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一下,天气就不一样了,变凉了。
街上的梧桐树叶都快落光了。
清洁工人每天都要清扫大堆大堆的树叶,扫也扫不完。车子运也运不完。更多的时候,清洁工人们就把它们扫到空地上,焚烧。逢到有雾的早晨,烟一时不能散去,和晨雾裹在一起,整个城市,都笼罩在白烟里……
赵英杰和林青青真的就恋上了,很甜蜜。
在心里,很幸福。
赵英杰情绪饱满,有一种获得重生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他所从来也没有过的。他想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想那天发生的一切。太突然了,但它发生了,发生得根本没有思想准备。最没有准备的当然还是林青青。在她离开以后,他给她打过电话。他想进一步安慰她,也想再听听她的情绪怎么样,他不放心,可是她却没有接电话。她不接,更让他不安。不安极了,忐忑得要命。一直到很晚,她才给他回了个信息,说她一直在忙,处理会议后的一些事情。听她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异常。听不出高兴,也听不出不高兴。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之后的两三天里,赵英杰一度非常地不安。除了对漆晓军怀有深深的内疚,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孩子,同时,他还有一种惧怕。他惧怕自己和林青青的这种关系,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尽管他很喜欢林青青,甚至在心底深处对她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爱恋,但是他仍然惧怕这种关系会毁了大家。他是喜欢她的,爱她,爱到最后会怎么样呢?
他害怕。
他甚至想过要中断和她的那种关系。至少,他觉得不能再重复那种事了。可是,他又想念得厉害,几乎要无时无刻不想了。在他矛盾和忐忑的那几天里,他没有给林青青打电话。奇怪的是林青青也没有给他打电话。他心里忐忑极了。他不知道她会发生什么。那几天里,他真的有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怎么样。她的鼻音很重。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是感冒了。
重感冒。
“怎么了?”
她咳嗽着,说:“我也不知道,好些天了,一直不见好。头疼得很。”
“你去医院了没有?”他问。
“没去。”她说,“回来以后,单位里一大堆的事。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
“你多喝点开水吧。”他说。
“好的。”她应承着。
过了一会,她问他,“你好吗?”
赵英杰在心里一热,说:“挺好的。我一切都好。”
“我想你。”她悄声说。
他愣了一下,说,“我也是。”说真的,他没有想到她会主动这样说,他倒成了被动的。而事实上,他心里一直藏着一种火热。
一切就变得暧昧含糊和复杂起来。
很快,也就是半个月以后,他们又有了第二次的约会。
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们变得“熟悉”了,不再有什么心理障碍了,没有了顾忌。
爱情让他们变得“奋不顾身”。
“我爱你,青青。”
“我也爱你。”
“我愿意永远爱你。”
“我也愿意。”
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林青青一直有着疑惑,她想不通赵英杰为什么会选择她。在她眼里,赵英杰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她觉得如果他找情人,应该是在圈子里找。圈内的女人一个个都很漂亮,而且又有才华。那才匹配,郎才女貌。而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在赵英杰的眼里,她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温柔、善良、不张扬。他需要的,其实正是这样的女人。他并没有想过要找情人,但是他爱上了她。
赵英杰在她的身上发现了无穷的乐趣。他喜欢她细长的胳膊,喜欢她略显削瘦的肩膀,喜欢紧紧地搂着她,抱着她的髋部。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不是香水,可能是一种淋浴液或者是洗发精的香味。她喜欢洗澡。她说她几乎每天都会洗一次。
“为什么要每天洗?”赵英杰笑了,“有这样的必要么?”
