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开皇二年(582年),冬雪犹存,春寒未暖。这天独孤皇后受了些风,微恙卧床,拘在宫中调养。隋主杨坚寻了一线的隙缝,不乘龙辇,却只悄悄地带了两名内侍,奔了仁寿宫。宜人的春景,撩人的花色,逗起了他心中的一团春意。原是独孤伽罗善妒,容不得杨坚怀拥他人,总角之时,就逼得杨坚立誓,一生中只能有她一个女人。因此登基后杨坚虚设六宫,不纳妃嫔,这重重的玉楼金殿中纵使佳人灿然如云,身为帝王至尊的杨坚却只能空望,终不能够让他稍稍开怀。此时园中流银铺地,春雨细绵,让杨坚暂时忘却了朝堂的政事纷扰,发妻的妒气冲冲。行至梅花苑,忽而一阵清香随风送至。只见凌霜而开的梅花花丛里,一个女子背面立着,她着一袭高腰长裙,肩披帔帛,头梳双髻。乌黑的丝发披覆在细长晶莹的颈项,一双素手正持着剪子,在丛中聚精会神地修剪树枝。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那个在建康城里吟诗赏乐的陈叔宝之句:“采蘩钩手弱,微汗杂妆垂。”只不过眼前的女子未遭丝毫劳作之苦,可那令人生怜的娇弱样子却添了几分。花影疏斜,倩影灵动,杨坚的心弦已被掌管春天的青帝拨得陡然荡漾起来,随即脱口问道:“何人在此?”
那女子闻言盈盈回身,和杨坚打过照面。着实让杨坚吃了一惊,不料宫里竟深藏着如此绝代美人!见她眼犹桃花生甜,眸似秋水含情,眉如柳叶初展,口若樱红吐艳。真可谓是身姿销魂,容光夺魄。那女子莲步轻移,走出了梅花丛中,行到杨坚面前,芙蓉照渠般拜倒,磕了一个头,细声答道:“妾身梅花苑宫女尉迟贞,参见陛下,陛下万福。”才袅袅起立,垂着罗袖,恭敬地站在一边。杨坚早已神迷意乱,一听是尉迟迥的孙女,杨坚恍然大悟,一时清醒不少,尉迟炽繁亦是尉迟迥的孙女,曾是周宣帝的皇后,杨坚篡国后便出家为尼,常伴青灯古佛。难怪这女子出落得如此之美!杨坚屏退侍从,走近前去,和颜询问:“那梅花忍霜负雪,开放甚为不易,为何你要加诸鸾剪?”
杨坚这话引得尉迟贞不禁偷眼一瞧,面前的男子身形高大,一身黄袍冕服,还缀绣着日月山河。抛去他的身份,就这气派已经让她这小小女子心生惶恐。可他适才所问,谈吐不凡,倒显出些男儿柔肠。此刻又窥见他面容奇伟,端的是芳心萌动。
“回陛下,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古人不舍那孟夏梅熟却无人采摘,妾身不舍这寒日梅开却仍然被撂在这林子里,受尽苦寒。故剪些回去插瓶,不至于它在漫漫长夜里孤芳自赏。”
语罢尉迟贞红飞双颊,葱根般的手指羞答答地玩起了系在腰间的丝绦。
杨坚心中暗喜,看来这尉迟贞不仅花容月貌,还通晓诗书,于是凑近尉迟贞鬓边,笑言道:“花还有重开之日,人却无复少年之时,你不忍梅花零落成泥,可知吾亦不忍你深闺独守?”
尉迟贞听罢俏脸更是鲜红欲滴,杨坚旋即与之携手同行。
尉迟贞怯生生地随了皇上,不胜娇羞,越发惹人怜惜。缓踏冰雪,徐穿香径,两人便在梅花苑周围如此闲游。梅花苑中,木雕石刻,剪纸图纹,错金绘彩,一切皆是梅花式样,清幽绝俗。
杨坚笑对尉迟贞说:“苑中的你冰肌玉骨,苑中的花香中有韵,连装饰都这般雅致,不愧为梅花苑。”
尉迟贞忙说:“贱婢蒲柳之质,怎堪与梅花比妍?”杨坚戏道:“依吾看来,梅花安敢与你比妍,喏,那白梅尚须逊你三分颜色。”尉迟贞抿嘴轻笑。不多时,苑中月移星易,暗香浮动。杨坚命人在房中布上酒菜,这是他践祚以来第一次持酒对美,数年来他不是运筹权谋,就是提兵征战,哪得一日安枕?
