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这样静悄悄地溜走了,云隐村的村民们沐浴在新中国的恩泽福德里,着实过起了一段与世无争的悠闲日子,虽说生活简陋,倒也终于安安稳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算村里的大多数人家都只是靠着简陋的茅屋过活,也别有一番世外桃源之意。
出村的唯一道路是条羊肠小道,抗日时期,避难至此的乡亲们往往不敢专一而行,担心走多了的地方会给敌人留下踪迹,直到新中国成立,才在教书先生的开导下修整了现在这条宽不足三尺的林间小道。道旁,参天的古木、幽幽的草香。道口屹立着一块巨石,不知大自然如何鬼斧神工地早就了这般天地,站在巨石旁,就算不用远眺,也能瞥见那条养育了这些苦命人儿的小河,这小河有数不尽的支流,但都是极为孱弱的,似乎一阵风也能将它们中的某些支流毛细血管般的水花吹走,烈日当头的情形不言而喻了。
鉴于付先生的威严与博学,乡亲们凡事拿不定主意都找他。先生倒也爽快,绝不借故搪塞。而对乡亲们,旁的不提,单就孩儿取名便大有裨益,怎么说“云隐村”这名听起来就透出文化人才有的气息。
不像赵老爷子,只识得俩字,想给娃们取名都不知道咋写。
所以头俩儿子,老赵都没有给他们取官名,只是唤作:娃子、二娃子。可能听着实在不文雅,才在老三出生时用尽毕生所学取了“赵正”这么个名儿。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赵正刚满十三岁,某个秋高气爽、一片金黄的午后,赵老爷子却突然殁了。
这对老赵家刚刚起色的日子无疑是晴天霹雳,赵正老母也因此卧病不起,这个裹着小脚的所谓“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的四十岁中年妇女在相继送两个儿子出门后又“送”走了丈夫,悲伤之情难以言叙,终日以泪洗面,着实苦了她最小的宝贝儿子。
许是信息过于闭塞,村里人凑合着安葬了赵老爷子后的很长时间里,赵正的两个哥哥都未曾谋面,老娘愤愤地讲:“兴许死在外头咯”。
赵正虽然“早当家”,也跟着父亲学了很多谋生的本领,可当如此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时,他能做的,除了尽量表现得镇定,便只剩劝导母亲了。
村里人可怜着孤儿寡母,也帮衬着做点农活,可赵正明白,指望别人救济自然不能长久。于是,一个大胆的念头萌生了。
“进城?”躺在炕上的母亲差点惊掉下巴。
“你咋?你大刚殁了,你也学你俩哥出去胡逛?”没等赵正说话,老娘早已哭得稀里哗啦。“娃呀,你要嫌你妈拖累你,你就走,走了妈也不活啦!”
赵正不曾想话还没说完,老娘竟这般反应,赶忙解释。
原来,他的伙伴栓牢头几天来找他,说是隔壁大爷年年磨豆腐,用小推车走街串巷卖,有时还去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呢!今年老大爷上山砍柴,腿受了伤,只能在家凑合着磨豆腐,出去卖是难了,便寻思着找人帮他卖,回家再按斤两结账。
老头思来想去,村里人都看不上这活,便想到了赵正和他的伙伴栓牢,这二人虽说不大,却有劳力,肯吃苦,脑子也算机灵,于是在一天栓牢路过他家门前时叫住了他。
栓牢问,你去不?
赵正说,我倒是想去,就怕没做过买卖,被人哄骗了。
“看你没出息的样子,我也没做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有啥难的?”
“你会看秤?”
“会。秤杆上哪个星一两,哪个星一斤,哪个五斤,一看就会。只要不弄假哄人,秤杆抬高点,绝对没人寻麻达(找事)。”
“那你能拿的准多少是一斤多少是半斤?”
“我叔给我比划过,隔壁老大爷也给我说过,你只管帮忙推车子,收钱找钱,其他的你不管,咋样,去不?”
赵正无言以对,猛地想起父亲刚刚殁了,母亲又天天卧病,不挣钱拿啥给老娘看病?就算成天在三亩薄田里刨吃食,从早忙到黑,也筹不到钱。这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嘛。”“去!”他狠狠拍了拍大腿。
“说好了可不许反悔,我去给老汉说去!”
这不,赵正料到老娘会反对,连忙说:“有栓牢承头,人家都十六七啦,俩人一起,有伴儿。”
犟不过儿子,赵大娘只得顺了他的心思。第二天,赵正不到半夜便起来吃过饭,头上包了块手巾,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又在棉袄口袋里装上几个包谷面馍,早早兴冲冲地寻栓牢去。栓牢给老汉说好后也早早在老汉家装豆腐,他戴了顶旧帽子,半推到后脑勺,很热的样子,只是问赵正带干粮没。
老汉倒也厚道,给两个小伙子一人盛一大碗浓豆浆,外加一个包谷馍,一再叮咛路上要小心,卖不到钱都不打紧。
顺村路向前,接近半夜,那个只有半边的月亮斜挂在头顶,周遭一片朦朦胧胧,黑黢黢、冷湫湫。俩人倒是路熟,知道哪里凹下、哪里凸起、哪里是水坑、哪里是土包,车轮所及,吱吱呀呀,却转地飞快。
走出村里的几里山路,到了宽敞点的大路上,月亮更大、更亮,却也愈发清冷。触目所及,除了黑,还有阴森,尤其在路过几座坟茔时,这种感觉更强烈,赵正两手执着车把,不由加快脚步。
“咋的?害怕了?”栓牢问。
“怕个球!”赵正大声说。
栓牢嘻嘻笑,说:“不要嘴硬,一个人半夜走这谁都怕,实话说,就算咱俩一起,我也怯火,不哄你。”
“那你还愿意去城里卖豆腐?老汉没给你说半夜就得走?”
“说啦说啦,我想着反正也不是独个,再说去城里见见世面总该是对的。”
“你个贼怂,说半天是想进城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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