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在赵英杰当时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频繁地洗澡。她内心有痛,而他当时并不知道。他那天只是在她的手腕上发现了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疤痕。它不大,颜色与整个手臂的颜色略显不同。要是不细心,根本就注意不到。他和她交往了那么长时间,也才第一次发现。
“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
但他当然不相信。
他好奇。
他注视着那个疤痕,在他看来,甚至是有些可爱,就像是在光洁的手臂上刻了一朵浅浅的小花。他低下头,去亲吻它。小心地,一下下地亲着,表现得特别柔情。他喜欢触碰她的手臂上的皮肤,光滑而细腻,凉凉的。同时,他在心里想,这个小小的疤痕一定会有故事,而且不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因为,她是一个喜欢说自己的人。她喜欢把自己的各种事情讲给他听,她自身的,以及听来的。
正像赵英杰推测的那样,这事不一般,她不想说。
那是她自己用刀划的。
那是发生在一年多前。
她用的是她丈夫的剃须刀片,血流了许多,染红了床单。但她的这一行动被她的婆婆及时发现了,送到了医院,又救活了过来。所以,她在心里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至少是心死过一次了。
那个晚上,她哭了。他是半夜的时候被她的哭声弄醒来的。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拧亮床头灯,扳过她的身子,才发现她满脸的泪痕。
“你怎么啦?”他吃惊地问。
“没什么。”她有些难为情地说。
他当然不能相信,坚持问:“你是怎么啦?”
“没怎么。”看到他那紧张的样子,她甚至还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安慰说:“真的没什么。”
“不,我要你说。告诉我,你是怎么啦?为什么不开心?”
“不是,”她说,“跟你没关系啦。”
他明白了,她一定是自己触到了伤心处。女人们会的,她们和男人不一样。肯定是想到自己婚姻的不如意了。女人一旦对自己婚姻不如意,就会把自己的痛苦放大。同时,也把对她好的男人的优点放大。
她像只小猫一样地偎在他的怀里。
两人再次深情地缠绵起来。
赵英杰现在真的越来越喜欢林青青,觉得她特别可爱。她很性情化,比如她很容易动感情,容易哭。但她不恋哭。在她哭的时候,你劝她几句,她就能很温顺地停止。这让他很喜欢。一般的女人身上世俗的东西太多了,而她却很少。
她身上有一些很单纯的东西。
他被她迷住了。
他觉得她远比漆晓军要可爱,要迷人。他和漆晓军之间已经是很淡漠了。他发现,现在他们只剩下那种“关系”了,法律上的“关系”,而不是别的什么。是义务,是责任,但没了爱。
但赵英杰并没有忘记家庭。
他感觉自己被严重地撕裂。
在家里,他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这时候,情人是要远远隐去的,不存在。而事实上那又是真实的客观存在。堵在心里,横亘在心里,非常坚硬。由此产生的那种背叛感,挥之不去。而在情人面前,他却又是没有家庭,没有妻子,没有孩子的。
赵英杰是想断的。这算是他严重的出轨事件,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面对妻子和孩子,他就想断,可一旦离开了家庭那个环境,他的内疚感就少了许多,而又格外地思念起林青青来。是的,林青青的一颦一笑,都让他觉得动心。丝丝的甜蜜,若干的温馨,她的一切,都显得与漆晓军不同。他在心里把这两个女人做过比较,毫无疑问,林青青更让他动心。然而,漆晓军的位置却又是不可动摇的。另一方面,他感觉也没法向林青青开口提出了断。做为情人,他感觉她是无可挑剔的。
关于婚外情,赵英杰听到的和见过的太多。男女双方,各有所求。但他感觉林青青是真的好。林青青对他是付出真情的。她对他很用心,而且用的心很细。他想送她礼物,她却从不接受。她要的是一种纯粹的关系,而不附带物质或金钱需求。“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她说。
赵英杰有一次请林青青吃饭,在海悦大酒店。是一个中午。那是他们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公共场合。当他们坐下后,却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们。事实上他们也清楚,那完全是心理作用。可以说,那一次他们没有体会到多少浪漫和愉快。总担心有人会发现他们,分神了。“看来我们只能悄悄地好,命啊。”她笑着说。赵英杰也笑,感觉他们太小心了。打那以后,她就再不肯接受他的吃请了,说还是要注意影响,被人看到了不好。他觉得也是。不仅是他,也是她。她的丈夫好妒忌。
林青青有一次和他见面时,脸上有一块明显的瘀痕。
“这是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
