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1982年生,现任《天涯》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曾参加诗刊社第三十届青春诗会。作品曾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山花》《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黄河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发表,并入选诸多年度选本。出版有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诗集《月落星归》《海岛的忧郁》,长篇小说《暖若春风》《关关雎鸠》等。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海南文学新人奖”“海南文学双年奖”“南海文艺奖”“梁斌小说奖”等。
“呜呜”和“哇哇”是父亲口中发出最多的声音。那声音如此难以理解,以至于我和弟弟把双手甚至双脚都用上,也比划不出所以然,只能相视摇头。母亲不一样,她有着灵敏的耳朵,眼神也好得吓人,能清晰地分辨父亲吐出的字句长短、喘气粗细、语调起伏……当然还有他石头般僵硬的表情的细微变化。这种被我和弟弟视为不可完成的解读工作,在母亲那里轻而易举。有时我们也会觉得母亲翻译的不是父亲的原意,我和弟弟一致怀疑,父亲说话的语气,怎么会和母亲一模一样?母亲肯定在翻译过程中,加入了个人的创作。有时母亲的耳朵又灵敏过头了,从厕所里拎着裤头,急匆匆地跑到父亲的躺椅前,喊着:“他说什么了?”而父亲其实在昏睡。
“那座桥,肯定是要修的……”母亲疑惑了许久,从父亲的口中翻译出这么一句话来。可能是这话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忍不住立即跳出翻译的身份,对父亲强加批判:“你都这样了,修桥不修桥,关你什么事?你还能去走一走?你还能爬到桥墩上去?”嘲讽完,母亲又有些感伤,说父亲变成一棵树也就罢了——至少也得是体谅她的树吧?他此时无视她独自拉扯我和弟弟这两只猴子的辛苦,竟然去关心一座他永远也用不着的桥,这不能不让她心寒,不能不让她觉得他的心也差不多要硬化了。母亲被自己翻译出来的话惹得闷闷不乐,父亲却在木躺椅上一动不动,脸上像笑又不像笑,那是一种凝固的表情。
我几乎记不得父亲是怎么变成这个模样的,他身子僵硬了一半,随时抖啊抖的。但此前毕竟还能走动,这两年则是不要人扶着,就基本上只能躺着了。我问过母亲那是什么病?她丢过来一张发黄的病历单,上面写的字我都认识,却还是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躺椅占据了父亲生活中三分之二的时间——另外三分之一,是在床上。他刚开始没法走动时,镇中学里的老师时常过来看他,有人还说他命好,说他基本上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美好生活。也有反驳的:“谁说王老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他比这个还要命好,手都不用伸,嘴巴也不张,都得靠旁人伸手好不……”因是熟人,这样的笑话并不能引起母亲的反感,至于父亲,他都成为一棵树了,他的感受自然已被忽略。也有说母亲命好的,理由是,这几年,相邻的镇子发廊林立,妓女横行,很多男人时常往那边跑——镇中学里跑得最勤的,就是校长了——我父亲对我母亲如此忠诚,从没去找那些发廊女,我母亲的命,能不比其他女人好?