而尉迟贞自北周倾覆,家道中落,堂堂柱国大将军,大司马的孙女,一朝沦为宫中侍女,从前服侍自己的丫鬟如今都可以随意作践自己。心高气傲的她多次想过一死了之,何必苟活人世,徒受这屈辱?而这个男人,赐予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也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想起如此种种,尉迟贞便贪了酒,可她酒量尚浅,不过小酌几杯,已是醉眼惺忪,一副媚态,倒更是动人。杨坚借酒发作,拥了她入帏,一时竟不顾此事极可能被悍妒的独孤皇后察觉。
杨坚心里其实如明镜一样透亮,独孤伽罗的“妒”半真半假,要说真,天底下无一女子愿意枕边人与其他姝丽缠绵悱恻;要说假,她就是要利用“妒”牢牢地把控皇室血脉,作为她稳固皇后地位,培植独孤家族势力的幌子。杨坚深知如此揣测绝非自己多心高看了她,独孤皇后秀毓名门,对政治的波诡云谲自小耳濡目染,谙熟权术。其父独孤信身为大司马,手握兵符,他慧眼独具,相中杨坚,促成了两人的姻缘。他们结合之后,每及杨坚谈论朝政人事,独孤都能与他分析利害,估判形势。甚至他逼迫北周静帝禅让皇位,不动一兵一卒化国为家,也多有独孤相助,曾有“大事已然,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勉之!”之语。杨坚虽已贵为天下之主,但妖丑觊觎,朝纲未稳,独孤的势力深植宫墙内外,以至于有“二圣”之说,他想内外安定,只能作“惧内”之态,这般无论是臣民私议,还是史书笔墨,皆会道:隋文帝爱妻,独孤后襄夫。可两人,和眼光毒辣的权臣们一清二楚,这只是帝后势力达成平衡状态的障眼法罢了。
因此,杨坚自信临幸一宫女,于大局无碍。男贪女爱,春宵易过,暖融融的阳光映上窗子。尉迟贞先醒了,见时刻已经不早,杨坚还睡得又香又沉。她怕杨坚耽误了早朝,又怕独孤皇后知晓,便心一狠将杨坚唤醒。杨坚见尉迟贞乌发蓬松,远山添翠,面色略带娇憨,还未施粉黛更显丽质可人。
尉迟贞见皇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双耳不禁起了两朵红云,娇滴滴地说:“陛下快起身了,时辰已是不早。”
尉迟贞披衣坐起,杨坚却恋着香衾,依旧还没起床。尉迟贞又催促了数次,杨坚懒洋洋地说:“你怎么这样子性急!不让吾躬多睡片刻。”
尉迟贞掩唇微笑:“深恐为娘娘所知。”杨坚心头一凉,也颇有些担心,为保全面子,随口应道:“一介妇人,何惧之有?”而心中却滴溜溜暗自盘算:“皇后得知,该如何回应?”这才勉强起身,在尉迟贞伺候洗漱更衣后,一步挨一步地出了梅花苑。
只见两个侍从在门口候着,料是守了整夜,杨坚正色道:“吾昨夜宿居何处?做了何事啊?”
两个侍从慌忙跪倒,趴伏着,面面相觑。一时两人目光交换,心领神会,异口同声道:“陛下昨夜于书房批阅奏章,就近在房中歇下了。”
“任何人问及此事,尔等都如此回答,包括皇后。否则一概诛杀,绝不姑息!”杨坚厉声提点。
侍从磕头好似鸡啄米,应答如同谷传声,“遵命!遵命!”杨坚微颔,抬眼一看,已是云破雾散,晴光四溢,满苑素装尽褪,清新如洗。但城中寒气不减,略无花草,长安城的景到底缺少些颜色,而杨坚心心念念的一事,就是他定要发兵饮马长江,将江南的一枝春移栽到这大兴宫。不过当务之急,就是怎样接见北方突厥的来使,突厥可汗沙钵略之妻为北周皇室,号曰“千金公主”,宗祀绝灭,她衔恨在心,屡次挑唆沙钵略兴兵犯境,报复隋朝。所以杨坚受禅以来,突厥就不断袭扰,而今更是与营州叛将高宝宁狼狈为奸,不几日竟攻下了边防重镇临渝。杨坚决意借此机会狠狠震慑一下这群漠北狼,待料理完他们,再图统一大业。
望着杨坚龙行虎步,渐行渐远的背影,尉迟贞轻叹了一口气,她秀眉微蹙,抚摸着自己平滑的小腹,低声祈求道:“苍天有灵,梦兰得子于他人是弄璋之喜,可于我却是杀身之祸,小女子只求与陛下长相厮守,平安终老,再无他求。”