他不信。好端端的,脸上不应该有伤的。他相信她和她的丈夫一定发生了矛盾,而她的丈夫动了粗。看来,她真的很不幸。他为什么要动粗呢?希望不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在这方面,他们一直做得很好。他从来不在下班时间打她的电话,她也不往他家里打电话,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否则,他真的要内疚了。一直到事情过后的一个多月,她才告诉他,脸上的伤,的确是她丈夫打的。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他有天晚上回家晚了,她说了他两句,他就火了,争执了,他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就摔倒了。脸磕在了冰箱上。而事后,她在床上一直哭,他却像没事一样,继续睡,连半句安慰道歉的话都没有。
赵英杰听得心里凉凉的。在他看来,这实在是太难理解了。对一般的男人来说,林青青可以算是相当的漂亮。身材窈窕,而且面容娇好。她是那种开始看上去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但却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有味的那种。尤其是细看她的那张脸,精致极了,非常的干净。她的发际线,非常清晰,眉毛也非常地整齐,就像是修过一样。脸上的皮肤也特别光洁,就像是瓷面一样。面对这样的女性,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整天就知道玩,下了班很少直接回家。不是去打牌,就是喝酒。”她说。年轻,贪玩,也是正常的,赵英杰想。同时,也是和他职业有关,大概。她的丈夫是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收入高,挣的钱是她的两倍还多。当然,社交广,朋友多,也总还是要顾家。林青青说他男男女女的朋友非常多,挣的钱也从来不给家里。“他整个没有家庭观念的。”她说,“在他的心里,我像不存在一样。”
林青青说,过去恋爱的时候,他是疯狂地追她。那时候她并不想理他,可是他常常骑着摩托车堵她,涎皮赖脸。有时在她上班的路上,有时则在她回家的时候。他非逼她答应,否则不依不饶。甚至,有两次追到了她的单位去。很多人都对她说,他这样追她,以后一定会对她好的。事实上,那时候她已经在谈一个男朋友,当然接触时间不长。从感情上来说,她更倾向于当时恋爱的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的条件一般,是外地人,老家在农村,大学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但他有事业心,上进,要强,对她也好。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比她现在的这个丈夫要强。
赵英杰不知道,那天中午林青青给他送东西的时候,在商场里,正好看到了她过去的男友。他变得让她不敢相认了。原来他是一个精瘦精瘦的小伙子,现在也发福了。他也早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男孩,三岁多一点。看得出,他过得非常不错,很优越。他告诉林青青,他现在正在读博。
“你是不是现在当官了?”她问他。
从他的外形上,她就能推断他一定是当了领导了。人比过去白了,也胖了。过去那种身上的乡土气全然没有了,完全是个城里人的派头,而且很有优越感。一个人如果不是地位起了变化,他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气质的。
他笑笑,说:“什么官?就是小小的处长。”
谁都能感觉到,那样的谦虚里其实还是有着许多的得意的。
林青青知道,在他所在的那个部门,他所在的那个处,应该算是非常好的一个处,很有权力。而且,看得出来,他那样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她并不羡慕他当官,而且羡慕他有事业心。她当时看到他的时候,看到他正在买一只进口女表。他告诉她,过两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他要把这表当成礼物送给她。
那是一只价格不菲的进口女表。
林青青腕上的表也非常好,可能是她们区机关女同志里最好的一块。她羡慕的是他对他妻子的关爱。在去赵英杰住地的路上,她心里真的生发了许多的感慨。错!错!错!当时的一念之错,带来了终生之错!
当赵英杰再次搂住她的时候,她心理的防线早已经垮了。她很愿意把自己交给他。她并不是愿意**——甚至可以说,在此之前,她并不喜欢**。婚后,她并没有从**中享爱到多少快乐——而是愿意通过这样的行为来作践自己。是的,作践!她要通过这样的行为,来在心里惩罚自己。何况,赵英杰真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
他和他丈夫完全不同。
赵英杰的那些体贴,让她从心里得到一种感动。
“他开始的时候对你好吗?”赵英杰问。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什么叫好?就算那是一种好,也是过眼烟云,林青青想。好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男人一旦得到你以后,他就不再宝贝了。这一点,在她丈夫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结婚的第三个月,他们就有了第一次争吵,他还动手打了她。她当时心真的都快碎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得那样,像是和过去换了一个人。
赵英杰对林青青,就又多了一份爱怜。他觉得她真的蛮不幸的。事实上,所有认识她的人,也都在心里同情她。但是,这种同情却谁也不能在表面上说出来。大家只能放在心里。林青青平时也找不到什么人可以倾诉。她能说给谁听呢?
