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山这地方明天廓地,山灵水秀,波澜不惊,集灵聚气,特别适合修行,可自古以来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当初找到这里,左慈满以为再不会被人找到了。
谁知道,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眼下,他坐在榻上看着面前的宫崇,心里非常不爽。
“真人吩咐后学前来,拜见乌角先生,只求能见张玄一面。”
宫崇足有六七十岁的样子,白发长须,脸上的皱纹一道连着一道。左慈看着他不禁皱了皱眉。
“别后学前学的,于吉老儿自己不来,倒教你来了,真当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你趁早离开,别逼我出手啊。”左慈嘴上一点不客气。
天下人尽皆知,乌角先生左慈和太上真人于吉乃是当今世上神仙一般的人物。早年间左慈也和于吉有些交情,于吉一直有意延揽左慈共图大事,可在左慈眼中,真正的大事只有自己心头方寸,比起所谓天下,他更喜欢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两个人虽然性子不合,但好在辈分在当今天下玄修之人中无人可及,所以此刻左慈训斥宫崇也丝毫没有收敛。
宫崇倒是不生气,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依旧是淡淡说道:“真人知道先生的脾性,所以教我来,便是希望先生看见我这张老脸,不至于太过为难后学。”
左慈挑了挑眉毛,低头不语,只伸手从榻上木几上拿起一张纸,从旁边捻了一些干草似的叶子,卷成了一支小棍,然后用舌头一舔,便叼在了嘴上,他抻着脖子,够着了几上的灯火,点着了,然后深吸一口气,闭目如神游般片刻,吐出了一大口烟气。
宫崇被这口烟一呛,止不住咳嗽起来,挂在胸前的胡须颤颤巍巍,终于惹得左慈笑了一下。
左慈道:“你说你们太平道,干什么不行,为啥非得盯着一个小孩子不放?我劝你还是走吧,回去告诉于吉老儿,就说我说的,想让张玄从我身边离开,除非他亲自过来,用他的神功把我的骨头拆了,不然,你今天一走,我明天就继续搬家,我就不信每次都能被你们找到。”
宫崇低头行了个礼,说道:“先生此言差矣,当年张玄不过是被寄养在先生处,先生收他做了徒弟,教养多年,我太平道上下感佩五内,但个人自有天定之命,张玄有天赋使命在身,先生又能保他多久呢?”
左慈啐了一口道:“我呸,去你的天赋使命,你们这套把戏去糊弄别人去,天下太平道信众何止百万,还不够你们戏弄的?怎么一定要盯着张玄呢?”
“我等并非盯着张玄,”宫崇回道:“谁是大贤良师之子,这命数自然在谁的身上,推脱不掉。”
左慈听了这话坐不住了,手指弹了弹烟灰,眼神突然变得冷峻起来,眼看着就要起来揍宫崇,宫崇知道左慈的脾气,赶忙说道:“先生,我知你不信天命,只在乎人心,却不知不肯下山是张玄的心思,还是先生你的心思?”
左慈听了这话,愣住了,呆了半天才勉为其难道:“总算你说了句人话,我确实不该替他做主,但他的命,也轮不到你们做主。”一边说一边弹了弹烟灰,皱着眉头,“你且回去吧,于吉要说的话,我会告诉张玄,至于要不要去,就看他自己了。”
宫崇还欲争取,左慈伸手一挥,宫崇身后的木门应声而开,宫崇知道再不走,左慈还真敢对自己动粗,也不敢再多争辩,行了一礼,道:“那后学今日便告辞了,我和真人会如约在丹徒山下等张玄来。先生,后学告辞了。”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宫崇远去的背影,左慈叹了一口气。
“人啊人,想做个平常人怎么就这么难。”
霍山境内有两处高峰,两峰间有一道细长的山脊相连,平日里左慈等人便住在次高峰上,而主峰之上则是弟子们修行的地方。本来这里人迹罕至,多年前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众天竺僧人,说他们在洛阳立了寺庙,需寻得一处山峰,取同名遥相呼应,便将这主峰唤作了“白马尖”。不过这名字虽然起了,却并不彰显,因此即便是本地山民也未必知道。左慈性子随意,也不管这些,就让弟子们叫这主峰为一山,次峰叫二山。
宫崇走后,左慈寻思了半天,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此刻弟子们正在一山修行,他便穿上木屐,往一山赶去找张玄。
两峰虽然目力可及,看似遥相呼应,但毕竟是山路,山石嶙峋,松木丰盛,寻常人来往怎么也得走上半天,但左慈修为了得,如履平地一般不一会便到了一山之上。这山上有一处空旷平坦之地,正是弟子们平日修行的地方。
此时一众弟子正围坐在一起打坐练气,左慈见状也不打扰,便也安安静静在旁边一处大石头上盘腿而坐,从衣服里摸索了半天,找出了一个小纸卷,便和方才在宫崇面前卷的一般无二。
左慈将纸卷叼在嘴上,又掏出一个小木棍,伸手在大石头上一划,小木棍便着起了火,左慈将火往纸卷头上一凑,便又是深吸一口。
吞吐之间,不一会,左慈周身便烟雾缭绕。弟子们由近及远,一个个都闻到了烟味,知道是师父来了,陆续睁开了眼睛,走到左慈面前排成了一列,拱手行礼。
