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江之涛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楚平敲门进来了。楚平隔着办公桌坐在江之涛的对面，坐了一会儿，却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江之涛觉得很奇怪，就抬起头来对楚平说：“有什么事？直接说。我在听着。”说完，又埋下头去继续工作。
“江哥，咱们事务所前几天聘请的那个公关专员郭莲，工作很不负责任，态度也不好，不太好管理。因为是您亲自任命的，所以我来问一下您，这个事情怎么处理？”
“很好处理，你别管她就是了！”江之涛抬起头来，笑着对楚平说，“不过，每天都得给她安排工作任务，做不做在她。反正我在她的那个位置上安排了两个人，误不了事。但是她必须在最后的工作结果上签名，签完了名她的工作任务就算完成了。”
“这怎么行呢？这样也太不公平了！这不让那些努力工作的人寒了心吗？”楚平憋红了脸说，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也不能这么说。公共关系方面的工作，其工作方式本来就是多样化的，并不是非要到办公室来处理文件那才叫工作。虽然看起来郭莲没有为事务所干什么事情，但实际上她的贡献是很大的，完全对得起这五千元的月薪。”
“我知道了，她是通过关系户来的。你以前不是一直坚持要净化事务所的人员，在选人用人方面的要求非常严格，从来都不允许走后门进咱们律师事务所的吗？”
“没错，不许走后门进事务所的原则，以后也必须继续坚持！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我为了避免更坏的后果发生，只能作出这样的妥协。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时，两害之中取其轻，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江哥，我一直都不赞同你用一些并不光明正大的方式为事务所扩大业务，我认为那是跟我们的目标是背道而驰的。”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说来听听。”
“这个……这个……咱们事务所并不缺业务！”
“你知道这些业务都是怎么来的吗？”
“难道都是通过走后门、拉关系得来的？那我宁可不要这些业务！”楚平的神情显得激动起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也不能说都是，咱们的知名度和两个网站都为事务所贡献了很多业务。但是，仔细盘点一下，如果不搞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动作，绝大部分的业务或者是拿不来，或者是即使拿来了也做不成功，最后还是收不到钱。如果这样下去的话，领先律师事务所的声誉就会越来越差，它就会一天一天地萎缩下去，最后的结果是倒闭。你说，连律师事务所都办垮了，咱们还怎么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呢？”
“江哥，虽然我是尊重你的，但是你的这种观点我实在是难以苟同。就是因为大家都像你这么想，才把社会风气给搞坏了。你想想看，每一个人都是这个社会的元素，多一分正义的元素，这个社会就会多了一分正义。多一分阴暗的元素，这个社会就会多了一分阴暗。如果每个人在抱怨社会环境不好的同时自己却又在为这个社会增加阴暗元素的话，那这个社会又怎么能够越来越正义呢？憎恶社会的丑恶面，自己却又在随波逐流甚至为虎作伥，岂不是自己成为了自己所憎恶的丑陋之人？实际上，这种人其本人就是社会的丑恶面！”
江之涛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慷慨激昂的年轻人，这个屈原——江之涛在心里一直叫楚平“屈原”——这句话倒说得非常经典，而且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憎恶社会的丑恶面，自己却又在随波逐流甚至为虎作伥，岂不是自己成为了自己所憎恶的丑陋之人？实际上，这种人其本人就是社会的丑恶面！”
可谓振聋发聩。
“你看过马基雅维利的《君王论》没有？”江之涛觉得楚平说的话在理论上很有道理，不好直接反驳，决定饶一个圈子。
“没看过，倒是听说过。”
“马基雅维利在他的《君王论》里面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观点：一个伟大的君主既需要勇猛的狮子又需要狡猾的狐狸来为他服务，同时，伟大的君主其本人也应该既是勇猛的狮子又是狡猾的狐狸。否则的话，如果他顾忌这顾忌那，为各种条条框框所束缚，就什么事情都干不成，更伟大不起来。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但是，世界上的事情非常复杂，光有满腔热血，却不能像庖丁解牛那样，在这个社会游刃有余，顺势而为，灵活处置，梦想永远都只能是梦想，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我觉得你引用马基雅维利的观点不对，因为他的这个观点本身就是错误的，是在为阴谋诡计张目。他是在为一些错误的、应该予以摒弃的做法提供所谓的理论依据。不管是君主也好，还是普通老百姓也好，难道大家就不能诚实地做人，堂堂正正地去办事？”
江之涛没有理睬楚平的反驳，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这个社会看起来好象杂乱无章，但其实可以在不同层次上把它划分为一股一股不同的力量，这些不同力量之间存在一个力量对比，正是这个力量对比的动态平衡和发展变化决定了这个社会的发展状态和前进方向。跟整个社会相比，个人的力量是非常渺小的，沧海一粟而已。可是，有些伟大人物为什么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整个社会的发展进程甚至是发展方向呢？原因在于，他把一股一股分散的力量聚拢起来了，他积蓄了足够多的力量，并把这些力量都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他就像渔夫撒网那样，对一般人觉得杂乱无章的庞大社会力量的运用几乎能做到随心所欲。你看渔夫撒网的时候尽管手里只拿了一根绳子，而渔网是千条线万条绳，可渔夫凭借手里的一根绳子就能对千条线万条绳织成的渔网收放自如。为什么呢？因为渔夫手里的不是杂乱无章的绳子，而是织好的有章有法的渔网。对大人物来说，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社会就是他手里织好的一张有章有法的渔网，他能顺着这张渔网的性质或收或放，随心所欲。