有时,她说给王瑶听。王瑶就骂她太软弱,不争气。王瑶说:要是她以后嫁的男人敢这样对待她,她一天也不愿意再和他过。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不委屈自己。听王瑶那样说,她只能保持沉默。
她和她的情况不一样。
于是,束缚下的林青青的生活圈子,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窄。自从结了婚以后,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的性格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来她是一个活泼的,喜欢笑的,性格开朗,又喜欢接触社会的人。现在她则几乎是要自闭了。她的活动空间被大大的缩小了。他限制她。而她则必须服从他的限制。一不服从,则要遭到辱骂。这样的生活,的确是太压抑了,让人要窒息。仿佛是猛然间,她认识了赵英杰,让她心里活动开来。她像是一个盲人,突然看到了光明。或者说是多日的阴沉,乌云散尽,现出了阳光和蓝天。他的目光,照亮了她的内心。
在他的面前,林青青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她愿意为他敞开自己的内心。当然,她也愿意敞开身体。他是一个与她平时所认识、接触到的,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是一个艺术家。她崇拜他,也羡慕他,更多的是喜欢他。她爱他,完全是一个女人爱男人的那种爱。她是全身心的投入。有了他,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也不再那样苦涩了。
她为他着迷。
有了这样的恋情,林青青觉得,她原来苦涩的婚姻也就不那么苦了。她喜欢赵英杰,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成熟的、有修养的男人。他是细致的、体贴的。甚至,就连在床上,他也是认真的。他稳重而含蓄。而且,还有些羞涩。他不是那种很放得开的男人。这就是他和别的社会上那种男人的区别。那些男人一个个都表现得急不可耐,也俗不可耐,对金钱、权力和**,都表现得非常**。而像赵英杰这样的男人,则让她感觉可信、可靠,真实可亲,有依赖感,没有危险,足够安全。
他让她放心。
林青青对赵英杰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他能悄悄地和她好,就已经足够了。她不奢望别的。至于好到什么时候,或者说,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她不知道。她也不去想。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们俩感情越来越好,越来越融洽。虽然他们往来并不频繁。他们都在保持着克制。他们不定期的幽会,有时是在宾馆开房,有时却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咖啡馆坐一会。大多是工作之余,匆匆地。他们很少在外面过夜。为了能在一起,他们总是要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挺难的。偶尔晚上在一起,她也不过夜,总是做完了以后回家。再晚也得赶回去。当然有些遗憾,但能这样,他们也很满足。温馨而甜蜜。都有家庭,不方便。
他们都知道,只有克制,才会安全。
就这样,他们在家庭里,各自担当着各自的角色。在单位里,也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看上去,他们和过去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异常。对于他们的恋情,外面的人是毫不觉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他们各自把对方,深藏在心里。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意外,事情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发展呢?毫无疑问,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情人是只有现在时的。
没有人可以预言情人会以怎样的结果结束。
大概只有时间能知道。
但时间是不会说话的。
在这个秋天里,他们幽会的次数明显在增加。
鸿运集团和歌舞剧院签署了联办协议,成了轰动本市乃至全省文艺届的一大新闻。
根据协议,鸿运集团每年向歌舞剧院提供六十万资金。而歌舞剧院呢?用周局长的话说,则是“努力出精品,出人才”,“为广大人民群众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粮”,“满足广大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为实现文化大市,做出自己的贡献”。
