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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我在南京道上看见允浩抱着的你,虽然病得不轻,瘦得都脱了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的脸。你和你娘,实在是长得太像了。”在中和俊秀视线充满质疑,穆清鹤只能小心解释,“我一路小心跟着你们。你得的是喘症,我赌允浩早晚要找大夫,到这个镇上时,终于引得他劫了我。这样费尽心机,不过就是为了多看这张脸一眼,好让我记得从前……”
那是太过久远的从前,金在中的娘,紫瑚,曾经是一个女贼——闯荡江湖,四方为家,靠一双手吃饭。没人知道她是哪里来的,甚至她连姓氏也没有。当她站在你面前的时候,眨着眼睛对你笑的时候,她所有的一切都言简意赅。紫瑚,两个字就是全部。
二十多年以前,在西湖边,穆青鹤曾经遇见这样的她。三月嫣红蔽天的桃花里,易作男装的少女微笑着,明眸里灼灼闪着幽蓝的光,悄无声息地把手探进他的怀里,勾出一个汉白玉的瓶子。
“那是一种灼人眼目的美,美到你无法想象。”穆清鹤对金在中说,对着这张深刻于心的脸,表情竟然有一丝忸怩,“我早忘了那是祖宗传下来的无价之宝,眼睛一直跟着她,一瞬也转不开。只觉得她就算想要偷走我的命,我也会心甘情愿。”
“我尾随了她一个月,痴痴迷迷地追着走,也不想靠近,单是远远地看就已经足够。她也不说什么,就那样让我跟着,从杭州到苏州,水路陆路换了个遍。她喜欢偷,只偷珠宝,几乎是癫狂的状态。很多次我看见她在形形色色的人那里得手,那双眼睛闪出明蓝色的花火,就像是连灵魂都要欢喜得烧起来。”
终于有一天,美人停了下来,直截了当地同身后男子说了一句话:“你喜欢我?”男子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脸灼灼地烧起来,她就笑了,“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要去北方找我的同伴,那里更有趣。”她把那个瓶子掏出来,朱唇在上面轻轻吻了一吻,扬手扔进了运河里,“但请你记得我。”
一定要记得我,不许忘了我。
我是紫瑚。不懂爱的紫瑚,热烈的紫瑚,抓不住的紫瑚。
“没有谁困得住她,她是世上最危险的陷阱,那种美分外炽热妖冶——因为没有心肝,所以盛放得肆无忌惮。”穆清鹤说,“谁遇见她再离开她,都是劫后余生。命都不是完整的了。”
“你也认得我的父亲?”金在中问。
“你的父亲……”穆清鹤说,“之后多年我一直在江浙一带行医,名气渐渐大了,有一天路过南京,被人请去给刚刚告老还乡的前朝相国金老爷断病,在那个花厅里,我看见了害喜的金家少奶奶。”
“是我娘?”在中一惊,“她是民间女子,出身又是那样寒微……”
“我那时的惊异只有比你更甚。可是再一想,她这样的女子,又有什么是求不得的?而你,的确是金家的后人。”虽然多的是清艳,少了紫瑚的烟视媚行,但如此相似的一张脸,是不会骗人的,“不久之后,金家离奇地一夜之间被人灭了门,这件事在南京闹得满城风雨,二十年过去都一直没有找到凶手。有人说是金相国为官时不干净,得罪了朝中权贵,可事情翻来覆去地查,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我一直惦记你娘,不知道她有没有留下骨肉,有没有逃过那一场浩劫。直到看见你,我才放了心……”
这个孩子,受了许多的苦,却是干净的。眼神纯粹,没有多余的**。
所以,紫瑚,她比你快乐。你可以放心。
“再过些日子等在中好全了,我也该走了。”穆清鹤扬了扬手里的画卷,“为了这把老骨头着想,我也不应该在对着这张要人命的脸。能再看她一眼,老头儿这辈子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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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几天大家都依依不舍地挽留,穆清鹤却只摇头:“总煞你们的风景,老头儿可不想折寿。”
这里只有两间屋,穆清鹤一直住在有天和俊秀房中,逼得他俩只能打地铺度日,这话里什么意思大家自然清清楚楚,都是害臊。有天于是提议:“几天后就是元宵了,要不大家一起去看灯会热闹热闹,也算是给老伯送行。”允浩眉头一皱,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
江南的花灯元夜,本也是出了名的繁华,舞龙舞狮,一样不缺。大家都是年轻人的心性,贪图热闹。到了那一日,大家早早吃了晚饭,互相叮嘱了小心谨慎,兴冲冲地出了门。
邻近的只是个小镇,倒也富庶殷实,往太湖边过去,远远就能望见城门大开,里面张灯结彩,映得半片天都亮堂堂地。全城老少,上至没了牙的姑翁,下至未断乳的孩儿,竟像是都挤出了门,把并不宽敞的街巷堵得水泄不通。街两边拉起了长长的幡仗,各式彩灯争奇斗艳,八角的六角的乃至蝴蝶蟠桃蝙蝠无奇不有,中间又挂了不少花花绿绿的纸条,写着灯谜供人赏玩,一旦猜得了,自有几个打扮成金童玉女模样的孩子上前送些糕饼一类的彩物,以示吉利。
在中从未见过这般热闹有趣的景象,拉着允浩的手一路逛来,小脸笑成了一朵花,脖子一直仰着舍不得低下。允浩却是不住东张西望,心里留意着察看周围情形,什么都看在眼里,又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偶一回头,瞧见在中半张脸沐浴在暖暖灯光里,肤色洁白得像是要融化,正鼓着嘴笑着,大得出奇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两道缝。他心里没来由纷纷扰扰拥着上来一阵欢喜,跟着又是一阵悲伤,也不管周围人声熙攘,凑过去就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在中回过头来顽皮地一笑,眼光又止不住地去看花灯。
过了片刻,远远地人声又响,像开了一锅水,由远及近地沸腾过来。人群里一只金华斑斓的锦毛狮子昂然人立,晃晃悠悠地沿街而来,所到之处,姑娘媳妇都笑骂着退让。在中忙伸手去拉允浩:“快看,舞狮呢!”手却扯了个空。
他愕然回首,哪里还有允浩的影子?
