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自己脸上的表情就写着“什么都不要问我”。胤禛只是心疼的责怪:“若不是朕着急命人去找你,你还要在雪地里呆多久?你要是也病倒了,朕可怎么办?赶紧过来暖暖……”
方先生似有默契,向皇帝缴旨也不肯多话,只说以前邬先生开的方子就最好,又另开了一味调养的药辅助,建议怡亲王以静养为主。但拣了他开的方子一看,不过是些重用参苓的药——拖日子而已,皇帝岂有看不明白的?
没有了胤祥的协助,很多政务直接落到胤禛身上,他深锁着眉头陷入整日整日的工作狂状态,放任我每天去看望胤祥回来后,固执的沉默。
不知何时起,他们的皇家规矩是,除非臣子已近弥留,要去见上最后一面,否则,皇帝就不能亲移圣驾前去看望。胤禛一直缄口不提去看望胤祥,只是咬牙不承认已经到了“这一天”,每当有大臣说起什么原本是向怡亲王交代办的差,他都一律说:“待得怡亲王修养几日,回来了,你再向他去回便是。”仿佛胤祥只是度假去了。
怡亲王府,皇帝派的萨满教**师刚刚做法完毕,满院还是经幡招摇、神鬼乱舞。
“……呵呵,**师怎么说?”
“**师说你嫌弃朝政烦劳,装病惫赖躲懒,你还有何话说?”
“呃……那请皇上恕臣欺君之罪,顺便赏了臣这几日假罢。”
胤祥有些喘,躺在枕上看着我微微笑。
“可是皇上今天去天坛,为你祭天祈福了。在孟盂寺和白云观为你设的法会,也已经开场了。我心急等不得,已经向皇上请旨,从现在起,每天都来逼着你喝药,看你还敢躲懒?”
他温顺的笑着:“从在阿依朵家之后,我就没受过你这般荼毒了,真不敢相信,那时你竟真的每天都凶巴巴的看着我喝药,还敢把我关起来,逼着我不准走动。”
“我也不敢相信,有个傻瓜,竟然会笨到把自己冻成一个冰柱子。”
有时,守在他身边,烧得暖融融的屋子里,渗满了用整个冬天煎熬出的药香,像空气里一只只无形的手,奇怪的拨乱着人的记忆……窗外是皑皑白雪封冻的世界,寂静得能听见小片雪花簌簌撕落的声音,我仿佛还身在喀尔喀蒙古,阿依朵家,那异国情调的石头宫殿里,在胤祥榻前守着他喝药,小心安抚他的心事……在遥远得仿佛世界尽头的地方,只有他和我,相依为命。
他好像终于忘记了对这段回忆一向的闪避,孩子般向我浮起一个模糊的笑容。
“阿依朵,阿依朵呢?怎么还不来看我?”
直到此时,清朝和准噶尔部的小规模战争一直在断断续续,岳钟麒身为陕甘总督和镇远大将军,正全权镇守整个西疆、负责作战,而喀尔喀蒙古为了争取自己水草丰美的游牧草场,由策凌和小王子成衮札布初为前锋,也一直在为大清朝廷与准噶尔打仗。在这种情势下,阿依朵几乎等于回到了草原,除了去年与岳钟麒回京来正式成亲,其他时间全都在与自己的夫婿和舅舅、侄儿一起巡守西疆战场。
“昨天,我已经派人传信给阿依朵了,但你也知道,这个气候,八百里加急也没用,要把信送到阿勒泰山下,来回怎么也要一个多月呢。”
“阿勒泰山?对了,咳……咳……阴差阳错,胤祥此生竟终没能,替大清江山……”
“又在惦记着战场了?大清朝和大清皇帝胤禛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呢。”我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自艾自怨的“幻想”。
他半阖着眼睛,像是沉沉的陷入回忆里去,又像是倦意顿生,睡着了。
我轻轻站起来,蹑手蹑脚转身要离开。
“凌儿,为什么不把手给我?”他清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一惊回头,那双虎眼有一瞬竟重新炯炯生威。
“胤祥?你说什么?”几乎是扑回床前,双手握住他的手。
“从喀尔喀蒙古回来的路上,途经草原,大军当前,你为什么不把手给我?”
“呵……”
我松了一口气,笑道:“那还用考虑吗?你比我重要多了。如果那时候还拖累你,势必,我们两个都得落难了。舍我一个,让你们都可以脱身,再谋后策,不是很划算吗?”
“就算涉险,至少有我和你一起。”
他突然大力反手握住我的手,声音沉沉的竟是从未对我有过的严厉责怪:
“把受了伤的你一个人丢在战场乱军中,我还回去做什么?!四哥要我照顾你,我却又让你多受一次苦!差一点儿,你或许就回不来了!”
“但我终于不是回来了吗?还好好的。都过去了,还想它做什么?”
“怎能不想起?草原一片茫茫黑夜,两军阵前金戈铁马,眼睁睁看着你摔倒在那里,我却就这样跑了!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急得手足无措的抚抚他胸膛:“你看看我,我好好的在你眼前呢,你就当它是个噩梦不行吗……”
“我知道那不只是梦,却还时时梦见,草原诡秘的星空,夜色中硝烟四起、战马嘶鸣,刀光剑影间,你缩回手、还望着我摇头浅笑的模样……”
他双目圆睁、鼻翼翕张,握着我的手铁钳般岿然有力,握得我的双目渐渐湿润。
“我没日没夜找了你四天,却只在战场上找到武世彪的尸体,差点没急疯了……性音最后往酒里下了药,让我胡乱把自己灌倒了,等醒过来,已经在呼伦贝尔,被四哥的人接应回京的路上……凌儿,你没见四哥那时的模样,若不是四哥来看我,从门缝儿里跟我说找到你了,我只有……咳咳……只有一颗心剜出来赔给他罢了!”
“傻瓜……胡说什么呢?要是你也落难暴露了身份,谁来赔?或许连今天的雍正皇帝与怡亲王都赔进去了……”
想仍旧干脆利落的驳回,声音却渐渐低了,把头伏在他握紧之后依然岩石般坚硬的拳头上,喃喃道:“那样多曲折,毕竟还是有了今天,你就不能打起精神,仍旧好好和我们一起走下去么?……”
雪落无声,外面不知哪根树枝上的积雪堆不住了,“扑扑”砸回地面,惊起呱剌剌一片寒鸦。
胤祥开始陷入时断时续的昏迷,有时我来看他,守上一两个时辰,他也没有醒来。若他醒着时,我正好遇上了,便有说不完的话,要紧不要紧的只管拣来,絮絮而谈。
“……还记得阿依朵家旁边的乌布苏湖吗?碧蓝得跟玉石似的,山对面能看见开着雪莲的雪山……我跟你说起过么?我额娘就生在大雪山塔乌博格达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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