而这些,对一个企业来说,算得上什么回报?说穿了,对企业来说,什么“满足……”什么“实现……”,什么“贡献……”,都是空话。他们不要这些,也不在乎这些。而所谓联办,谁都很清楚,实际上就是一方向另一方面乞讨,一方向另一方施财。真正得到好处的,是歌舞剧院。然而,鸿运集团所以愿意做这样的事,一来是这点钱对他们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二来也是通过这件事,进一步扩大影响力。
签署协议的仪式搞得非常隆重,是在喜来登国际大酒店。市里的很多领导都出席了,老乔高兴极了,忙前忙后地张罗。领导们重视文艺事业,但他们却不能大包大揽,完全解决文艺团体的财政问题,现在有人肯出钱,他们自然要出场,以示重视。而领导一来,媒体的人自然也要来。我们的媒体很大一部分就是为领导服务的。媒体跟着领导走。因为媒体的领导也是领导,但他这个领导却受那个领导的领导。于是,为了这个活动,电视台、报社、电台,大大小小的来了有十几家。不消说,当晚的电视,以及第二天各大报纸上,都会登出“企业和艺术院团联姻”这样的消息,而且会很醒目。
歌舞剧院去了一大帮演员,为晚会助兴。
茅海燕也很高兴,这是一个很大的场面,热闹啊!这样的活动,录像、拍照,将来公司的宣传画册里都可以用到。茅海燕是个女人,但她也是一个商人,她知道怎样花钱。
而花这样的钱,值。
赵英杰也参加了签字仪式,作为演员代表,合影的时候站在后排。事实上,歌舞剧院去了很多人,但大部分人是不参加签字仪式的。他们只是晚上才出现,为当天的晚会演节目,助兴。茅海燕看到赵英杰,亲热地一笑,握着他的手,说:“大歌唱家,我们又见面了。”赵英杰也热情地说:“谢谢茅总对我们剧院的支持。”茅海燕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说:“我要听你的歌。你的歌声太迷人了。以后你要多唱。”赵英杰客气地笑笑。他感觉她仿佛比过去瘦了些。新烫了头发,发型和过去有所改变,看上去很精神。
她是那种浑身像有使不完劲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符合关于女强人定义的基本特质。
赵英杰想起来,他们有很久没有联系了。就在那次送花事件后不久,茅海燕又一次约他喝茶。赵英杰推不过,两人就见了面。在“城市中心花园咖啡馆”,一个很浪漫的所在。彼此的心思,都很清楚,只是没有点破。不,准确地说,是赵英杰知道茅海燕的心思,而茅海燕却并不清楚赵英杰的心思。但茅海燕从女人的经验出发,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他应该是会接受的。她自信自己姿色不差,而且,优雅,体面,有身份。许多男人是想她心思的,这其中有她愿意的,也有她不愿意的。对赵英杰,她要主动。茅海燕旁敲侧击,而赵英杰则是王顾左右而言它。一涉及到个人情感的时候,赵英杰就开始谈家庭,谈儿子,谈妻子。从他的话语里,茅海燕一点也没听出他和他的妻子有什么问题,甚至,让她感觉他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爱儿子,爱妻子。
茅海燕心里的感觉一定不好,赵英杰当时想。
赵英杰感觉他们是不同的两类人。
自那次以后,茅海燕也就没有再频繁地给他发信息了。
她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急得来的,要讲究方法。
茅海燕推测,他所以不动心,一定是有问题的。如果他不是心有所属——当然不是所属于妻子和儿子,而是所属于情人。她有种直觉,相信他有情人。他年轻,潇洒,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他没有理由没有——就是时机不对,比如说,他正处于某种关头,不敢发展那种关系。那么,是什么样的关头呢?从他的话语里看,他并不排斥婚姻之外的恋人关系,而且,他也无意于在歌舞剧院谋一官半职。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纯粹的人还是容易对付的,她想。
甚至,她是喜欢很纯粹的人的。
生活里,她碰到的尽是不纯粹的人。
这天晚上,茅海燕真的就像一个喜气洋洋的大财神,被大家簇拥着。鸿运集团和歌舞剧院的这个协议,时间为五年。在五年里,她一共要拿出三百万。这对完全靠国家财政勉强度日的歌舞剧院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文化领导们对她的这一举措当然是要大加赞赏,说她是“促进文化事业发展的热心人”,是“对本市的文化事业有贡献的”,是“发展文化大市的有力保证”,是“广大文艺家们真正的朋友”。他们希望,鸿运集团开一个风气之先,由此带动更多的企业,向文化事业单位伸出援手。
越多越好。