说罢,苑外已阵阵传来隋天子仪仗的威严之声。
杨坚却无暇顾及尉迟贞的心思,他直入仁寿宫寝殿,命人为他换上尽显帝王之威的十二章纹大裘冕,杨坚素来厉行节约,不喜奢靡,可在突厥人面前,必须施展大隋雄风,万不能被他们轻视了去。宫人动作速利,递接有序,片刻间杨坚便头顶九寸平天冠,身着玄衣黄赤裳,腰挂鹿卢玉具剑,足蹬素袜乌皮履。
冠上前端镶有金博山,两侧绘成玉蝉纹,冕板上黑下红,前圆后方,势如前俯,板上十二旒白珠垂在杨坚眼前,不停晃动,他耳旁还悬着两块澄黄的瑱玉,以提醒君王从谏远谗。细看那衣裳,更是考究之极,左肩担日,右肩负月,领后下方一片灿烂星辰,宽大的两袖皆绣着巍峨的山峦,其气势磅礴,仿佛起伏于云海林涛之间,山下各有一只色彩夺目的红腹锦鸡,象征着皇帝文采斐然,山上则龙翔九天,吞雨吐雾,而袖口和衣领全是升龙图样。
他腰间系着革带,又围着一圈华丽的大带,上面挂着大小双绶,玄黄赤白缥绿,六采兼具,各种美玉环珮其上,最威武非常的就数杨坚按在腰际的那柄鹿卢剑!此剑虽非十大宝剑之一,却是历代秦王的佩剑,白起、荆轲全殒命于该剑下,杨坚挑选它作配饰,警示突厥之意不言自明。腰带下方的裳上,分明是一虎一蜼,猛虎咆哮,猿猴鸣吟,分明就在耳边,真是个栩栩如生。再往下,便是水草纵横,火光熊熊,还有一粒粒碎米,香气扑鼻。靠近裙子末端的是两把利斧,刃身黑白相次曰“黼”,黑青相次曰“黻”。杨坚昂首挺胸,阔步徐前,浑身珠翠摇曳,叮当作响,在金色的阳光下,纹章图绘更是生动,遥遥一看,正是虎踞龙盘,日月交辉!
这时,杨坚耳畔突然传来了独孤皇后沉稳的请安声,“陛下吉祥!”。他蓦然回首,只见皇后也一改简朴之风,装扮得雍容华贵。独孤皇后圆脸杏眼,鼻腻鹅脂,唇若点丹,眉似细描,肌肤雪白堪与明珠争辉。她头戴十二花树冠,身穿深青色袆衣,衣上的翚翟五彩斑斓,组绶金玉,也是光彩夺目,淋漓地衬出皇后的国色天香。
“皇后免礼,你身子不适,只管歇着,何必如此劳累?突厥人吾足以应付。”杨坚牵起独孤的纤手,嗔怪道。
“陛下此言差矣,天下动乱已久,礼失乐微,风凋俗敝,现在突厥来见,自然要让他们领略领略我天朝威仪,我若称病不出,坏了礼数事小,损了国威事大。”独孤不卑不亢,把一番道理细细讲来。
杨坚面色如常,心中则暗自佩服,“皇后深明大义,是寡人之幸,国家之幸。”
“陛下宵衣旰食,为朝政操劳至深夜,妾身自当与陛下同心同德。”独孤嘴角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微笑。
此话一出,惊得杨坚脊梁骨直冒冷汗,虽然他知道皇后耳目遍布宫中,但不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这样快的就钻进了她的耳朵。皇后的言语像是在试探虚实,同时也是提醒他不要恣意妄为,自己的一举一动她都了如指掌。他拿不准自己金屋藏娇的风流事是否败露,只能寻话敷衍:“甚好,甚好,吾与皇后自当如此。”
皇后含笑不语,眼见了杨坚换下来的黄袍,她走上前去,双手捧起,拥在怀间,琼鼻贴近轻轻一嗅,适才满面春风的俏脸顿生数九寒冰,编贝样的牙齿紧紧咬了起来,所幸她背对着杨坚,不曾被发觉,皇后这样失态的表情转瞬即逝,立刻换上了一张端庄又不失亲和的面孔,温柔地吩咐侍候的宫人:“陛下的衣物要及时浣洗,熏香喷露,尔等须多留心操持。”众人急忙同声应答。
皇后将衣服交与侍女,便紧跟着杨坚一同走出了宫门,来到高大的大理石台阶之上,眩目的坡道七折而下,精美的汉白玉栏杆肃立两旁,坡道中间是雕龙刻凤的螭陛,若皇帝乘轿,轿夫于台阶行走,皇帝即可以悬在布满浮雕的螭陛上,尊贵无比。羽林军顶盔贯甲,扣环执刀,浑身金光闪闪,站姿威风凛凛,守卫在坡道两侧和基台的各个角落。帝后在侍从小心翼翼的护卫下慢慢走下台阶,庞大的仪仗队伍已等候多时,两人登上辇轿,并排而行,浩浩荡荡地向承天门开去。
