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正月十七。
辽东,广宁。
纷纷扬扬了一天的大雪终于渐下渐止,雪后初霁的夜晚在圆月的映照下万籁俱寂。如果有文人墨客恰好看见此景,定要吟诵些岑参或李白的诗句,至不济也会想起那句“秦时明月汉时关”。可现在值夜的几个小兵什么诗句也想不到,只是拿着长枪立在女墙旁边。
“李大哥,你看这前天都元宵节了,咱不说能吃口汤圆吧,连粮饷都拖了一个月,肏!”一个年轻人冷得直哆嗦,一边跺脚一边抱怨。
那李大哥一圈络腮胡子,苦笑道:“唉,我的老弟呀,你穿上这身皮才几天,还想吃汤圆?我实话告诉你,咱们辽东军能填饱肚子就是菩萨保佑了,以后还有你受的呢!”他每说一句话,嘴里就喷出一团白汽。
年轻士兵吸了一下鼻子,骂骂咧咧地说:“怪道俺娘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啥时候能褪下这衣服,俺真要回老家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来这破辽东了!”
李大哥笑了笑,没说什么。
“诶,那边是什么在动?”年轻士兵看见前面灌木丛上的积雪反光好像闪了一下。
“是兔子吧?”李大哥说着,探头探脑地往前面看去。
刹那间,一支冷箭带着凛风嗖地射中他的额头!
年轻士兵眼睁睁看着那铲形的箭头直接从李大哥的后脑勺贯穿出来,上面还沾着脑浆和鲜血。李大哥两眼圆瞪,身体竟然停了一会儿才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去,手里兀自攥着那柄长枪。年轻士兵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狂般地抓起旁边的锣拼命敲打,哐哐的锣声和声嘶力竭的吼声打破了广宁城的宁静:
“金兵,金兵!金兵来了!”
他喊了两句,忽然感到一阵冰凉彻骨,再也发不出声来。后背插着一支箭,直接从城墙上跌了下去。几乎是他倒下的同时,一个个四爪铁锚被扔上了城墙,下面的人一拉,铁锚就死死地卡在了垛口里。六个金兵像灵活的猿猴一般,飞也似地攀上了城墙!
一个蓄着长八字胡的金兵纵身一跃率先跳上来,拿出一个骨哨放进嘴里,尖锐的哨响划破长空。城下刚才还黑漆漆的草丛里,陆陆续续出现了几处火把。星星点点的火把从城墙下蔓延开去,越来越多,一直到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值守其他各处城墙的明兵拿着武器跑来了,但城墙上已经上来了二十几个金兵。五个金兵用绳索拉人,其他金兵围着他们用弓箭掩护。成功上来的几个又降下绳索拉其他人,越聚越多。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城墙上已经涌入了密密麻麻的金兵!
“万比(杀)!”
随着一声吼叫,金兵先遣队如猛兽一般冲下城墙。他们噌地拔出弯刀,见人就劈头砍去。其他睡觉的士兵听见金兵攻城,慌慌张张地抓起刀和弓箭往军营外跑,神机营的士兵也集结成队,端着三眼铳对准敌人发射,却不知为什么弹丸竟然发不出去,顿时乱作一片:
“铳里没火药!”
“快,快去拿火药呀!”
此时金兵已经杀红了眼,士兵不得已抡起三眼铳和他们肉搏,损失惨重。这边金兵正在砍杀,那边先遣队的主力已经跑到了城门处,把粗大的门闩卸下,咬紧了牙把城门往里拽:
“呼苏图楞比(用劲)!”
城门缓缓打开了,成千上万金钱鼠尾的金兵吼叫着冲了进来。广宁本是小城,没有瓮城,这下一万多军民的房舍都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浓烟遮住了明月,大街小巷陷入一片火海……
第二日傍晚,广宁西南三百里的宁远,袁崇焕在按察使衙门拆开了一封信。看完后,又默默烧掉。
总兵满桂凑过来问:“信里说的啥?”
袁崇焕叹了口气:“老师说,兵部尚书高第取代他当了辽东经略,却在前不久下令把关外的物资人口全部撤回关内,锦州、右屯、大小凌河等七座城池也都让给了金兵。这可能是魏忠贤授意的,想以此来掣肘我。现在辽东换防,人心不稳,党争事小,御敌事大。老师让我注意一下金兵动静,以防他们有大动作。”
满桂豹眼一瞪,声如洪钟:“这没**的高第!我他娘的就搞不明白了,党争党争,狗日的都打到家门口了,怎么还他娘的党争!”
袁崇焕捏紧了拳头,砸在桌面上:“四年前老师上奏朝廷,说金兵长于野战,我军长于守城,只能耐住性子,以各城池为据点慢慢蚕食疆土,断不能贸然出击。当时皇上同意了,老师就和我用了数年心血构筑了这关宁锦防线。可后来阉党把持朝政,那些言官就不断攻击老师是临阵怯战,还逼得他把位子让给了高第!现在倒好,高第一上任就把关外送出去了,留下我们这座宁远孤城!没想到啊没想到,这防线没被金兵破掉,却毁于自家人之手!”
一旁的参将祖大寿说:“我看那高第也是故意下套。他知道臬台不肯和他一起撤回关内,现在说不定正躲在暗处写折子,跟皇上说您违抗军令呢。”
“那又如何,难道真的把辽东白白拱手让人?将在外,君令尚且有所不受,如果我们宁远再撤兵,金兵就能一路打到山海关了!不过老师说得对,高第也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这么做的。假如金兵真的来打来了,我们只有两万人……”袁崇焕摇了摇头:“可能要用到老师的那个了。”
“‘那个’真的管用吗?”祖大寿忧心忡忡地问。
“唉,毕竟还没实战过啊,但愿吧。”
“臬台,不好了!”一个百户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袁崇焕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何事大惊小怪?”
百户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音说:“广宁!金兵昨晚已经攻下广宁了!”
“什么!”三人同时一惊。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