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笑了笑,说道:“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子曰三十而立,在下虽然未及而立之年,难望圣人项背,但亦愿以此自勉,声名不见于世,反是心中所愿。何况我主仁德天下已知,我又何须喧宾夺主?”
庞季怎会听不出张玄语带嘲讽?脸上一红,兀自嘴硬道:“先生年轻,声名不显可以理解,但尊师既能教导出先生这样的弟子,定是当世鸿儒,可否报上尊师名讳,也好教我等仰止高山?”追问之下,颇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张玄自然无法说出自己的师父就是左慈,但此刻对方穷追猛打,心念电转之下,突然想到了彼时在洛阳搭救点化自己的郑玄,若附会为自己的师父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其时郑玄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张玄于是也虚张声势说道:“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在下之师,垂暮之时亦不忘求索,其道若鲲鹏展翅,何止万里,只是凡俗之人难睹其万一。在下如今身在浮世,羞于提及师父之名,只是每每怀念彼时,师父以风角隐术点化我这愚钝之资,如今我与师父各自寄身南北,心中感念,却可惜今后无以为报了。”
他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庞季还想再追问下去,一直坐在席上一语不发的蒯良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张玄恭恭敬敬一拜。这一拜直接将庞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蒯良对着庞季说道:“先生之师离世不及一岁,不欲提及尊师名讳,应是心中伤怀尚未平抑,庞大人再问下去,未免无礼。”言罢转身对张玄说道:“太初先生,在下蒯良,如今未有官职在身,平日里只是辅助主公做些修经立学的微末事情。先生明经通典,更是鸿儒高徒,若真可定居襄阳,今后在下倒要时常登门叨扰请教了,还望先生届时可以不吝赐教。”张玄向他回了一礼,也不再多说,以免被人看出破绽。
蒯越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自己的兄长替张玄解围,心中虽然意气难平,但细听兄长的意思,似乎已经知道了这太初先生的师父是谁,这才按下心来,偷偷窥视自己主公的神情,只见刘表听蒯良说完这番话后对张玄更显仰慕神色,想来也猜到了这位师父是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想着等宴席散去,定要向兄长问个究竟。
蒯良在荆州士人中声望极高,这话说出来也算是一锤定音了,自此之后,席上再无人敢向刘备等人发难,只是争相向刘表刘备和张玄敬酒攀附。明明是暗流涌动,却被这一派祥和掩盖得看不出半点端倪。这一番宴席下来,除了韩嵩庞季出言不逊,刘表有意试探,席间再无人针对他们。刘备和张玄之前担心的阴谋伎俩似乎也不过如此,但张玄知道,无论刘表还是他的手下定然不会到此为止。尤其那蔡瑁更需警惕防备,整个宴席上只有他从头至尾未发一语,只是盯着刘备和张玄等人,眼神阴晴难测。至于蒯良,也让张玄暗中记下心来,他刚才虽然看似是替自己解了围,但毕竟是蒯越之兄,难保不会暗中有什么勾连。张玄知道,今后久居襄阳,还不知道有多少事情等着自己。
宴席在欢声笑语之中渐入尾声,有些人在饮完这伯雅三爵后醉梦放浪之行慢慢浮现出来,刘备见状也假装不胜酒力,向刘表先行请辞离席。夜已深,刘表请刘备等人在之前安排的别院暂住一晚,明日再请刘备等人返回,并为张玄另行安置住所,刘备答应下来,领着众人先行离开,而刘表则和手下众人又在席上赏乐观舞,直至深夜才逐渐各自散去。
眼见着众人各自离开,蒯越拉住蒯良,两人放慢脚步刻意落在众人之后,蒯越对蒯良说道:“兄长方才为何要替那太初先生解围?”
蒯良说道:“平日里总要你多读圣贤著述,不要整天耽于争权夺利,反荒废了君子修身求学的正道,你偏不听,今日你若再指使属下对那太初先生语出不逊,只怕不仅会让主公心生反感,还会让殿中士人寒心。那太初先生没有明言他师父名讳,实是为我等留些颜面,庞季愚钝,你难道也不知道么?”
蒯越不解道:“那太初先生对自己出身师门语焉不详,似乎有所隐瞒,只怕他藏着不少难以启齿之秘,我只想着逼问之下可教其露出马脚,让刘备也难以在主公面前立足。怎么,兄长倒知道他的师承?”
蒯良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太初先生言下之意,几乎将其师之道比与天齐,试问当今世上,能配得上这等赞誉,又通风角之术的人,你还想不到是谁么?”
蒯越仔细回想张玄席间所言,这才恍然大悟道:“兄长说的,莫不是……已故的郑玄郑司农?”
蒯良点了点头。
蒯越脊背上冒出无数冷汗,后知后觉道:“这就难怪了,若他真是郑司农关门弟子,不愿提及师父名讳也是情有可原,这也更能说得通,这刘备是从何处得了这样一个厉害军师,郑司农本就与卢植相交甚笃,之前便向刘备推荐过孙乾,临终之前将自己徒弟推荐给刘备作为军师,更是顺理成章。”
蒯良说道:“天下名门高士无不仰慕郑司农学问人品,咱们主公又向来好儒向道,一心笼络天下士人,适才你若再任由庞季逼问下去,郑司农名字真从那太初先生口中道出,只怕你也不好收场了。”
蒯越知道他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只怪自己利令智昏,这天下真正精通风角之术的鸿儒大家,除了郑玄也别无第二人了,自己竟然未曾想到。满堂士人,若眼睁睁看着他怂恿手下刁难鸿儒弟子,轻则离心离德,严重一些说不定当场便会对庞季乃至自己口诛笔伐,让自己身败名裂。刘表向来看重士人之心,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场面,只怕自己再难于荆州政坛文坛立足,心里越想越是后怕。
蒯良看自己这弟弟在这样的寒天冷夜额头冒汗,知道他已领会其中利害,也不想再将话说的更重,只是说道:“主公对这位先生颇为属意,如今虽不知他留在襄阳有何企图,但我劝你不要明着再针对他,否则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说罢也不再理会蒯越,两袖甩起一阵清风,自行离去了。
蒯越一边心中摸索着兄长话中深意,一边缓缓向府苑外走去,走出不多远就看见了蔡瑁立身于台阶之上,望着远方。
蒯越客气道:“德珪兄,夜寒风疾,还在这里做什么?”
蔡瑁侧身看见蒯越,笑了笑,说道:“异度大人,这刘备已经不好对付了,如今又多出个什么太初先生,只怕今后你我都要劳心费神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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