送的都是包子,今天糖包,明天肉包,后天菜包。
包子送到田头,大家都会蜂拥而上,争抢着。北大荒的中午,温度会高到三十多度,毒辣辣的太阳狠晒着。每个人都不穿军衣,每个人的棉衣几乎都扎在腰上,但不带棉衣也不行啊!早上出来时的温度,通常都到不了十度。所以北大荒有一句谚语:“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这就充分体现了,北大荒早晚的温差。
这一天送的是糖包,早上六点吃的早饭,肚子早就饿翻了。大家依旧蜂拥而上,离得远的人,会快步奔来。
阿毛挤在第一排,一手抓起一个糖包!“不行,这糖太少!”他扔了,又抓起另一个糖包,“这个也太少!”他自语着,又扔了,又伸向另一个大的糖包。
“你干什么?你出去!”付指导员大声地呼喝道。
“我出去,我为什么要出去?”阿毛不知所措地问。
“你出去说!”付指导员还在大声地呼喝着。
阿毛一手抱着一只肥头胖脑的田鼠,从人丛中挤了出来。
“你看你!手里拿着耗子,还挑一个扔一个,你还让别人怎么吃?”
“我……我……”阿毛把田鼠放在了地上,田鼠的脖子上,系了一根鞋带,另一头系在阿毛的腰带上。
原来阿毛今天锄地时,发现一条小狗在跑。他追上去抓住了那条小狗,便用两根大头鞋的带子接起来,拴在自己的腰里。他看着这个肥头胖脑的小狗,实在喜欢,但他不知道这是一只田鼠,田鼠就是这样肥头胖脑的。阿毛便边拖着田鼠,边锄着地。刚好饭车来了。
“你必须把它扔了!”副指导员命令着。
“扔了?……我?”阿毛指了指他的小狗,又指了指了他自己。
“对!这是命令!”副指导员毫不迟疑地说。
阿毛迟疑着,解下了小狗脖子上的鞋带。
老付一脚踢过去,那田鼠直飞出去五米多远,在地上翻滚了一下,不动了。
“你踢死了我的小狗。”阿毛哭着指着老付。
“这是田鼠,你牵着它怎么干活啊?”姬季远来了,拉开了阿毛。
“那我看怎么是小狗?”阿毛天真地问着。
“你不懂,走吧!干活去吧!”姬季远冲老付点了一下头,拉着阿毛走了。
现在二连三班的每天完成的平均数,已达到一天十一亩半了,领先了全场平均数,将近一倍。姬季远的两个手臂,肿得有两个那么粗,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没有休息过一天。
场部决定请外援了,外援是嫩江县旁边的山河农场。援兵来了一百多人,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小板凳,另一只手拿着锄头,但他们的锄头只有三十公分长。
听说这一帮全是上海知青,在隔壁的一块地上干活,有男有女。只见他们到了地里后,先把小板凳往地上一放,小板凳两面都是木板,没有脚,因此人坐上去不会陷。然后,他们用手中的三十公分长的锄头,仔仔细细地锄着草。一边闲唠着,好一会儿,站起身来,往前走两步,又放下凳子坐下来,细细地锄着草。有时唠到兴头上,会放下锄头,两手比划着,说老半天,也没人管。这些上海知青,每人每天平均锄半亩地,连姬季远他们三班的平均产量,百分之五都不到,三班一个人都顶他们的二十多人了。
“侬娘格癞痢,大家都是上海人,伊拉为啥介舒服?”阿毛愤愤不平地说。
“勿要比,人比人要气煞人格,阿拉是军人,伊拉是老百姓,两样格。”姬季远回答着,他一头扎进地里,奋力地锄起来。锄了好远,见阿毛没有跟上,便顺着阿毛的垄,锄了回来。见阿毛还站在那里,望着那些上海知青。姬季远拉了拉他,阿毛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跟着姬季远快步地向前跑着。
他们两锄到了前面,追上了刘劲峰,刘劲峰把锄头往地上一插:“额要大便唻!”
“你要手纸吗?”
