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
这行者与沙僧拜辞了菩萨,纵起两道祥光,离了南海。原来行者筋斗云
快,沙和尚仙云觉迟,行者就要先行。沙僧扯住道:“大哥不必这等藏头露
尾,先去安根。待小弟与你一同走。”大圣本是良心,沙僧却有疑意。真个
二人同驾云而去。不多时,果见花果山。按下云头,二人洞外细看,果见一
个行者,高坐石台之上,与群猴饮酒作乐。模样与大圣无异:也是黄发金
箍,金睛火眼;身穿也是绵布直掇,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条儿金箍铁
棒;是下也踏一双鹿皮靴;也是这等毛脸雷公嘴,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
阔,獠牙向外生。这大圣怒发,一撒手,撇了沙和尚,掣铁棒上前骂道:
“你是何等妖邪,敢变我的相貌,敢占我的儿孙,擅居吾仙洞,擅作这威
福!”那行者见了,公然不答,也使铁棒来迎。二行者在一处,果是不分真
假。好打呀:
两条棒,二猴精,这场相敌实非轻。都要护持唐御弟,各施功绩
立英名。真猴实受沙门教,假怪虚称佛子情。盖为神通多变化,无真
无假两相平。一个是混元一气齐天圣,一个是久炼千灵缩地精。这个
是如意金箍棒,那个是随心铁杆兵。隔架遮拦无胜败,撑持抵敌没输
赢。先前交手在洞外,少顷争持起半空。
他两个各踏云光,跳斗上九霄云内。沙僧在旁,不敢下手,见他们战此
一场,诚然难认真假;欲待拔刀相助,又恐伤了真的。忍耐良久,且纵身跳
下山崖,使降妖宝杖,打近水帘洞外,惊散群妖,掀翻石凳,把饮酒食肉的
器皿,尽情打碎;寻他的青毡包袱,四下里全然不见。原来他水帘洞本是一
股瀑布飞泉,遮挂洞门,远看似一条白布帘儿,近看乃是一股水脉,故曰水
帘洞。沙僧不知进步来历,故此难寻。即便纵云,赶到九霄云里,轮着宝
杖,又不好下手。大圣道:“沙憎,你既助不得力,且回复师父,说我等这
般这般,等老孙与此妖打上南海落伽山菩萨前辨个真假。”道罢,那行者也
如此说。沙僧见两个相貌、声音,更无一毫差别,皂白难分,只得依言,拨
转云头,回复唐僧不题。
你看那两个行者,且行且斗,直嚷到南海,径至落伽山,打打骂骂,喊
声不绝。早惊动护法诸天,即报人潮音洞里道:“菩萨,果然两个孙悟空打
将来也。”那菩萨与木叉行者、善财童子、龙女降莲台出门喝道:“那孽畜
那里走!”这两个递相揪住道:“菩萨,这厮果然像弟子模样。才自水帘洞
打起,战斗多时,不分胜负。沙悟净肉眼愚蒙,不能分识,有力难助,是弟
子教他回西路去回复师父,我与这厮打到宝山,借菩萨慧眼,与弟子认个真
假,辨明邪正。”道罢,那行者也如此说一遍。众诸天与菩萨都看良久,莫
想能认。菩萨道:“且放了手,两边站下,等我再看。”果然撒手,两边站
定。这边说:“我是真的!”那边说:“他是假的!”
菩萨唤木叉与善财上前,悄悄吩咐:“你一个帮住①一个,等我暗念
《紧箍儿咒),看那个害疼的便是真,不疼的便是假。”他二人果各帮一
个。菩萨暗念真言,两个一齐喊疼,都抱着头,地下打滚,只叫:“莫念!