父亲早年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我们家自然也就在镇中学校园里。父亲倒下后,维持生计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母亲身上。学校里有不少乡下学生,学校没有宿舍,没法住,很多老师就把所居住的房子隔成小间,摆上陆架床供乡下学生寄宿,也给学生煮饭,收些寄宿费、伙食费。我们家里就住了十多个乡下学生,整天叽叽喳喳。房子早些年被父亲修了第二层,二楼偏南的角落,是我和弟弟的空间,和寄宿生保持着距离。
我听过关于父亲的一些传闻,说他早些年,即使不算英俊潇洒,在镇中学那一堆矮黑的老师中,也称得上鹤立鸡群。作为镇排球队的主攻手,他还参加过县里组织的排球赛,到县里的大场地接受过县太爷和无数观众的欢呼。而父亲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一直是纠缠着我的问题。问母亲,她不是话语不清,就是不耐烦地喊:“小孩崽,问什么问?问了,你能医好?”而这一切,在弟弟那里,都不成为问题,他对父亲的事不觉丝毫不快,他是家中唯一无忧无虑的家伙,吃饱了睡,睡足了玩。在镇中心小学读书的他,据说已经培养了几个小跟班,整天行凶作恶,有时甚至守在小卖部门口,看到同学拿着冰棒出来,夺了就跑。这些传闻我和母亲并没亲眼见,而是来自前来告状的弟弟的同学父母。
母亲在这时,基本上对打上门的告状不正面回应,而是显示出了政治家的狡猾,她摇晃着躺椅上的父亲:“你起来咯,你起来,把那小贼子打一顿,哪这么坏哦?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她一摇晃,父亲口中就支支吾吾地发出些什么声音,她便侧耳听:“你要干嘛?你要放尿了?要放尿?刚放半个小时,又要放?……”母亲对着门口的来客摇头苦笑:“你先……等会,我先扶这棵树去放尿,回来再跟你一块收拾那小贼子……”来客的兴趣和斗志已被消磨殆尽,扭头就走——心软的甚至还会安慰安慰,安慰出母亲的眼珠泛红。父亲那被母亲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尿意,帮助我们家击溃了无数强敌。
那场台风是在暑假来临的。镇子就在海南岛最大的一条河流的南岸,在关于这条河的记忆里,有很大一部分是跟洪水相关的。每次台风过后,上流的水库装不了那么多水,就开闸泄洪,河水暴涨,小镇的大部分房子,便泡在浩浩黄汤之中。有些早富之人,修建了房子的第二层,便安然地在二楼窗口,看着其他人在黄汤中手忙脚乱,自豪感倍增。低洼处的房子,往往被浸泡一米多两米,手忙脚乱搬迁家具的人咬牙切齿:“一定要赚到钱,把第二层修起来。”
台风夹带雨水,开始了猛烈的袭击。下午,母亲已经从菜市场带回了风雨侵袭带来的变化——菜价翻倍。母亲咒骂了卖菜人黑心肝之后,还是买多买了一些菜,并且贮存了面条和饼干。我们的房子在镇中学校园里,依傍着小镇的高地“下村岭”,往年的洪水从来没有涨上过校园。母亲不怕洪水涨到家里来,却还是带领着我和弟弟把不能泡水的东西搁置到高处。每放好一件东西,母亲就哀怨地看着躺椅上的父亲:“水要真来了,那棵树可怎么跑?”
天色渐黑,迷蒙之中,校园里的树七倒八歪。母亲从信号极其不好、声音断断续续的收音机里得到新的消息,说还有大风要来,大雨也跟在后头。唯有弟弟十分兴奋:“要跑水吗?要跑水吗?水肯定会浸了我们家吧。”他强烈地期待着洪水的到来。雨水随着夜色变深而不断加大,母亲有时会披着雨衣到学校里的小卖部打听消息,回来就宣布,水涨到哪哪哪了。父亲被扶到床上,可他还没睡,嘴里又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母亲用毛巾擦拭着头发,听了一会,骂道:“又关心那破桥了。水这么大,修什么桥都没用。这条水,每年不死几个人不甘心。”
一有风雨,父亲体内潜伏的风暴也冒头应和,他手脚抽搐,口中发出呻吟。母亲把门栓死,可没法把风雨声隔绝在外,雨水从门缝渗透,一楼的地板已然湿透了。电早停了,点燃的煤油灯光晕昏黄,我很早就睡了。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那是从父母亲的房间传来的,隐约听出那是父亲的声音,像是喊痛,却又有着某种旋律,竟像是一首歌。我想挣扎起来去看看,可浑身酸软,屋外的风雨声带着强烈的催眠力度,让我没法站起。
那声音,催我醒来,又催我睡得更沉。