胸腔里满是空茫的冰凉。周围有那么多张脸,陌生的男女老幼,笑着的叫喊的,可是他爱着的那一张去了哪里?
花市灯如昼,有天如同暗夜的王,气宇轩昂地站在喧闹的市集之中。他的俊美使他颇有些格格不入的冷峭气质。而一旁,俊秀手拿一个覆着莲花的大灯笼,正和商贩讨价还价,说的都是江南土话,叽叽喳喳听得人头晕,连带穆清鹤在一旁搭着帮腔。他是半句都听不懂的,看了看四周,叮嘱了声:“那边正舞狮,我去瞧瞧,你先别走开。”
俊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回头,师弟已经隐没在了巷尾。
允浩狠了许久的心,才悄悄松开了在中的手。
舞狮的队伍远远过来,像一条船劈开了人浪。站在人群里,远远能看见在中愕然回首,用茫然的眼神四处搜寻自己的踪迹。
星月在天,长长的街是一条河,两岸有川流不息的灯火。再多的繁华都是虚假,只要他站在那里,一切辉煌会黯淡,一切**都会阑珊。他是不会凋零的花,是郑允浩心头的爱。
允浩狠心回过头去,跟上连云城来人的步子,心里却隐约浮起一句话。
——“郑允浩会倾尽所有守护金在中。从前如此,今后依然,今世即了,来世也是一样。”——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不想食言。在让你伤心和让你活下去之间,想了很久,只有选后者。对于杀手来说活着就是一切,让你活着,比什么都好。下一个春天很快就会回转,而再度盛放的新绿和繁花,从此将与那个叫郑允浩的人无关。
只是视线还是模糊了,流丽花火在身边不停闪烁闪烁闪烁。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在中一定是会随着你去的,我若不允,他反而会恨我一世。”——
“我还有些事要回去一趟,今夜一定动身。”草草和身旁的人交代一声,允浩还是回转了头,不能说走就走,总要给他留些希望……
距离谈妥价钱成交,已足足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还是不见有天的踪迹。
舞狮的队伍早已过去,舞龙的队伍更为浩大,但俊秀此时全无心思观赏,心里隐隐涌动着不详。手里一盏花灯荡来荡去,无所着落,如同他揪起的一颗心一样。
他不敢走动,只好同穆清鹤两人在原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不停张望,寻找着有天的一头长发。蓦地满目红绿之中跳出一抹白色来,定睛一看,可不是在中?他神情呆滞,眼光也是木木地四下游走,俊秀喊了几声都不见应,只能和穆清鹤挤进人堆,好容易才挨到他身边。一拉他的手,却是冰凉无已。
在中的眼睛黑得好像两口无底的深渊,没有焦距也没有光。他定定地注视了俊秀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我找不到允浩了……”
我爱的人,我丢了他,再也找不见。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俊秀觉得他浑身筛糠一般颤栗着,吓了一跳,忙把他搂进怀里。一抬头却看见路对面允浩也失魂落魄地来了,忙使劲拍他:“在中,那不是允浩么……”
在中瘦弱的脊背一阵耸动,猛地回转身,受了惊一样撞过去,扑得允浩一个趔趄。
之后几人顺着人流一路找下去,好半天才在一个巷口瞧见有天和人指手画脚地说着话,交流不畅的样子。一阵大呼小叫后,大伙儿好容易聚到了一起,看灯的心情却是一点都没了。草草把穆清鹤送到客栈,原路回了家。
一到家,有天就拉着俊秀“哧溜”一声钻进屋,不见了影子。
在中跟在允浩身后,默默走进属于自己的房间,顺手拉上了门。一盏幽暗的油灯立在桌上,灯花比比剥剥忽高忽低地跃动不住。两人都像是各有心事,站在桌的两侧,无语对视了许久,终是不能开口。
一张画在桌上铺开来,烛火微微,画上是一个女人,独坐抚琴,有绝代的风华。
“过去我常想我娘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爱恨。她一定有许多故事,丢下我,可能是故意,也可能是不得已……”在中的手指在那姣好的、与他如出一辙的眉目间缓缓勾画。“听到穆老伯的故事,她一定过得不快活……被许多的人爱,可却没有能够爱上谁……”
那样的一辈子,孤冷空寂。**是眼底的阴暗花火,在暗夜里徐徐绽放,直至熄灭也无人能赏,白白美丽了自己,都是徒劳。
“她一定爱过谁,只是凡事都是当时惘然,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允浩似是如梦初醒,走过来,一件一件抽丝剥茧般开始褪他的衣衫。
在中静静站立在烛光里,灯光泻落在他的光裸的肌肤上,梦境一般不真实。最触目的,是洁白胸前的那一个玫瑰色的锦囊。允浩双手托起它,低下头去深深嗅了嗅:“有连云城的味道。总把这样尖利的东西挂在心口,我舍不得呢。”伸手要去摘,在中却僵着避开了:“就让它挂着吧,是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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