莫念!”菩萨不念,他两个又一齐揪住,照旧嚷斗。菩萨无计奈何,即令诸
天、木叉,上前助力。众神恐伤真的,亦不敢下手。菩萨叫声“孙悟空”,
帮住——靠拢挤住,使被挤者不能动。
两个一齐答应。菩萨道:“你当年官拜‘弼马温’,大闹天宫时,神将皆认
得你;你且上界去分辨回话。”这大圣谢恩,那行者也谢恩。
二人扯扯拉拉,口里不住的嚷斗,径至南天门外,慌得那广目天夭帅
马、赵、温、关四大天将,及把门大小众神,各使兵器挡住道:哪里走!此
间可是争斗之处?”大圣道:“我因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在路上打杀贼
徒,那三藏赶我回去,我径到普陀崖见观音菩萨诉告,不想这妖精,几时就
变作我的模样,打倒唐憎,抢去包袱。有沙憎至花果山寻讨,只见这妖精占
了我的巢穴。后到普陀崖告请菩萨,又见我侍立台下,沙僧诳说是我驾筋斗
云,又先在菩萨处遮饰。菩萨却是个正明,不听沙僧之言,命我同他到花果
山看验。原来这妖精果像老孙模样。才自水帘洞打到普陀山见菩萨,菩萨也
难识认,故打至此间,烦诸天眼力,与我认个真假。”道罢,那行者也似这
般这般..说了一遍。众天神看彀多时,也不能辨,他两个吆喝道:“你们
既不能认,让开路,等我们去见玉帝!”
众神搪抵不住,放开天门,直至灵霄宝殿。马元帅同张、葛、许、邱四
天师奏道:“下界有一般两个孙悟空,打进天门,口称见王。”说不了,两
个直嚷将进来,唬得那玉帝即降立宝殿,问曰:“你两个因甚事擅闹天宫,
嚷至朕前寻死!”大圣口称:“万岁!万岁!臣今皈命,秉教沙门,再不敢
欺心诳上;只因这个妖精变作臣的模样,..”如此如彼,把前情备陈了一
遍。“..指望与臣辨个真假!”那行者也如此陈了一遍。玉帝即传旨宣托
塔李天王,教:“把‘照妖镜’来照这厮准真谁假,教他假灭真存。”天王
即取镜照住,请玉帝同众神观看。镜中乃是两个孙悟空的影子;金箍、衣
服,毫发不差。玉帝亦辨不出,赶出殿外。
这大圣呵呵冷笑,那行者也哈哈欢喜,揪头抹颈,复打出天门,坠落西
方路上道:“我和你见师父去!我和你见师父去!”
却说那沙僧自花果山辞他两个,又行了三昼夜,回至本庄,把前事对唐
僧说了一遍。唐僧自家悔恨道:“当时只说是孙悟空打我一棍,抢去包袱,
岂知却是妖精假变的行者!”沙僧又告道:“这妖又假变一个长老,一匹白
马;又有一个八戒挑着我们包袱,又有一个变作是我。我忍不住恼怒,一杖
打死,原是一个猴精。因此惊散,又到菩萨处诉告。菩萨着我与师兄又同去
识认,那妖果与师兄一般模样。我难助力,故先来回复师父。”三藏闻言,
大惊失色。八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应了这施主家婆婆之言了!他
说有几起取经的,这却不又是一起?”
那家子老老小小的,都来问沙僧:“你这几日往何处讨盘缠去的?”沙
僧笑道:“我往东胜神洲花果山寻大师兄取讨行李,又到南海普陀山拜见观
音菩萨,却又到花果山,方才转回至此。”那老者又问:“往返有多少路
程?”沙僧道:“约有二十馀万里。”老者道:“爷爷呀,似这几日,就走
了这许多路,只除是驾云,方能彀得到!”八戒道:“不是驾云,如何过
海?”沙僧道:“我们那算得走路,若是我大师兄,只消一二日,可往回
也。”那家子听言,都说是神仙。八戒道:“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
是我们的晚辈哩!”
正说间,只听半空中喧哗人嚷。慌得都出来看,却是两个行者打将来。
八戒见了,忍不住手痒道:“等我去认认看。”好呆子,急纵身跳起,望空
高叫道:“师兄莫嚷,我老猪来也厂那两个一齐应道:“兄弟,来打妖精!