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想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加美好，加强自身修养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光有这一点还无法改变这个社会，因为个人的力量是十分微弱的，乃至可以忽略不计。那么，应该怎样去实现美好的社会理想呢？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去影响乃至改变这个社会的力量对比，这才是具有战略意义的根本性的一点。对某个人或某个组织来说，影响和改变力量对比的最好办法就是发展自己的力量，把那些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力量都聚拢起来，使之形成合力而不再是一盘散沙。然后你就可以利用你手中的强大力量去改变这个社会，去让这个社会变得更美好了。
现代社会是非常复杂的，中国社会越来越多元化。我认为比较理想的社会状态应该是多元化的。国家的立法机关、行政机关和司法机关当然是整个社会的中流砥柱，必须靠它们来维护社会稳定。社会稳定是社会发展的基础。但是，除了国家机关以外，大量的各种媒体、大学、企业还有著名的专家学者等，在某种意义上说都应该成为一个一个的力量中心，它们都会在一定范围内影响到这个社会的发展。有的可能是积极的影响，有的则有可能是消极的影响。我们的领先律师事务所是一家企业，我们除了谋求生存外，也有自己的理想，我们希望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对这个社会施加积极的影响。但是，你想要有影响，就必须要有力量；你希望有大的影响，就必须要有大的力量。
我们都希望这个社会变得更加美好，而要在实际上做到这一点，而不是空谈或者喋喋不休地愤世嫉俗，那么，在力量对比上，就应该竭力地去增加积极的力量，削弱消极的力量。我创办领先律师事务所的目的就是想在社会力量对比上，为社会增加一支积极的力量。而我们现在，还正在积蓄力量。”
楚平立即表示反对：“可是，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为了实现一个所谓的美好目标，不择手段去做任何事情，那么这个社会就会变得越来越坏。即使你成功地把分散的力量给聚集起来了，这个更加强大的力量很可能也是一支反面的破坏性力量，只能对社会造成负面影响。假使你想尽你所能地把社会变得更好，却首先把自己给变坏了，你所谓的美好目标不是很让人怀疑吗？这会让别人觉得你是一个很虚伪的人！退一步说，就算你不是一个虚伪的人，就算你心里确实有一些崇高的理想和高尚的情操，可是，你的实际做法和结果跟那些不顾一切地去满足个人私欲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江之涛说：“那句人人都知道的古话——‘做大事的人不拘泥于小节’，想必你也知道。为什么做大事的人可以不拘泥于小节呢？因为小节不是具有根本性意义的东西，一般情况下，没有拘泥于小节也不会对你要做的事情产生消极的影响。历史上有许多思想高洁、行为端正的彬彬君子，可是，这些君子们往往只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个人的美名，却并未对他们生活的时代产生多大的实质性影响。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往往只是拘泥于个人的小节，既没有想出办法也没有采取实际行动去影响或改变他们的社会。于是，他们就只能自视清高或者隐居避世。虽然他们自己的小节是保住了，可是对社会又有什么实质意义呢？历史上也有许多杰出人物，除了有正义感和美好的追求外，他们还足智多谋，不为一些条条框框所束缚。比如说，唐太宗李世民在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的情况下，采取果断措施在玄武门进行了人事清理，结果为中华民族开创了无比辉煌的大唐盛世。如果说干了一点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就说明这个人肯定是只顾满足私欲的人，是一个虚伪的人，这话也未免说的太过刻薄了！”
楚平有点激动了：“做大事的人不拘泥于小节，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你认为你所做的事情是小节吗？你那是在收买国家工作人员，是行贿，是一种犯罪行为，这也能算是小节吗？你自己算一算，把你花在各种公职人员身上的钱都加起来，你得在牢房里蹲多少年了！你自己不担心，我们都为你担心啊！江哥！”
楚平的话尽管让江之涛的心震动了一下，但他确实是不担心。他做事总是很谨慎，他的那些违规违法行为，司法机关即使能找到线索也查不到证据，而且他的那些行为基本上都是彼此孤立的，怎么也不可能被“加到一起”的。不过，如果真的把他花费的各种各样的“收买国家工作人员的款项”全部加起来，都计算成行贿款的话，那他至少也得判个无期徒刑了。
江之涛笑了起来：“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在公职人员身上花了点钱，请他们吃吃饭、玩一玩，就都算是行贿的话，那么，全中国业务做得好的律师恐怕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行过贿了，统统抓起来，中国的监狱也该人满为患了。”
“我现在不是在说你有没有行贿的问题，我是在跟你讨论我们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律师的问题。我认为律师应该运用自己的法律专业知识，去促进法治的进步，去减少社会的不良现象，去推动国家的发展。我们不能为了个人发点小财，或者是为了所谓的个人理想的实现，就不择手段地去为各种不正当现象推波助澜。如果连律师都不能模范地依法办事，那中国的法制建设前景就真的堪忧了。”
“有些事情，必须从现实出发，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说些大道理就能把问题给解决了。”
“江哥，你别怪我这人说话直。我觉得你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情况，一方面憎恶社会的丑恶面，另一方面自己却又在随波逐流甚至为虎作伥，于是，自己成为了自己所憎恶的丑陋之人！实际上，你本人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社会的丑恶面。”
楚平的这句话让江之涛勃然大怒，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斥道：“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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