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元年,金陵城外,一带园林依山而建,江南风格迤逦深秀,但因打着公主别苑的名号,山顶正中的主殿被堂而皇之的铺上了金黄琉璃瓦顶,在四周葱茏山头簇拥之下,又显出几分威严神秘。主殿东暖阁,我捧着茶,笑眯眯看着一身明黄龙袍低头跪在眼前的好命皇帝弘历挨骂。
“……笑话!哪有新皇一登基就急着南巡玩乐的?沿途各地接驾如此铺张,扰乱民生,靡费多少?列祖列宗开创基业多少艰辛,是给你玩儿来的?”
弘历身材高大颀硕,跪直了也不比我坐着矮多少,低着头呐呐道:“皇阿玛明鉴,儿皇不是为了游乐来的,况且,圣祖皇爷爷也曾经南巡视察民生……”
“你还敢说起圣祖皇帝?想想你皇爷爷当年从几百皇孙中,惟独把你带在身边亲手调教,心血所托,何等用心良苦?你登基之初,多少大事待定,不踏踏实实做事,却夸下海口要堪比圣祖皇帝,什么若能当政六十年一甲子便禅位给新皇后人。笑话!哪有新帝刚刚登基,倒先发誓今后要禅位的?”
说起康熙皇爷爷当年舐牍情深,爱护备至,确实倾注寄托了全副心血于他身上,弘历神情一软,乖乖的将身子更跪低了些。
皇爷爷自幼爱护栽培、皇阿玛又居然肯将好不容易整顿出来的大好江山提前交给他,到底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弘历踌躇满志之下,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对自己皇爷爷、皇阿玛的感激涕零,忍不住夸下海口,向天下承诺要做一个像康熙那样伟大的圣君,若列祖列宗庇佑,他也不想超过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的历史纪录,而要在当政六十年时,像胤禛这样禅位于后人。当然,最后这个秘密缘由,是不能公开说的,只有极少数人心照不宣罢了。
但胤禛习惯了对自己儿子严厉到鸡蛋里挑骨头,他们兄弟从小对胤禛的畏惧也是根深蒂固,所以弘历被骂得无话可说,陪跪在一边的弘昼也不敢抬头。
“好了好了,呵呵,太上皇四哥,您先歇歇。”果亲王胤礼抓住话缝儿,端了茶送到胤禛手上,为弘历开脱窘境:“他们哥儿几个自小见了您就跟见了避鼠猫儿似的,您瞧他们这么一阵子跪的也可怜,不如先让他们哥儿起来说话?皇上清华毓德,又是自小儿就在圣祖皇帝和您身边看着长大的,青出于蓝胜于蓝也未可知啊。皇上生性纯孝,思念太上皇,还有不知多少朝政大事急着请教,又想着来亲眼瞧瞧咱们南方土地,体会民生疾苦……也是天下之福不是?”
东拉西扯的说着,眼看胤禛神色松动,他便挤眉弄眼示意弘历弘昼站起来:“哎呀,这江南富庶,人物灵秀,还有这别苑……啧啧,真是好地方。”
胤礼站到窗前,窗外就是暮春时节美得不像话的江南丘陵,山花烂漫,昨夜下了一场骤雨,清晨新霁,空谷间响起清脆婉转的鸟鸣声,呼吸着润泽清香的自由空气,看满山红翠,娇艳欲滴,深深呼吸,人立刻身心愉悦……
“景也好,风水也好,样式雷家果然有一套!”