茅海燕举着酒杯说,五年以后,她还要续签。而且,“如果发展得好”,她还要加大投入。听得人很振奋,尤其是乔院长,以为看到了光明,从此一片坦途。这些年来,他整天就是为经费犯愁。一年中,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在拉赞助。跑上跑下的,完全不顾脸面。
困扰老乔的不仅是经费问题。经费当然算是一个问题,但一个单位麻烦的远不止经费。文化单位里各色人等都有,管理起来特别困难,尾大不掉,更有数不清的麻烦。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会找上你。这里面不仅有本院的干部职工和他闹,有时甚至还有家属来和他闹。几个月前,就有一个职工家属,为了过去的分房问题,冲进了他的办公室,把他的办公室砸个稀巴烂。办公室方言说要报警,但他想想还是作罢了。麻烦够多的了,他不想再扩大麻烦。因为整天对付这些麻烦,他已经把自己的艺术忘干净了。他早就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个艺术家了。然而,作为一个单位的负责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好多次,他真的都不想干了。干得累,有时简直就是身心俱疲,吃力而不讨好。可在那个位置上,不干也难。诸多的惯性,让他欲罢不能。他倒不是恋权,而实在是放心不下。比如说,副院长姚金芳,就时刻在觊觎他的这个位置。她仗着自己可怜的所剩不多的女性优势,多次在局领导面前中伤他。她哪里知道一把手的不易。有时,他真想让她尝尝这个滋味,只是轻易让她,心有不甘。话再说回来,就算是他退了,也轮不着她。
女人在权力面前,头脑有时会不清醒,他想。在他看来,姚金芳浅薄、幼稚,好卖弄,装腔作势,姿色虽减,但却嗲劲不减。有时,却又故意装成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让人看了,很不是滋味。他不跟她计较。
对于这次鸿运集团的解囊相助,人称“乔老爷”的老乔,当然是满心的欢喜。至少,在他未来的五年任内,不会再有“无米之炊”的隐忧了。尤其是今年,由于省里对新歌剧的投入,他会比较宽裕。但是,他思想上也还是有压力。在签署这份协议之前,他不知跑了鸿运集团多少趟,一次又一次。领导们自然也从中撮合。至少周局长就请茅海燕吃过不下五次饭,送了好几幅本市一些书画名家的字画。她的女儿钢琴考级(八级),周局长也帮了忙,顺利过关。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天下从来就没有白吃的筵席,这五年里,他作为实际得到好处的歌舞剧院的院长,又要如何做呢?总要有所回报啊。可是,他们能有什么回报呢?如果看不到回报,鸿运集团会年年如约吗?以他过去的经验,不守信的企业太多了。当然,根据现在的情况判断,茅海燕不是这样的人。
酒是好酒,五粮液。已经好些年没有喝白酒的“乔老爷”,喝开了白酒。先是敬茅海燕,然后是敬主管文化的一位副书记、副市长,宣传部部长、副部长,文化局局长、副局长。然后还要敬茅海燕手下的那些高层领导。一会就把脸喝成关公了,神志也模糊了。
赵英杰也喝了有十几杯。除了敬领导,还和茅海燕单独喝了好几杯。茅海燕仍然是夸赞他的歌声。当他在台上演唱时,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盯着他看,并且带头鼓掌。当他走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把满满一杯酒端到他面前,表示祝贺。“唱得好,真的唱得好。”茅海燕笑着,眼睛里面全是水。
那眼睛里的水,让赵英杰看得有些尴尬,不自然。
他怕有些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他。
他知道她又开始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这样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在晚宴的当中,茅海燕特地从她就坐的主桌那边走到赵英杰的桌子上来,挤到他身边坐下。他明显能感觉到她的大腿和他的大腿紧紧地贴在一起,温热异常。
“有时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她说,“你应该好好规划规划,有意识地包装自己,弄大影响。”
赵英杰就笑,心想:她真的是个地道的商人。但艺术弄大和商业弄大,并不是一回事。也许它们有共通的地方,但本质却并不相同。
“你可以开一个个人演唱会,资金上的事,我支持。”茅海燕说。
赵英杰说:“不容易,那要很多钱。”
“这没关系。我和乔院长说,你们歌舞剧院主办,钱归我拿。五十万够不够?”茅海燕根本就不把那点钱当回事。
赵英杰没有吭声,说起来易,做起来难。再说,她资助歌舞剧院是一回事,资助他个人就应该算是另一回事了。换句话说,她这样支持他,他却是没有回报的。作为一个正常人,他怎么可以光得好处而不回报呢?而如果回报,他又能回报什么呢?