第二天早上,雨小了许多,风时大时小,残枝断叶遍地都是。弟弟兴奋地喊着:“跑水了,跑水了。”母亲看着他,要怒未怒。小镇低洼处全都泡在水中,很多人不得不被迫转移到高处,也就是弟弟口中的“跑水”。镇中学已经打开好几间教室,让跑水的人家临时住下。父亲竟也起得很早,口中发出某种急躁声。我和弟弟不太理解,问母亲,她不好气地说:“他说,扶他去那些看看跑水的人。”这倒是个难题,雨是小了,风可没停,路面全是污水,要扶着他走到教室,那不比把带着一块巨石游泳容易。
瞧母亲疏忽,我溜出家门,朝教室跑去。有四间教室都塞满了人,有老有小,热闹非凡,有啃着饼干的,也有呆呆地看着别人啃饼干的。不时有披着雨衣的中年人出去和返回,报告着水位上涨到哪了。而其实不用出去,站在教室门口,就能瞧见低洼处的校门,已经有半个人高的位置,浸泡在污水中。跑水的人说什么的都有,不清楚那到底是哀叹倒霉还是觉得兴奋。小孩们都是很高兴,已开始玩捉迷藏。
趁着雨小,我跑回家里。在门口,就听到了母亲的呼天抢地,左右邻居都在安慰她,她却没有调小音量的打算。父亲在躺椅上喘着粗气,眼睛瞪得鸡蛋一般,已经僵硬的脸皮,在试图表达某种情绪,却只能组织出一种难以说清的怪异。弟弟沮丧地站在旁边,眼珠通红,很显然也哭过。我不敢说话,悄悄地用衣角擦着头顶半湿的头发——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几乎是不间歇地号了十分钟,才渐渐收敛。邻居们劝说多了,觉得没意思,摇摇头各自回去。
屋外,一片极大的乌云压过来,这雨,还得下。
问弟弟发生了什么。他说:“爸一定要去看水——妈拗不过他,扶着他出去,没走两步,就在那摔了,你看,就在那!”他指着门口几米外的一个水洼。整整一个上午,母亲都憋着脸。副校长带来了镇政府买的面条和黑糖,让母亲煮上一大锅,端到教室里,给跑水的人吃。面煮好了,弟弟要抢着吃,被怒气未消的母亲按在门板上打。母亲边打边叫:“老的气我,小的也不听话,打死你这个气人精。”弟弟嘴硬得很:“你气爸,打我干嘛?你去打他!你打他!”
母亲手一松,说不出话。煮好的面条装到水桶里,母亲和我一起抬着,放到三轮自行车上,盖上雨伞,母亲在车上骑,我在车后面跟着扶。长长一声叹息后,母亲说:“阿黑,你要听话点,你也不听话,我就真气死了。”我眼睛茫然,看着头顶上直压而来的黑云,不知怎么回答。母亲说:“你爸心里想着别的女人了!”我愣了愣:“爸那样,动都动不了,怎么会……”母亲说:“他心还能动,他心里还想着。”我忍不住笑了:“真的心里想着,又有什么关系,他能做什么?也只能想想。”母亲踩车的脚立即停下:“谁说他不能做什么?谁说的?他昨晚不还哼那歌了,他不是老念叨着去看桥,他今天不还死活要去看水?”我记起了……哦,昨晚,父亲真是在哼着歌啊……可,这,和看水有什么关系?又和女人有什么关系?母亲又踩动三轮车,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也是,都死人了,还能做什么?”
我更加疑惑了,这又有死人什么事?
水退之后,整个镇子都铺上一层厚厚的黄泥。被淹的人家都在冲洗墙壁。水返回原位后,岸边青碧的茅草,也染上了层层灰黄。河边围绕着很多人,都是来看木桥的。小镇在河水南岸,要到北岸去,唯一靠的就是这座木桥。早些年还有木船摆渡,有一年,大水泛滥,木船翻了,一下淹死十多人,成为镇上人不愿触及的悲惨记忆。在那之前,镇上也呼喊多年,希望县里修一座水泥桥,这下死人了,不得了了,说是要修了,省里面也拨款了。最终也没修成,那些拨款被用来修建了县城里的一座新桥。此后,小镇上的人每到县城,都会望着那座桥叹息。为了方便,北岸一个村子自发集资修建了木桥,方便两岸人的往来,但需要收过路费,不然木桥没法维持日常的修护。每次大水之后,木桥都会被冲毁。不断地冲毁和重建,使得这座木桥,成了小镇人的念叨。这一次洪水太大,把木桥冲得比较彻底,眼力好的人,才能在若隐若现的水纹下,看出哪里曾埋下过木桩。根据母亲的说法,台风过后,父亲口中支吾着的言语,有百分之七十都是关于这座木桥的。母亲对父亲的喃喃自语,露出强烈的不屑,还带着酸酸的语气。
台风过后,天热得有些过分,热风一起,父亲就有强烈的说话欲望,我和弟弟也在他的反反复复中,慢慢能猜出他的意思。他反复说,要去河边看看。
秋季开学之前,母亲终于松口了:“黑,你和你弟弟扶那死树去看看河水。”我暗暗计算了行走速度,要把他扶到水边,天都黑了。
母亲把父亲扶到三轮自行车上坐好,让弟弟扶着,我踩着三路车,朝水边去。
