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说道:“如今还请龚都大人将我部兵马聚集,我将如实相告,留下的人只有死路,断无生机,所以全凭各人自愿,不可勉强,若是最后凑不得四百之数,我再另想办法。”
马芸清急忙道:“我愿留下陪主公赴死!”
张玄不等其他人开口,急忙说道:“在座诸位,都不可留下,玄德公带上所部,今夜撤退,你们也随同他一道离开,今后还需你们辅佐玄德公妥善安置太平道所部,不可让他们再生事端。”说罢捧起九节杖抛给了龚都,说道:“龚都大人,便请你妥善保管这九节杖,今后与芸清和程志一同帮玄德公约束教众。”
马芸清还欲再说,龚都却一把将她拉住,对张玄行了一礼道:“主公放心,龚都必将大家安顿好,不负主公所托!”他平时每多嬉笑怒骂,却少见今日这等义正辞严。马芸清看在眼里,才终于明白,事关太平道万众大局,此刻容不得半分私想柔情,终于狠下心来,也向张玄行了一礼。
张玄又向刘备说道:“在下还有一请,还望玄德公准允。”
刘备说道:“公子但说无妨。”
张玄指着魏岩道:“这位魏大哥,乃是张玄的患难之交,他本不是我太平道中人,实有心寻得明主,建功立业。还望玄德公能收纳他做部曲,将来他定可忠心侍奉,成为大人臂助。”
魏岩没想到张玄在这样危急关头还特意将自己托付给刘备,心中感动无以复加,默默低下了头,不让别人看见自己动容。
刘备毫不犹豫答道:“公子放心,我定会将这魏兄弟视作亲信,绝无轻慢!”
张玄告谢,便命龚都先将所部聚集在北门城下,待挑选死士之后,便与刘备所部换防,刘备则回去先行准备撤退事宜。一切议定,众人皆领命而去,大堂之上只剩下了张玄和玉兰。
张玄对玉兰道:“玉兰,你还是先和魏大哥他们出城吧,我若大难不死,定去找你。”
玉兰昂首看着张玄,笑道:“张玄,当初林中相遇,我掩饰面容,你是不是当我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妪?”
张玄回想起与她初见情景,说道:“那时张盛叫你姑姑,你又以纱巾覆面,认错也情有可原吧。”
玉兰道:“这便不提了,后来在汝南重遇,你又以中气真术之说取笑我,还记得么?”
张玄苦笑道:“这个怕是你记错了,那是宫先生说的,倒是你说我师父修炼房中术,我不过回敬你而已。”
玉兰继续说道:“后来在洛阳,在许都,我欲救你,却反而被你所救,还记得么?”
张玄看着玉兰,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玉兰说道:“你我认识不到一年,你却亏欠我这么多,如今当着你的债主,你以为我会不管你么?这次除非顺了我的意,救下你让你慢慢还债。不然我宁可和你同归于尽。”
张玄看着玉兰信誓旦旦的样子,心念转动,眼下定是劝不动她的,一会倒可以设法将她送出城外,于是也不再说什么。
不多时,龚都来报,已经将部队集结完毕,张玄和玉兰随即去往北城,此刻近千士卒已经聚集在城下,历经数场战事,所余者也只剩了这十之二三。当年张玄面对众人尚有激昂士气之举,可如今他却只是缓步走上城楼,因为他心中知道,彼时鼓舞众人向死,实为求生,而如今看似是要让更多人活下去,代价却是要人主动赴死。
一众兵士注视着张玄,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从来和衣而睡,枕戈待旦,从未敢有一丝懈怠,铠甲破了就从死人身上扒,身上有伤口就拿冰雪敷在上面,脸上手上皴裂发黑,在这夜色之中难辨面容。惟只有各自的眼睛,在火把照耀下闪动光芒。
在这近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张玄终于开口说道:“当年黄巾起义,我父亲大贤良师张角,便如今日这般困居愁城,城尚未破,他已疲病交加,领身先死。如今我等在这汝南,虽也是一般境遇,但所幸这城中万众,在各位努力之下安然得脱,张玄在此,拜谢各位了!”说罢张玄深鞠一躬,向城下行礼。
许多人看见张玄这等模样,都知道守城之事以至尾声,众人的宿命也终将到来了。有些年纪不大的兵士已然默默留下了眼泪。
张玄说道:“百姓虽已逃离,然此战尚未结束,为保证他们出城之后安全撤往荆州,便需有人死守此城,好争取一些时间。张玄已决意留下,谁人愿与我共赴黄泉,便报上名来,我定教生者牢记尔等之名,为尔等立冢归魂!”
人群中,一名年过五十的老兵站了出来,拱手喊道:“涿郡刘广生,愿意追随公子同死!”
人群骚动起来,一个又一个兵士向张玄行礼,报上名号。
“常山赵天,愿意追随公子同死!”
“雁门张里,愿意追随公子同死!”
“北海孔山,愿意追随公子同死!”
“汝南郑举,愿意追随公子同死!”
……
城下近千兵士,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名字报上,竟无一人怯懦。
张玄忍着泪,胸膛止不住颤抖,看着眼前这些人,说道:“诸位,古往今来,英雄无数,皆有其名,似我等这般的寻常人,却不会被人记住,史册之上,也只需乱民二字,便可将我等的名字掩埋不存,但请诸位相信,今日之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人,将以尔等的名字活在世上,永无止息!”
张玄说罢,转过身去,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对身旁龚都说道:“尽量择年长者留下吧!”
龚都领命,在城下将兵士分为两队,只留了四百年长者,年轻的则一应让他们赶赴地道口,准备撤出城外。
张玄走到这些留下的兵士中,逐一点名,命这四百人分别赶赴四门,将刘备所部换下,众兵士知道此战过后,再无生机,经过张玄身旁,皆向他抱拳行礼,张玄也一一回礼,就此作别。看着他们一一走远,张玄才回到城墙之上。
过了不久,龚都也回来了,他已经将出城兵士聚集完毕,这便是来向张玄辞行的,Uw.uuknshu. 张玄将他拉在一旁,将身上师父所授最后一颗“软丹”递到了龚都手上,告诉他等下会支玉兰去地道口探查,请龚都以此将玉兰迷晕,一同送出城外,龚都握着软丹,说道:“公子,你是不是忘了?之前堂前论功,你还差我些赏赐?”
张玄笑笑,说道:“这账怕是要赖掉了,如今我却从何处给你寻赏赐?”
龚都低着头,说道:“此战过后,便要与公子永别了,龚都不才,想向公子讨一身衣服,还有公子手上这把宝剑,衣服我留给自己,时常拿出来穿穿,便如同见到公子一般。宝剑嘛,我想着能给芸清,让她也留个念想。”
张玄看着龚都,龚都脸上挂着笑容,却实有诸多苦涩,张玄急忙将腰间照胆取下递给了他,从龚都手中接过了他的刀,转身挥手道:“衣服在我屋内,你尽可自取。”
龚都在张玄身后跪地一拜,说道:“公子,总是我等没有本事,没法给公子出力,来生公子若不嫌弃,龚都还愿跟在公子身边,当牛做马!”说罢转身离开。
汝南城中,光影渐渐消散,刘备领着人马赶到了地道口,依次出城,张玄在城头看着地道口火把渐渐熄灭,走到玉兰身旁道:“玉兰,你去地道那里帮我看看,等他们都安全出城了,你就将地道封堵,回来找我吧。”
玉兰只道他不忍再经历这些离别场面,点了点头,便向地道口而去。
张玄怔怔望着玉兰远去的身影,轻声道:“来生再会。”
再也没有命令,没有计谋,只有最后的舍生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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