这有违他的做人准则。
既然他不能回报,他就不能接受馈赠。
他清醒得很。
“茅海燕对你有意思。”方言把赵英杰拉身边,悄声说。
“胡扯!”赵英杰白了方言一眼。
方言一脸的坏笑。
“最近小王还提到你,说什么时候要请你吃饭。”他说。
“哪个小王?”赵英杰问。
“就是上次一起吃饭的,保险公司的那个,王瑶。”
“好啊。”赵英杰说。事实上,他经常听林青青说起她。她们是好朋友。她说她家庭条件不错,追她的人很多,但她眼光很高。一般的人,她根本看不上眼。她对男友的标准是:成熟、帅气、有文化、有事业,经济条件还要好。林青青说,她贪玩,性格活泼,花起钱来不管不顾。当然,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有条件花。林青青还说,曾经有个三十多岁的香港男人,疯狂地追求她,追了她有快一年的时间,但她拒绝了。
“她虽然没结婚,但她对男人看得好像比我还透。”林青青说。在王瑶的眼里,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男人,全无好人。年轻的太嫩,轻狂,不成熟;年老的,下作,不地道,歪歪肠子多。甚至,她自己扬言,她如果挑不到合适的男人,她就单身一辈子。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赵英杰想。
“她对你感觉很好呢。”方言说。
赵英杰笑笑,没接话。看来,林青青没有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她。有些女人往往会忍不住把自己的私事,告诉亲密的女友。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她曾经这样对他说。在她心里,他是一位名人。她要保护他的名誉。在她看来,对名人来说,绯闻是最有杀伤力的。她不希望他出事。赵英杰并不认为自己算是什么名人,但他还是为她这样想而感动。对于他和她的这种恋情,他当然也更不会对方言说。
他们虽然是好朋友,但由于在一个单位里,所以,有些太私密的东西还是不能说。
方言见了茅海燕,主动起敬。他们是老相识了,这个时候,更要喝,两人至少连喝了三杯。茅海燕虽然看得出还有潜力,但脸上却是红红的。临走时,她站起身,好像有点不胜酒力的样子。她的手在赵英杰的肩膀上按了一下。这一动作,别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但赵英杰却感觉到了那点力量。
很重的一点力。
天气越来越凉。
城市慢慢进了深秋。
日子一天天正常地过去,不紧也不慢。
歌舞剧院又调来一个人,也是一位男高音,青年新秀,姓秦,秦宗海。他是从部队的一个歌舞团过来的。领导把他也安排进了新歌剧,暂时出任男五号的B角。五号A角原来是吴灿然。吴灿然也不当一回事,经常迟到早退的。让秦宗海当B角,他毫无意见,甚至,他倒愿意让他完全顶替他。他另有想法。他想当一号的B角。至少,在他自己的心里,他认为他是有权得到这一角色的。可是,赵英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秦宗海很年轻,三十岁刚刚出头。他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素质好,为人也很谦逊。很快,大家在心理上就接受了他,有时把他的姓都省了,直接亲切地叫他为“宗海”。毫无疑问,如果他用功,以后应该还会有比较大的发展。
宗海对赵英杰很尊敬,一直称他“赵老师”。当然,他对别人也都一样。谁都看得出来,他有事业心,有上进心。与别的男演员相比,他很出色,以后肯定可以冒尖。乔院长对他也很满意,并要赵英杰好好地“带”他。
赵英杰对宗海的印象不错。
现在的赵英杰,内心一天天地趋向平静。原来他对漆晓军的那种内疚感,已经基本消失光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时间的关系,磨损了;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他和漆晓军之间的龃龉越来越严重。其实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对林青青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烈起来。浓烈的恋情,湮灭了他应有的自责。
事实上,自从他和林青青有了那层关系后,他对漆晓军比原来更关心了,也更体贴了。也许是因为他内心有愧吧,所以他就想多做些弥补。只要下班后回到家里,他总是抢着帮她干活。但这还是不行,她依然动不动就发脾气,一点小事也要发火。赵英杰怀疑她是到了更年期。他在报上看到说,现在的职业女性工作压力大,更年期大大提前。但对照一下,仿佛又不是很像。