胤礼啧啧赞叹了好久,我以为他在酝酿什么诗句,不想他说漏嘴,讲出这么一句。据说,这公主别苑的设计者,就是圆明园、东陵和雍正皇帝为自己特意兴建的泰陵的设计者,史上有名的风水建筑大师家族“样式雷家”,清朝入关之后几次紫禁城殿室的改造也是由他们家族主持的。隐隐约约听说过,这别苑最高处可见的北面远处长江拐弯、四周山脉走势等,都是有玄机的。虽说“金陵王气黯然收”,但作为南方文脉龙气的聚集地,清朝皇帝一早就对南京有特别留心镇压之意,兴建动用了不少机关,看来这公主别苑也包括在内了,现在又有了“真龙天子”镇守,怪不得胤禛和弘历当时对退居于此地毫无异议,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了。
“这里真的能镇压利用南方的龙气?什么风水八卦这么玄妙?你们神神秘秘的,我已经好奇很久了,讲给我也听听嘛!”我抓住机会,连忙问道。
“呃……”
在场四个爱新觉罗家的男人立刻交换眼神,空气中仿佛飒飒电光扫过,然后不约而同摆出“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
“呃,怪不得四哥长胖了,不但龙体大好,这才一年休养下来,竟比十年前还精神,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小王是不是也可以学学四哥……”
“咳咳!十七叔,朕方登基不久,政务繁忙,不知多少大事指望着十七叔协力相助呢!”弘历看着他的十七叔,似乎很想擦汗,立刻毫不留情的打断了这美好的幻想。
“嗯……皇上圣谕的是!那就等个……三年吧,乾隆三年,果亲王薨,英年早逝,悠游山河去也……”胤礼连忙作揖应了一声,转眼又得意的计划起来。
“十七弟!”胤禛浓眉一竖,才骂完儿子,又开始教育弟弟:“弘历还年青得很,又这么好逸恶劳,正是指望着你和十六弟这两位叔叔的时候,你正值壮年,当为朝廷砥柱,却计划着偷懒,怎么对得起我大清列祖列宗?……”
胤礼微微躬身听着,满脸不服气,我猜他心里准在嘀咕:自己带头享受来了,居然还有立场教育别人……
什么大不了的秘密,看来是不会告诉我了,懒得再理睬他们,留他们自己慢慢密议了一整天。入夜之后,月色如洗,高台上竟不必掌灯,晚膳之后,他们的谈兴依然很浓,我取了几样精巧点心,重新回到山边景色极好的楼台之上,却发现气氛微妙凝重起来。
“……儿皇……擅自作主,放了十叔和十四叔。”
胤禛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被皓月洒满银辉的山下风景,问道:“他们,可说了些什么?”
“回皇阿玛,十叔病得不轻,神智已不清醒,儿皇遣了太医予以调治。十四叔……十四叔……问了各位叔叔们如今怎样,儿皇一一告知,他出了好一会儿神,哀伤不已。”
是啊,幽禁了十二年之后出来,发现大哥胤褆死于雍正十二年;雍正二年,二哥胤礽死去;三哥胤祉和五哥胤祺死于雍正十年;七哥胤祐、十三哥胤祥都死于雍正八年。当然不用说他曾经最亲近也感情最复杂的八哥、九哥……而他心中应该最恨的四哥,也“驾崩”了……
萧墙之祸,短短半生亲眼见兄弟凋零,面对人世无常,当初的雄心霸意还剩下什么?
胤禛很安静。同父同母的最亲弟弟,曾经最强劲的对手之一,曾经最恨恨不已的敌人,他们应该非常清楚对方的心迹。
不说话,就是默许了这个处置结果。正要松一口气,换个轻松些的话题,弘历又诚实的补充上一句:
“十四叔还问了一句,凌儿姑姑、纯惜公主如今的下落。”
我微微吃惊,胤禛也转眼看他,弘历不等再问,接着回道:“儿皇告诉十四叔,凌儿姑姑早已得封固伦公主,因对皇阿玛龙御归天伤心过度,独自回南方隐居,再也难以寻觅行踪了。十四叔想了一会儿,便没有再问。”
因为这个意外,气氛尴尬的沉默了一下,胤礼连忙识趣的打岔道:
“哎呀!这儿的景色真是,早也美,晚也美,晴时使人安宁喜乐,雨中叫人思幽心静,月下更是意蕴悠远,恍如仙境,我这才明白,画儿技法再工,却为何总是做不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循,哎!富贵误人!”
