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东西无用,是个现世宝,成绩差的没有影子。一路几个人,他是最差,最孬的一个。”火风看眼发荣,摇头道,不不不都差不多,说话时候手帮忙打两下空气。发荣还有工夫想心思,笑他三个“不”字说得像放连环屁。孙老头小眼睛聚光蹬火风,大声问:“你的成绩好么!”
火风略一思索,想回答好,那是对发荣的侮辱,这说不好是对自己的侮辱。两头不是人,就捡中间的说,说一般。然后又说,现在书难念。意思希望他予以同情。孙老头有话要说了:“书难念?那样不难?就是农村里做庄家也难!我就不懂,你是怎么学习的,怎么考到恁的可怜的成绩,你不是天天在那里吃粪?”火风吓的蜷舌头,孙老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又把矛头指向儿子。火风变得有礼貌。“伯伯,话也不能这么讲,主要是另外一些学生考假成绩,好多学生是抄书的。像我们……火风说到这里,看眼发荣,继续道:“我们是脚踏实地,实实在在的成绩,一点一滴都没有水份。”孙老头来劲了,疑问道,“能抄书?那是怎样的学校,要监考老师作甚?”火风觉得问得复杂,就分开回答。说,一从小处讲,确实有些监考老师失职,监考不严,但谁又敢保证一双眼睛能看那么多人?一从大处讲,这是一个通病,没听说人家高考还能抄?这是应试教育的弊端,是国家教育制度的弊端。”孙老头听得入神,烟头烧到手,才猛然一惊。火风不好笑,借一口喝水堵住。接着道:“我们要考假成绩,哪个不会。可我们不做,我们要负责任,对父母负责,对老师负责,对自己负责。相比之下,我们是失去了虚伪的成绩,但我们得到更多是的诚实。我们成绩是差,但我们可以努力,可以补上去。“火风说得慷慨激昂,停顿一下,又道:“我相信伯伯会赞同我们当光明磊落的人,不去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发荣暗地里为火风叫一句好。火风替自己委屈,心里道,我成绩并不差啊。孙老头沉思。过会,说,我本来是说服你们的,倒好,反过来把自己说服了。不过,你们不要高兴早了,我同意,不见得他同意。火风发荣同声问“谁!?”“岳父老儿。”孙老头没好气说。
农村的矮屋是土地上的船,载着人们落后的思想,摇曳在贫穷的生活里。土地是土色的,房屋是土色的,人是土色的,土色埋葬人们的思想,埋葬人们未来的梦。同时,人们也要埋葬自己。
未吃早饭,两人前往。走到村子里一屋中间,突然蹦出条狗来,吓得两个腿软。火风有经验的蹲下,佯装拣块石头仍它,骂死狗。他竟不怕,狂叫。火风对发荣说,今天起早了,碰到这狗东西!正说着屋里走出人来。火风改口道,这狗真机灵,见生就叫,确是个看家的,好得很!女孩笑,梳头的手放下来,开口叫“小白”,只见狗真径直过去,乖躺在她脚旁。这女孩子的微笑,好看,耐看得足够火风用一生去品尝。他舍不得走,赖在那里说,请问史不可师傅家在那?女孩用眼看他,问:“找他有事?”火风把脸转向发荣,有内容的笑,说,有事有事。女孩说,这里就是。火风高兴得拍大腿道:“哎呀,真巧!”逗得女孩笑到屋里去。见狗还在,两人不敢上前。直到女孩引他们,前头带路,才进了屋去。史师傅抽着黄旱烟,从灶屋出来,吐几个圆满的烟圈——来迎接这两位不速之客,烟圈里面似乎有傲慢与偏见。火风从烟圈做文章,说他吐得真好,家父和他比差远了。史师傅听了高兴,又吐几个。叫他俩坐,不要站着。两人一时慌得没话讲,火风眼神看着发荣。发荣一眼望到灶房,就说,伯伯家的锅台真漂亮。火风看着地,说,这地扫的真干净。听起来也算是无聊的扯淡,无心插柳柳成荫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厨房煮饭的唐氏听了开心,手里菜刀来不急放,冲出来说话,吓得两个心惊肉跳,闺房里屋女孩听了火风的说话,沾喜得幸福的抱紧被子。火风坐不住,看发荣也不发话,胡乱扯到:“刚才那女孩子是?”“我家毛妹,你俩小时见过。”火风有话就说道:“那是很远的事情了,记不得了。”史师傅来精神,伸颈脖道:‘你和你父的意思——”火风求助的看发荣,发荣不理,只是扭头看屋外的破旧家乡景色。史师傅探询的眼光还没有收回来,仿佛答案在他脸上。火风有些慌乱,病人需要医生急救似的拿出香烟,说:“伯伯,抽支孬烟。”又用笑补充说,来时忘记张罗烟,解释被狗吓糊涂了。史师傅竟然客气的站起,双手接烟。道,德胜家的孩子就是客气,就是不同,高兴得火风倒想叫他“岳父”,发荣听了不服气,满嘴角的难看。火风变得亲热,大声喊“毛妹”然后再补一句,她现在做什么。女孩在房屋里听见喊自己的名字,这幸福便裹得更紧,快乐得暗笑。发荣心里羡慕的骂他不要脸。