已经有人在修建木桥,木板和木桩,堆在河的两岸。
来到水边,一路上兴奋不已的父亲倒不再发声了。
三轮车停下,弟弟才松了一口气,跳下车,甩着手,说:“麻了,麻了。”
父亲靠在车上,他也只能靠着。我试图把他扶起,他脖子硬扭了一下,表现摇头。阳光很烈,劈头盖脸泻下来。还好有些风迎面吹来,带着河水的湿气。父亲眼睛发直,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在某一瞬,我觉得他变回了那个正常的父亲,那个我早已陌生了的正常的父亲。我有点心酸,不敢看他的脸。他已经多久没有用眼睛来打量这个小镇了?对于腿脚好的我们,这小镇是弹丸之地,吐痰一用力,就会喷到镇外去,可对他来说,这俨然一片无法穷尽的浩瀚汪洋了。
一个修桥人停下手中的活,对着我笑:“桥冲坏了,现在过不去了。得等几天。”
——他是以为我要带着父亲到北岸去吗?
那年秋季,我升上了初三。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有一天能考上大学,她幻想着我大学毕业后,她就锦衣玉食风风光光。她对此坚信不疑。她最担心的是弟弟,他的顽劣已是难以管束——母亲把这一切的根源,归结在父亲身上。各种风气吹进镇上来,赌啤酒机的、放黄色影碟的、吸毒的……到处都是诱人的场所,母亲很害怕弟弟到那些地方去。有时半天没见到弟弟踪影,母亲就开始癫狂,翻天覆地要把他揪出来。
我的同学当中,有人吸了粉,被父亲扯回家,扭到了戒毒所。也有的同学,拉帮结派,组成了一个小帮会,横扫一切,校警也对他们避让三尺。更引起议论的,是我班上一个看来最文静的女生,却被发现已经怀孕五个月,而她竟然说不出到底吹大她肚皮的是谁。我心里暗暗喜欢过她的——谁不喜欢她呢?可就是她,竟然大了肚子……这个建墟三百多年的小镇,骨子里有一种古板的东西,这种古板也让它保持着某种硬朗,不轻易为外物所击垮。可现在,很多人都感觉到一种变化正在临近——是什么,都说不上,但此前的硬朗在慢慢地消散。
深秋,学校换了几个重要领导。新的校领导刚上任不久,就把母亲找去,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母亲黑着脸就去了。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是学校来找,就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学校是跟母亲商量父亲的事。按照校方的说法,我父亲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上课,虽然说当年办了内退,但有一些手续并没有理顺,今天找我母亲,就是商量着把材料补齐,补交一些钱;要不,学校停止给我父亲发内退工资。
校领导问意见时,母亲一言不发。
校领导又叹气又摇头。
母亲回来了。
看着躺椅上嘴角歪斜的父亲,母亲狂奔而出,堵在新校长宿舍门口不休止谩骂。母亲的这一次出征,完全是超水平发挥,她先把父亲晾出来,占据了一个道德高地,再哭诉她这些年独自带着我和弟弟的辛苦,再接着,她便在地上打滚,滚出满身尘土。我跑去看时,完全被她的气势吓傻了,不敢拉她。弟弟冲上去了:“来这里哭什么呢?要哭,也回家去哭,别在人家门口……”围聚的人越来越多。
弟弟伸出手去拉她,反被她扯住,按倒在地,狠狠地揍。在以往,母亲的手还没碰到,弟弟便会鬼哭狼嚎,这一次,母亲手上力道结实,弟弟却一声不哼。周围的人瞧不下去了,上前解救弟弟。话头就多了起来,吱吱喳喳,有人探头往校长宿舍门里看,让他出来说说话。
校长出来了。
这个新校长浑身都是圆的,这使得他说什么话都像是在笑。他笑着说:“什么事,好好商量。”我也是好久之后才想明白,他那不是笑,而是严肃、绷紧的谈话。后面的事,就很顺理成章了,母亲以她的哭天抢地,取得了胜利。
当天一直到很晚,母亲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她表扬弟弟出现得及时,说要不是他去拉,她都想不到法子打动校长呢!弟弟不理会母亲,他偶尔瞧瞧我,眼中射出奇怪的光。我很清楚,他这是责怪我没有伸手去拉母亲。住我们家的那十几个寄宿学生,都在暗自谈论着什么,当我把目光扫过去,他们就都安静了。
在暑假里,给父亲擦身的活都是母亲来,开学了,单单料理那十几个寄宿生的伙食都够她忙的,便由我和弟弟轮流给父亲洗澡。
把父亲的衣服脱下,让他在矮木椅子上坐定,我听到了父亲嘴里哼了一声。
“说什么?”
