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在这千里江南,能与苏州媲美的城市怕是不多。这里有唐宋延续下来的长街短巷,有河畔随风轻飘的十里杨柳,还有工匠精心搭建的尖尖的马头墙。自国朝成祖皇帝迁都后,苏州府归了南直隶省,来此经商的人就络绎不绝。安陆的稻米、徽州的笔墨、南洋的砗磲珊瑚,都荟萃在这平江府内;货郎子的鼓声、说书人的弹唱、教坊司的管弦,一年四季竟是轮转无休。时人有诗赞曰: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贾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
那时正是大明万历四十八年,江南百姓个个只道九州升平,四海承安。这日苏州又逢端午节,比平时更热闹三分。今日不说那南濠街,也不说那玄妙观,单看那平江路的一个牌坊下面,竟然也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什么情况呢?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在那卖东西。只见这男子穿着短褐麻鞋,农夫打扮。脚下是一件插着标的圆口双耳的铜器,绸布垫着,似乎有些年头了。
有个老人问:“这铜器是卖的?”那农夫说:“说来没脸。小的姓王,这宝贝是祖上传下来的,不知道多少年了。只因最近暑气太盛,老母病得厉害,家里的东西当得差不多了,没奈何才趁着端午节进城来卖,好给老母抓两包药。”
老人又问:“这铜器倒像是上古三代的,看你样子是个农夫,祖上会有这东西?”
农夫正欲发话,他旁边一个穿湖蓝直裰的胖子插嘴道:“这位兄弟祖上在前朝内府当差,只是家道中落罢了。自古富贵贫贱五世而斩,这有什么奇怪的?”
“对,对,刚才我们正聊这个呢。”农夫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人奇怪道:“你俩是一起来的?”农夫连连摆手说:“不不不,这位马老爷是我在城门吃茶时遇见的好人。我今早带着这铜碗进城,他怕我人生地不熟,就主动带我到这来。他是识货的,说这个东西值钱,怕我被人骗,就和我一起站在这呢。”
旁边有人交头接耳:“这戏演得也太假了,一唱一和,一看就是托。”“是呀,还内府呢,既然识货那姓马的怎么自己又不买?”这时又有一位少年说:“这位马先生,你既然是识货的,劳烦讲讲这个东西,我们也好长见识。”
那人就把铜器拿起来,说:“见笑了。这个东西叫做簋,以前是装稻粱的祭器。我玩过几天古董,这古文也懂些,你看这字,”他说着指着簋腹里的一行字。“喏,‘帝作簋’,这是周朝皇帝用的呀!你们再看这云雷纹,也是周代的花纹。这件铜器是国之重器,真正的谁买谁赚!”
少年又问:“既然谁买谁赚,马先生自己为何不买?”“咳,我吃茶的时候对这位兄弟说过,这样的宝贝,少于二百两纹银是卖不得的。放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我这不是一时拿不出嘛!”
农夫赶紧说:“使不得使不得,有人能五十两买下,小的就磕头了!”
有人开口诘难道:“我虽然不识字,也听说书先生讲过秦朝才有个始皇帝,周朝时只有‘王’,哪来的‘帝’?”
“这——”马胖子一时语塞。
“我在平江路收古董十几年了,这菱形的云雷纹见所未见,是臆造无疑了。”
“还打扮成农夫呢!太假,太假!”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急得农夫在那扯马胖子的衣袖:“马老爷,你不是说这个是宝贝,能卖大价钱吗?你快帮我说两句话呀!”
那少年走进圈子,对众人说:“大家静一静!请听我说两句话。”于是大家都静下来,准备看这出戏怎么演。
少年漫不经心地接过铜簋看了一下,说:“刚才似乎有人说这位王大哥是假扮成农夫,编了故事来卖假货的是吗?”人群里一个声音说:“是又怎么样?”
少年摇了摇头:“昨晚大雨,河水都涨了半尺。你们看这位大哥的双脚,若只是在城里换身衣服来演戏,又上哪儿踩的这两脚黄泥?”大家齐刷刷看过去,果然那农夫的双脚全是已经结成块的泥巴。
“对了,王大哥。”少年忽然喊了一声。
“啊,怎么?”
“我听您是虎丘口音,想必是从阊门进城的吧?”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