史师傅就从上海讲到北京,从北京回到上海,然后进石狮,下泉州,到福建。一路啰嗦讲他理解的山水流水账。火风认真的装听,心思里却勾引了她女儿,正说着情话。史师傅刚说完,火风当场叹气,说:“伯伯,我见了毛妹,我觉得我不配她——”伯父听了,“那里的话,我讲配得上就配得上。”他说这话的时候,用一只鞋活生生的拍死了这个季节遗忘的最后一只苍蝇,它瞬间变成孤魂野鬼。火风感同身受拖鞋的威严,仿佛打到自己脸上,胆儿瘦一半,魂丢一半,咽口唾沫,见机行事。史师傅惊奇看一眼“你不是在反悔吧!”火风摆头苦笑。“这不是儿戏,当年你父指腹为婚,白字黑字,字据为证。说完要火风来看。一张纸毛笔字上书有:“字据,我儿(孙发荣)与史不可令千金(毛妹),指腹为婚,喜接连理,百年好合。空口无凭,立字为证。一九八一年冬月初一,孙德胜,史不可。”下方是双方手印,火风看上去,带血的红。只不过这红不顶新鲜,是哪个时代油印质量的局限性,再加上岁月的洗礼,掐指一算,毕竟快十八年了。发荣看过又看,好像自己的婚姻给这张纸给出卖了。这看后的恐慌留个空虚的躯壳,同时把火风的勇气都给削浊了,软弱得竟挡不住一张纸的威力,病急乱投医的指望发荣,嘴上却问,毛妹多大。史师傅不敢相信的看他,仿佛知道了真伪,“这事情你父没有跟你提起过?你和毛妹同一天生的。火风这会子恍然大悟,只要一个小“哦”字就表现得淋漓尽致。说:“阿呀说过的,说过的,我都——饿昏了头。”说完望灶房,火风话锋一转。史老头他是个精明人,立马叮嘱唐氏煮饭快些。发荣看那张纸就当看故宫博物馆的历史遗物,此刻还在研究,连标点符号都不错过。史师傅才好象感到他的存在。问道:“这位是——”发荣用力挤笑,这笑只是一个手续,办妥了说话,我是他同学,史师傅看着这张纸,所有的担心变得妥帖,平稳。于是有心思跟发荣说话,打听火风的事。发荣也问他的事,他就吹牛逼,专讲大话,大人物姓名变成他的口头禅,火风听不进,从发荣手里要过字据,看着,看着,瞬间这纸变作一撮灰末,他心理藏个计划的笑。
“伯伯,你看你头上是什么?”说着就要去帮忙。“好像是个蜘蛛,爬到你衣领上!”火风睁着眼睛瞎说话,又或是说瞎话。史师傅放下烟,头扭到背上去看。疑心说:“那来的蜘蛛!”火风不慌不忙把纸一挪。背遮着,替他找。史不可说好像没得的。火风说有,有有,趁不注意,往屋角里抓一只,放到屁股上,又捉下来。说真有的。然后交给他,让他行刑。他二话没说,一脚塌死,惨不忍睹。火风和发荣吓得一齐喊“不好”。等史师傅反应过来,纸张已经烧个大洞。火风皱眉,从鼻孔叹气,对发荣道:“你眼睛长到屁股上?”香烟怎么烧到字据!?
“你怎么能怪我,我看见了吗?“你怪我,你怎么没有看见?”发荣语气缓和,又道。怕是伯伯衣服弄的,说着找个洞给火风看,又给史师傅看。火风大惊道:“真是的!伯伯?”说完,两人看他。唐氏跑出来,先是责备,后来是大骂。“你这人真无用。”然后看着纸,觉得烧掉的不是纸,而是日后的婚姻和幸福。然后又哭骂“你个该死的个, w.uknsh.om老不死的,该杀!”毛妹听了,只是躲在门口哭,换个人似的。史不可气得像死了女人,道:“我该死,我该杀,我该立倒的埋!”意思就是占着死吗?火风还在思考这句农村土话的时候。耳朵里仿佛听到毛妹的哭泣,脱口道:“爸妈,算了,真正的婚姻不是靠这张纸的。”史师傅用手掏耳朵道,你刚才叫我什么,叫我爸?火风又叫一声“爸”,他差些跳起来拉火风的手,连说好,好事情。火风不好意思的说,活人饿死了。唐氏笑着喊毛妹出来吃饭。三下五除二,不一会菜已上桌。坐位子时,“爸妈”安排火风毛妹一位坐,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发荣也不是外人。气得发荣差些站不稳,一屁股生气坐到板凳。史师傅高兴拿出二锅头,要和他喝两盅。毛妹一个劲的给火风夹菜,仿佛已然是他未婚夫。也不忘记偶尔给发荣夹一筷子,好比对待叫化子的施舍,发荣见不得这鲜明的对比,气得未喝酒,眼已经通红,撒谎就要去解手,提前下了桌。火风喝了酒,大脑照样清醒,期间不忘给未来的“爸妈”各夹一回菜,也给毛妹夹菜。史师傅夸他是个念书的好苗子,夸赞多客气!火风酒口乱性,说他三年后要娶毛妹的。说得毛妹妹和他脸一样红。史不可发话,只要钱家一句话,毛妹随时可嫁过去。
临走,毛妹送他一双毛线鞋,说是他亲手做的。拿回家,冷的时候穿,不要忘记来看望她。说完微笑,这笑足够让人去琢磨一辈子,当火风再次挥手的时候,一切都模糊了。连同毛妹的微笑和土砖的墙,一并消失在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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