“十七叔,这景色和画工又扯上什么关系了?”弘昼也问。
“若不是身处这等风华脱俗之地,顿悟这享尽繁华,跳出樊笼,渐悟盈虚穷通的心境,手中笔下,怎能做到出神入化,不着痕迹?哎!现在才知道,那些赞我画儿的人,都是哄我开心呢,总有一天,我也要……”
……
严肃话题过去了,对樽赏景,弘历兄弟自然擅长风花雪月,却不敢多话,只有胤礼话最多,不知不觉两坛酒入喉,早不胜一醉,夜饮便尽兴而散。
与胤禛携手漫步在铺满月光的石板路上,想起那喜忧跌宕无法形容的一夜,仍然觉得眼前的幸福美好得不真实,不由后怕而欣慰的握紧了他的手。
那一夜,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午夜的勤政殿中清冷安静得只有风声叹息。我的一只手探在他面前,颤抖了好一阵子,竟然感觉不到他的鼻息。脉搏呢?心跳呢?或许是因为我自己颤抖得太厉害,竟完全无法感觉到我熟悉的,他强壮有力的心跳。
最恐惧绝望的反应,绝对不是尖叫嘶吼,也不是痛哭流涕。木然半晌,连动一动也不能了,全身一软,顺势跪坐在他面前,把头轻轻靠在他膝上,就这样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也失去了任何知觉。
直到李德全慌张的唤我:“公主!公主!这是怎么啦?皇上他……”
因为四周诡异的寂静,他苍老而变态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在我听来分外恐怖。
“李公公,拜托你,今晚在军机处当值的应该是张廷玉大人,你先去叫上张大人,再请张大人想办法,去请几位太医、十六爷、十七爷、宝亲王、鄂尔泰大人、李卫大人,到这里来。还有,这半夜时分,怎样尽快叫到他们,又不要惊动人,你请张大人多斟酌。”
李德全情知不好,也不再问,抖抖嗦嗦的叫上两个小太监走了。
这一说话转念间,勉强重回理智,握住胤禛冰凉的手,胸口却被大石压住似的无法发声,合眼靠在他身上,静听午夜里风声轻诉、寒蝉鸣啼……
不知过了多久,他却浑身一震,仿佛从什么噩梦中惊醒般,猛然坐直了身子。我一惊之下险些摔倒,他本能的伸手扶住我,心有余悸的环顾四周,又怔怔的打量我,在我目光中寻求安慰似的探询一刻,才松一口气,说:
“凌儿,吓着你了?朕……朕好像做了一个梦。”
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的看着他,直到他开口说话,确定了这是我活生生的胤禛,才发现自己依然紧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儿,朕刚才怎么了?”
摇摇头,扑身上前,紧紧搂住他,感受他温热鼻息、心跳频率,迟迟放不开手。
“朕好像见到了很多人、去到了很多地方……”
他随手翻翻桌上奏折,带着如梦初醒的表情站起来,在殿中踱步四顾,好像在想什么,走到我们几天还没下完的的棋局前,忽然失笑,一把推乱了棋局,转身清晰而轻松的说:“凌儿,你和朕一道走吧,就去江南的公主别苑。”
什么?!什么样不寻常的梦,能让他这样醍醐灌顶?难道……那个顿悟,就在刚才的生死一线间发生了?
惊喜且疑惑,我小心试探道:“那,去歇歇也好,至少先让皇上龙体得以休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大过这个呢?待皇上把精神养足了,今后的事儿再慢慢回来处理……”
“不,凌儿,如你所愿,我们不用回来了。皇爷爷不是有过好点子么?朕看不错。”
到底还在病中,他有些累,重新坐下来,目光却是近年从未有过的清爽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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