最近一次他们夫妻大吵了一场,是因为唐嫩嫩。
赵英杰怎么也没有想到唐嫩嫩会突然找他。
多少年过去了,自唐嫩嫩离开后,他就再没和她有什么联系。他也听院里那些熟悉她的人说过,她过去也回来过,不止一次。当然,是来去匆匆。听说,她过得相当不错,早已经是美国籍了,嫁了一个美国人。那个老美的年龄当然比她大,大了二十岁。当然,年龄不算问题。那男人高大魁梧,全身都是毛。两人站在一起,唐嫩嫩就像是一个女娃娃偎在动物园的大猩猩的身边。外人无从猜测他们的夫妻生活中的一些具体情形。
唐嫩嫩定居在佛罗里达州,据说那里盛产柑橘及葡萄柚。当然,她没有成为美国的果农。她没说自己干什么,但应该算是很有钱。因为,她如今在那里有房子,有车子。中国人现在对“有钱”的概念就是有房有车。因为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别墅和汽车,依然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她回来,也提起过他,但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聚过。
赵英杰也不想聚。
那天是朱洁,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对他说:“哎,有人想见你。”
赵英杰感觉她莫名其妙。
“晚上去富春酒楼,有人请你。”她说。
“干吗呀?”
朱洁说:“你去了就知道。”
赵英杰心下暗想:是谁呢?茅海燕?不可能!她们之间不熟悉。
“你猜不出的。”朱洁说,“是唐嫩嫩!她说这回一定要见见你。”
唐嫩嫩?赵英杰心里一愣。朱洁过去和唐嫩嫩是好朋友。后来唐嫩嫩在美国零零碎碎的一些消息,也都是她先知道,传到剧院里来的。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朱洁对唐嫩嫩一直是比较羡慕的。朱洁当然也知道唐嫩嫩过去对赵英杰的伤害。所以,朱洁从来不在赵英杰面前提她。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赵英杰真的想不到唐嫩嫩会主动提出要见他。她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意思呢?现在再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呵呵,你们可以旧梦重温啊。”朱洁眨着眼睛说。
赵英杰正色说:“乱说。我们还有什么旧梦重温啊!”
朱洁收住笑,劝说:“去吧去吧,你就答应吧。她真的想看你,提过好多次了。你一个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
赵英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的确,他内心里也有些好奇,想看看唐嫩嫩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过得又如何。
晚上到了富春酒楼,赵英杰突然想起来他过去和唐嫩嫩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吃的饭。当然,现在的富春不是原来的富春。原来的富春只是一个两层的小楼,现在却是六层,而且装修一新。档次比原来提高了许多。
一桌有七八个人,除了朱洁、唐嫩嫩,还有几个男女,赵英杰都不认识。唐嫩嫩看到赵英杰,有些欣喜地站了起来,然后介绍说他们都是她过去的同学。赵英杰看到唐嫩嫩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还是过去那样子,只是年龄见长,别的也看不出有什么美国模样。她的衣着,也和当下国内的妇女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国内一些时髦女孩子前卫。
让赵英杰意外的倒是唐嫩嫩的健忘,她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情,倒是不停地问他现在的夫人在哪工作,孩子多大了,乖不乖,长得像谁,上什么学校,等等等等。然后就是说赵英杰,说她听朱洁对他的介绍,感叹他在事业上进步很大,然后悲叹自己这些年完全放弃了事业。说自己刚去美国时,还开过舞蹈班,教一些美国孩子和华裔家庭的孩子跳舞。那虽然算是谋生,而且可以说是非常辛苦,但毕竟还是在接触这一行当。后来就完全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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