刘劲峰摇了摇手,跑到一边蹲下。一分钟后,他提着裤子走了回来。
姬季远望去,只见一根又长又粗的大便,旁边没有扔下的手纸。
“你没用手纸?”姬季远问。
“额......额......用了?”刘劲峰的脸红了。
“啊!”姬季远想着,“原来胡班头一直挂在嘴上的胡圾是真的,刘劲峰刚才用的就是胡圾,我一直以为是开玩笑呢!”
“没什么!没什么!咱们赶快锄地吧!今天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三个人齐头并进地往前飞快地锄着,不一会儿,到了地头了。
有一天,姬季远和阿毛,在地头遇到了一群上海知青,约二十来个人。那些人奇怪地看着这两个,军不军,民不民的人物。从衣着上,根本看不到任何军人的痕迹。但从气质上看,又不像当地老百姓,于是便用上海话小声议论着。
“侬讲格两个人是啥人?”
“应该是七三三一农场咯伐!”
“伊拉没有领章、帽徽?衬衫上都是汗斑、盐花!”
“要么是七三三一农场格民工伐?”
姬季远扭过脸去准备换垅了。
“侬是啥格区格?”阿毛开口说话了。
突然发出的上海的方言,把对方吓了一跳。
“侬是上海人?”
“上海人!”阿毛回答。
“侬是七三三一农场格?”
“七三三一农场格!”阿毛回答。
“侬是解放军?”
“是格!”
“阿拉有静安区格,有南市区格,还有闸北区格。”
“静安区?啥格中学”
“阿拉是七一中学格。”
“喔,勒愚园路上格。”
“侬是啥格中学?”
“卫星中学,晓得伐?”阿毛问。
“晓得!”那些人回答,这时有一个男的,从后边插了上来。
“卫星中学,有一个人叫姬季远,侬认得伐?”
“姬季远?”阿毛呆了。
“是格!”
“格勿就是吗?”阿毛指了指旁边,刚开步的姬季远。
姬季远闻声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那个人:“侬是叶鲁海?”
“叶鲁海!叶鲁海!侬还认得唔!”
“认得!格晨光,勒红上司,侬是静安区司令!”
“啥格司令,都是小人白相相格”叶鲁海冲过来抱住了姬季远。“侬长了这么高了啊?”
“侬勒山河农场?”姬季远问。
“山河农场,去年来格,上山下乡一片红嘛,要么江西插队落伍,要么黑龙江农场,农场还是拿工资格,唔就拣了黑龙江农场。”
“唔勒大连当兵,临时派到七三三一农场劳动格。”
“夜里唔来寻侬,侬勒啥格部队?”叶鲁海问。
“唔勒两连三班。”
“好,勿见勿散!”叶鲁海激动地说。
“勿见勿散!”姬季远激动地说。
当天夜里,叶鲁海没能找到姬季远,因为那么多棚屋,问也没问到,但第二天,山河农场的知青都回去了,姬季远再也没能见到叶鲁海,他们两互相说的“勿见勿散”,到现在也没能完成。
整整近一个月的夏锄,终于宣告胜利了。场长、政委悬在心上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最后要看秋收了。老天爷啊!无论如何要帮忙啊!
全场放假四天。在这四天中,姬季远每天都带着几个馒头、水壶,带着麻袋、镐头,一个人上山采药。这北大荒的山上到处是宝,各种药材,长得满山都是。还有不少是名贵药材呢?
第一天,他走入了一个下坡地,满地的党参,白勺,赤芍,南沙参,北沙参,远志,何首乌,狼毒。看得他眼花缭乱。他在四六九也去过大连山上,采过许多次药,但哪有那么多啊!
赤勺、白勺的花又大又好看,很多人会误以为是牡丹,以前有一句话,道出了花中的富贵,****牡丹、夏勺药、秋菊、冬梅。”这是四大名花,这夏勺药花,不就是脚下的这些赤勺、白勺吗?那又是名贵中药材啊!
还有狼毒,这东西的块根,能毒死牛,但它能治好很多种皮肤病。挖的时候要分外小心,不能碰破皮。如碰破皮,就会流出一种白色的汁水,这汁水就是最毒的了。
姬季远挑的都是块根入药的,草药就免了吧!那体积太大了,一麻袋才几斤啊?每天下午,他总是扛着满满一麻袋中药材,到场前的小河边清洗。然后,摊在门口的场地上晒。他每天一有空就翻着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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