不得不说杨坚胸怀大略的同时,也心思细腻,此次仪仗也和以往大不相同,寻常的,不过是些旌旗幡幢,鼓吹车队,派头倒是十足,却真是个繁琐拖沓。杨坚有意在突厥人面前炫耀武力,大量裁减虚头巴脑的仪仗,而选择十二府禁卫军伴驾左右。兵士皆金甲绣袍,或持钑挺槊,或手执强弩,左右各六队,气势逼人。
承天门前的宫廷广场上,宴会已经安排妥当,文武分站,千官序立。杨坚与独孤皇后登上承天门上的楼观,门的东西两侧的朝堂相向而立,成环抱之态,向南还可以望见朱雀门。见帝后已到,门前众人皆纷纷拜倒,山呼:“万岁,万岁,万岁!”,巨大的声音把树上的鸟一群群地惊起,扑棱着散开了。就在杨坚享受着万人之上的荣耀的时候,他眼尖地发现,广场有三个人腰板挺直,一动不动,看他们的古怪打扮,杨坚知道,这三人全是突厥使臣。他不禁气血上涌,但暂且不能发作,高声说:“众卿平身,入座。”
接着,文臣武将纷纷就坐,杨坚也和皇后从楼上款款走到广场须弥座上的御椅,刚刚坐稳,三个古怪打扮的人就一前两后地走了来。领头的身材高大魁梧,一头浓密的黑发被梳成一个个粗大的辫子,基本覆在脑后,上面还系着草绳。他肤色古铜,面色赤红,脸庞宽阔,双眼眯缝,肥厚的嘴唇周围长着一圈拉拉碴碴的胡子,粗短的脖子上挂着狼牙,虎爪等骨骼,肩上披着带着腥味儿的羊羔皮。最外面穿着墨狐皮的风衣,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套着的左衽翻领袍,一双尖头靴子在石砖上踢得唰唰作响。他身后的两人也是相似打扮,不过衣裤服饰的规格明显低了不少,而且一个瘦高,一个矮胖,走在一起非常滑稽。
三人定住,手往胸口一搭,略略欠了欠身,草率地行了礼。为首的大汉还神情傲慢地吐出一串串叽里咕噜的突厥语,双手背腰,仰着脸儿站着。另外两人也不作翻译,驴脸和胖脸上汪着一层似笑非笑的油滑表情。杨坚哪里通晓突厥语,一时难住,懊恼不已。突然,台下席间站起来一个英俊男子,举杯贺道:“原来是沙钵略可汗的王子阿史那沙雕,可你身为使臣,来朝见我大隋皇帝,却不行隋礼,怕是于理不通吧?”杨坚与独孤心头一惊,他俩向来对太子杨勇留意更多,对次子杨广,还有其他三个儿子关注很少,没想到广儿竟通突厥语言,在关键时刻,为隋朝保全了颜面。
阿史那哈哈大笑,用汉语说道:“隋朝皇帝是你们中原现在的天子,我是大漠未来的天子,天子与天子相见,自然是各行其礼。”
杨勇不愿意被二弟抢了风头去,立刻反驳道:“哼,尔不过漠北一小小部族的首领之子,居然敢妄称未来天子,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大隋皇帝!”
阿史那不慌不忙,扭头看着杨勇,“早听说中原是礼仪之地,讲究规矩,我部上下一心,吃穿用度不分你我,不如隋朝,三六九等是一清二楚。”
杨勇气白了脸,“你……”还未开口,阿史那继续说:“若真按太子殿下所言,依你们的规矩办……”这粗莽汉子奸笑着,故意停住话头,挑衅地斜着眼看了看危坐在高台上的杨坚,“恐怕,得烦劳隋朝皇帝大驾,从宝座上下来,给本王子行礼。”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炸得在场所有人头晕眼花,没有一个人不认为他疯掉了!就连他背后的两个跟班也吓得浑身颤抖,惊恐万状。杨勇震惊得用手指着阿史那,咬牙切齿,一时竟然气得说不出话来。杨坚不愧是皇帝,哪怕怒火中烧,表面仍然是平静如水,不过手上却把鹿卢剑攥得颤颤响。
“阿史那!放肆!你要不说个明白!教你有来无回!”四子杨秀拍案而起,顾不得打翻了酒壶,厉声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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