左慈慢悠悠眯着眼睛,两指夹着纸卷,向弟子中一指,一位弟子便上前一步。
这弟子看起来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长及近八尺,修长身材,肤色略黑,剑眉之下的眼睛却好像能透出光来,适才在众弟子中并不突出,但站出来后却自有一股气场,如渊而立。
“其他人都退下吧,回二山该吃饭吃饭该炼丹炼丹。”左慈挥了挥手,平日里他都是这样散漫,弟子们早已习惯,听师父发话了立时就欢笑着一哄而散。只有张玄身旁的大师兄向左慈行了一礼,又意味深长拍了拍张玄的肩膀方才离开。
“张玄,你且陪为师走走,散散心吧。”左慈只等到众弟子走远,才一边说一边起身,向林深处走去,张玄忙跟了上去。
此时正是初春,草木丰茂,繁花密布,风吹松林,婆娑悦耳。师徒两人走在这林中,倒真像是没什么事出来春游踏青的一对老少。
“太初啊,你跟随为师多久了?”左慈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便问道。
张玄字太初,这字虽是师父给他取的,但其实平日里师父并不这么叫他,张玄心里知道师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忙恭敬答道:“弟子拜入师父门下,马上就十六年了。”
“十六年,十六年……”左慈喃喃自语,“这十六年来,你虽然常常随我四处云游,但天下风云变幻,你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张玄不知如何回答,左慈又问道:“太初啊,你的太一玄功和金丹功法修习的如何了?”
张玄忙又答道:“弟子这几日刚刚将太一玄功第二层融会贯通,不日便可达到第三层,至于金丹功法,怕是和大师兄比还是差上许多。”
张玄虽是左慈的弟子,但他自幼主要修习的功法除了左慈的金丹秘术,还有一本名为《太平要术》上的功法要诀,上面记载的功法名为“太一玄功”,共分三层,自下而上分别是持身澄明境,静心清明境,凝意通明境。
左慈听张玄功法进境神速,心中总算欣慰了一些,点了点头:“嗯,不错,这《太平要术》上所载的太一玄功我未曾练过,不过我知道这第三层通明境练成之后,怕是世上能难得住你的人便掰着指头也能数得完了,至于这金丹功法,你大师兄已经不输于我多少,你比他差些那也是再正常不过。好在你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一日懈怠,修为日进千里,虽然还没有学到家,应付世人想来也差不多够了,多少还让我放心一点。”
张玄听着师父谆谆教导,颇不似平时闲散模样,反而有些临行交待的样子,忙问道:“师父是要叫弟子去做什么事情么?”
左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张玄,“别急,你且随我再多走走。”
张玄随左慈向林中越走越深,此时的左慈收敛修为,就好像是个寻常老者一般,脚下时深时浅,偶尔还免不了一个趔趄,张玄跟在身后只与左慈差了一个身位,师父快些,他便也快些,师父慢些,他便也放慢脚步,不疾不徐,恭敬在后。
十六年来,张玄和师父有太多朝夕相处的时候,众弟子中,师父也最是在意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他,张玄随师父云游天下各处,东至沧海孤岛,北达草原冰天,西去大漠寒山,南抵烟瘴海阁,从来都只见师父世外之人,无拘无束的模样,却从未如今日一般,步履迟重,仪态深沉,想必此刻他心头一定也是百感交集吧?
平日里,左慈在众弟子眼中是散仙一般的人物,嬉笑总是常态,他不拘小节,和弟子相处也如顽童随性洒脱,有时甚至荒诞不经,言语之中常常有常人不能理解的词句,今日确实反常。
终于走过了这一片密林,到了一处开阔地。云淡风轻,阳光和煦,左慈席地而坐,示意张玄也坐下。两人坐定,左慈终于开了口。
“太初啊,今日为师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弟子洗耳恭听。”
“你的身份特别,但是如何特别,为师却从来没有和你说过。你想知道么?”
“师父愿意说,弟子便听,师父不愿说,弟子也不问。”
左慈笑了笑,他对张玄知根知底,听他这话的分寸,就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心中的念想。
“你这性子,既不像我,也不像你父亲。”左慈顿了顿,接着说道:“十六年前,太平道起义,以黄巾为信物,口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为首者乃是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他便是你的父亲。”
听到这,张玄眼神一闪,心中多少回忆涌上心头,但很快他就收敛住心神,面上平静一如往常。只因他知道,这一刻迟早是要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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