“……欧……”
欧?……是黑的意思?他是在叫我。
“怎么?”
停了好久,父亲寄出一些密码般的话语,……今…今天,你你你……妈……?
我愣了许久,把温水倒在他肩膀:“今天,没什么!”
父亲嘴里又哼哼哼着什么。我多希望还像之前一样,听不清他的发音,可近来,我发觉自己的理解能力在不断接近母亲,越来越能理解父亲的吱吱哼哼。他的发音带着浓重的浑浊,好像含着一口水,舌头在搅动水波之中,发出迷蒙的词语。听懂他的话,就是从浑浊当中,辨析出原意。说来很难,却也不难,他能说出的词句很有限,和他早些年在课堂上的口舌伶俐,已不可同日而语。理解他的话,当然也得注意观察他的眼神,那眼神看似呆滞,却掩藏着万千变化。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在简单的眨动之间,传达出如此丰富的意思。
我有时只能假装不懂。
我还没把温水浇到父亲的头发上,他的脸已经有些湿了。我拧掉毛巾上的水,用散发热气的毛巾,遮住他的脸,遮住他意义多姿的僵硬表情。
我眼前空了。
听懂了父亲的话,便有了向他证实的兴趣——比如说,母亲一直怀疑他心中想着的那个女人。
说到那个女人,镇中学里的人,都知道,甚至镇上很多人,也都听说过。那是若干年前在镇中学教音乐的一个女老师。关于这个女老师,流传着很多传说。比如说她性格高傲怪异,和所有她教的学生都如同仇人,每节课,她花一半的时间在向学生训话上。又比如说,她当年可算是貌美过人,吸引了无数镇上的年轻人的目光,可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她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人,怎么会看上那些二流子?这样的女人出现在一个偏远小镇的中学校园里,难免会引来纷纷议论,难免有许多关于她的花边新闻。她每个周末都上县城,被传成了她跟县里一个教育局领导的周末桃花开。女人们传说这些话的时候,证据确凿:“就她那样子,怎么可能不勾搭一个领导?她想调回县里啊!”
传言乱出的时候,母亲就曾听说过,作为镇排球队的主攻手的父亲,赢得了音乐老师的侧目。母亲从没亲眼见父亲和音乐老师一起出现过,但她坚信无风不起浪。以父亲保持得很出色的身材,以父亲教语文的能说会道,真要在镇上筛出一个能和那高傲女相配的男人,也只有父亲了。母亲和父亲闹过无数次,父亲都淡淡地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倒是想,人家看得上?”母亲不依不饶:“你果然想……你果然想……”又是一番闹腾。当然,也不排除母亲暗中去查找过证据。
那时,小镇上的男女要见个面,还偷偷摸摸的,有人传说木桥边曾是不少男女约会的场所,岸边齐人高的野茅,为约会者提供了天然屏障。我曾想象,某个淡月迷蒙的夜里,父亲外出了,母亲瞪圆她的大眼,寻遍大街小巷,寻到木桥边,在野茅中翻找,希望能抓一个现成。我问母亲:“你去岸边找过吗?”母亲哼哼冷笑:“我去那干嘛?你以为人家真看得上那棵树?”她在冷笑,但语气并不硬。我想,我爸当年还没变成植物呢!母亲冷笑完,也显得有些伤感:“唉,那些事,都多久了啊……人也死了……那么久,不记得了……”
音乐老师是投河死的,关于她的死,我就听到很多版本,每一个都蒙着让人心乱的桃花色。母亲叹息地说,镇上那么多张口都在传她的话,谁受得了?被人家传死的。多清白的人,被传这么多,都成了脏的了,她羞不过,才投了河。父亲在躺椅上哼着说要去看木桥时,母亲就嘲笑他:“当年和她一块到河边快活的,有你吧?是不是想起了,要去看看?”母亲的话总是会引来父亲的一阵笑。其实,那不是笑,他僵硬的表情没法自如地控制笑容,但还是能从他的眼角边,看到一丝笑意。
我向父亲询证的,有两件事,一是他到底和音乐老师,有没有关系?二,他为什么这两年以来,一直想去水边看看?向父亲发问时,我却已经清楚,无论他回答是或者不是,都很难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僵硬的身体,掩饰了他的真实内心。父亲花了一个上午,才跟我表达清楚他心底的话,他认为,音乐老师根本不是投水死的,只是一脚踩空,淹死了。
我对音乐老师和父亲的关系,充满了兴趣,他们真的毫无交集,我就自己去构思出一个莫须有的故事。已经确证的一件事,是台风夜里,父亲嘴里哼的那首歌,和音乐老师有着莫大的关系。当年音乐老师负责学校的播音室,在傍晚时候,会播放一些歌曲,她的喜好,便强加给了全校的人。下午风吹起的时候,随风飘荡的,常常是一首邓丽君的歌——也就是父亲哼的那首。不止我父亲,当年校园里所有的人,都在这首歌的伴奏下,开始煮饭和炒菜,开始打小孩屁股和喂猪。
弟弟对我的沉迷幻想,很瞧不起。他越来越有一副老大的样子,指挥着五六个小伙伴,淡定自如。母亲看到他,觉得无比焦虑;看不到,更焦虑。母亲常说:“阿黑,你去问问,你弟不会又做了什么事了吧?”我说,近来根本没人上门告状,说明弟弟表现还是不错的。母亲提出了相反的看法,人家找上门的,那还是小事,最怕的,就是他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我说,按照你的说法,从没人上门告我,是不是我做了很多很多见不得人的坏事?母亲不屑地看着我:
“就你?放个屁都没臭味……”
一天夜里,弟弟鼻青脸肿回来,母亲盘问了许久,他也说上一个所以然。他根本什么都没说。母亲找了一根布带,把弟弟双手反绑,挥舞着木棍打他的屁股。我上前拦,挨了几板子。弟弟不领情,说:“拦什么?让她打。”母亲手腕酸了,丢下棍子,掩面抽泣。最后,是家里的寄宿生上来劝说,才给弟弟松绑了。那些寄宿生翻找来刺鼻的正骨水,给弟弟擦拭着身上的淤青,劝他以后不要这么嘴硬。
母亲指着躺椅上的父亲,手臂颤抖。
——她抽搐的手臂,多像是父亲的。
木桥修好的时候,在北岸的收钱点燃放了一挂鞭炮。父亲不知如何得知新木桥即将通行的消息,要求我们推他到水边看看,被母亲断然喝止。我去看了,水中已经有两个被冲毁的旧木桥遗迹——被冲毁后,水中残余的木桩若想拔出来,需要花很多气力,修桥者往往便在原址移动两三米,重新打桩。我回去后,和父亲说起了木桥边的情形。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点了炮,炮炸完了,就通路了……”
“堆……响……波……”父亲发出的声音,在我耳中自然过滤,排除掉浑浊和歧义,排除掉腐肉和杂物,剩下的意思,便是“水深不”?
“可以过桥,不深。”
父亲不再说什么。
父亲不愿提,但在母亲的含含糊糊中,在她的嘲讽、痛斥和心疼中,我还是知道了父亲对木桥的奇异感情。当年船翻淹死人后,镇里组织材料,向县里说明修建一座水泥桥的必要。父亲作为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是镇上一支笔,他挖空心思,把材料组织得情感饱满血泪纵横,总算打动了上头。后来批钱了,可桥却修在了县城里,这让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接受,他不断怀疑,是他没把材料写好,才导致那座水泥桥飞了。母亲看着父亲,像看着她最小的儿子:“你爸就那样,跟他没关的事,也挂心着……现在好了,他变成木头了,拿去插进水底,倒是可以当木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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