来打妖精!”那家子又惊又喜道:“是几_位腾云驾雾的罗汉歇在我家!就
是发愿斋僧的,也斋不着这等好人!”更不计较茶饭,愈加供养。又说:
“这两个行者只怕斗出不好来,地覆天翻,作祸在那里!”三藏见那老者当
面是喜,背后是忧,即开言道:“老施主放心,莫生忧叹。贫僧收伏了徒
弟,去恶归善,自然谢你。”那老者满口回答道:“不敢!不敢!”沙僧
道:“施主休讲,师父可坐在这里,等我和二哥去,一家扯一个来到你面
前,你就念念那话儿,看那个害疼的就是真的,不疼的就是假的。”三藏
道:“言之极当。”
沙僧果起在半空道:“二位住了手,我同你到师父面前辨个真假去。”
这大圣放了手,那行者也放了手。沙僧搀住一个,叫道:“二哥,你也搀住
一个。”果然搀住,落下云头,径至草舍门外。_三藏见了,就念《紧箍儿
咒)。二人一齐叫苦道:“我们这等苦斗,你还咒我怎的?莫念!莫念!”
那长老本心慈善,遂往了口不念,却也不认得真假。他两个挣脱手,依然又
打。这大圣道:“兄弟们,保着师父,等我与他打到阎王前折辨去也!”那
行者也如此说。二人抓抓挜挜①,须臾,又不见了。
八戒道:“沙僧,你既到水帘洞,看见‘假八戒’挑着行李,怎么不抢
将来?”沙僧道:“那妖精见我使宝杖打他‘假沙僧’,他就乱围上来要
拿,是我顾性命走了。及告菩萨,与行者复至洞口,他两个打在空中,是我
去掀翻他的石凳,打散他的小妖,只见一股瀑布泉水流,竟不知洞门开在何
处,寻不着行李,所以空手回复师命也。”八戒道:“你原来不晓得。我前
年请他去时,先在洞门外相见;后被我说泛①了他,他就跳下,去洞里换衣
来时,我看见他将身往水里一钻。那一股瀑布水流,就是洞门。想必那怪将
我们包袱收在那里面也。”三藏道:“你既知此门,你可趁他都不在家,可
先到他洞里取出包袱,我们往西天去罢。他就来,我也不用他了。”八戒
道:“我去。”沙憎说:“二哥,他那洞前有千数小猴,你一人恐弄他不
过,反为不美。”八戒笑道:“不怕!不怕!”急出门,纵着云雾,径上花
果山寻取行李不题。
却说那两个行者又打嚷到阴山背后,唬得那满山鬼战战兢兢,藏藏躲
躲。有先跑的,撞入阴司门里,报上森罗宝殿道:“大王,背阴山上,有两
个齐天大圣打得来也!”慌得那第一殿秦广王传报与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
王、四殿卞城王、五殿阎罗王、六殿平等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
殿件官王、十殿转轮王。一殿转一殿,霎时间,十王会齐,又着人飞报与地
藏王。——尽在森罗殿上,点聚阴兵,等擒真假。只听得那强风滚滚,惨雾
漫漫,二行者一翻一滚的,打至森罗殿下。
阴君近前挡住道:“大圣有何事,闹我幽冥?”这大圣道:“我因保唐
僧西天取经,路过西梁国,至一山,有强贼截劫我师,是老孙打死几个;师
父怪我,把我逐回。我随到南海菩萨处诉告,不知那妖精怎么就绰着口气,
假变作我的模样,在半路上打倒师父,抢夺了行李。师弟沙憎,向我本山取
讨包袱,这妖假立师名,要往西天取经。沙僧逃遁至南海见菩萨,我正在
侧。他备说原因,菩萨又命我同他至花果山观看,果被这厮占了我巢穴。我
与他争辨到菩萨处,其实相貌、言语等俱一般,菩萨也难辨真假。又与这厮
打上天堂,众神亦果难辨,因见我师。我师念《紧箍咒》试验,与我一般疼
①抓抓挜(à)挜——形容拉拉扯扯的样子。
①说泛——说动。
痛。故此闹至幽冥,望阴君与我查看生死簿,看‘假行者’是何出身,快早
追他魂魄,免教二心沌乱。”那怪亦如此说一遍。阴君闻言,即唤管簿判官
一一从头查勘,更无个“假行者”之名。再看毛虫文簿,那猴子一百三十条
已是孙大圣幼年得道之时,大闹阴司,消死名一笔勾之,自后来凡是猴属,
尽无名号。查勘毕,当殿回报。阴君各执笏,对行者道:“大圣,幽冥处既
无名号可查,你还到阳间去折辨。”
正说处,只听得地藏王菩萨道:“且住!且住!等我着谛听与你听个真
假。”原来那谛听是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的一个兽名。他若伏在地下,一霎
时,将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间,蠃虫、鳞虫、毛虫、羽虫、昆
虫、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照鉴着恶,察听贤愚。那兽奉地藏
钧旨,就于森罗庭院之中,俯伏在地。须臾,抬起头来,对地藏道:“怪名
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道:“当面说出便怎
么?”谛听道:“当面说出,恐妖精恶发,搔扰宝殿,致令阴府不安。”又
问:“何为不能助力擒拿?”谛听道:“妖精神通,与孙大圣无二。幽冥之
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地藏道:“似这般怎生祛除?”谛听
言:“佛法无边。”地藏早已省悟。即对行者道:“你两个形容如一,神通
无二,若要辨明,须到雷音寺释迦如来那里,方得明白。”两个一齐嚷道:
“说的是!说的是!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辨去!”那十殿阴君送出,谢了
地藏,回上翠云宫,着鬼使闭了幽冥关隘不题。
看那两个行者,飞云奔雾,打上西天。有诗为证。诗曰:
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
欲思宝马三公位,又忆金銮一品台。
南征北讨无休歇,东挡西除未定哉。
禅门须学无心诀,静养婴儿结圣胎。
他两个在那半空里,扯扯拉拉,抓抓挜挜,且行且斗。直嚷至大西天灵骛仙
山雷音宝刹之外。早见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
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都到七宝莲台之下,各听如来说
法。那如来正讲到这:
不有中有,不无中无。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为有,非无为
无。非色为色,非空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色即是
空。空无定空,空即是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为照了,始达妙
音。
概众稽首皈依。流通诵读之际,如来降天花普散缤纷,即离宝座,对大众
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
大众举目看之,果是两个行者,吆天喝地,打至雷音胜境。慌得那八大
金刚,上前挡住道:“汝等欲往那里去?”这大圣道:“妖精变作我的模
样,欲至宝莲台下,烦如来为我辨个虚实也。”众金刚抵挡不住,直嚷至台
下,跪于佛祖之前,拜告道:“弟子保护唐僧,来造宝山,求取真经,一路
上炼魔缚怪,不知费了多少精神。前至中途,偶遇强徒劫掳,委是弟子二次
打伤几人。师父怪我赶回,不容同拜如来金身。弟子无奈,只得投奔南海,
见观音诉苦。不期这个妖精,假变弟子声音、相貌,将师父打倒,把行李抢
去。师弟悟净寻至我山,被这妖假捏巧言,说有真僧取经之故。悟净脱身至
南海,备说详细。观音知之,遂令弟子同悟净再至我山。因此,两人比并真
假,打至南海,又打到天宫,又曾打见唐僧,打见冥府,俱莫能辨认。故此
大胆轻造,千乞大开方便之门,广垂慈悯之念,与弟子辨明邪正,庶好保护
唐僧亲拜金身,取经回东土,永扬大教。”大众听他两张口一样声俱说一
遍,众亦莫辨;惟如来则通知之。正欲道破,忽见南下彩云之间,来了观
音,参拜我佛。
我佛合掌道:“观音尊者,你看那两个行者,谁是真假?”菩萨道:
“前日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宫、地府,亦俱难认。特来拜告如
来,千万与他辨明辨明。”如来笑道:“汝等法力广大,只能普阅周天之
事,不能遍识周天之物,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也。”菩萨又请示周天种
类。如来才道:“周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
赢、鳞、毛、羽、昆。这厮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赢、非
鳞、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类之种。”菩萨道:“敢问
是那四猴?”如来道:“第一是灵明石猴,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移星
换斗。第二是赤尻马猴,晓阴阳,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
猿猴,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猕猴,善聆音,能
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类之种,不达两间之名。我观
‘假悟空’乃六耳猕猴也。此猴若立一处,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亦
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一一与真悟空同像同音
者,六耳猕猴也。”
那猕猴闻得如来说出他的本像,胆战心惊,急纵身,跳起来就走。如来
见他走时,即令大众下手。早有四菩萨、八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
丘僧。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观音、木叉,一齐围绕。孙大圣也要上
前。如来道:“悟空休动手,待我与你擒他。”那猕猴毛骨惊然,料着难
脱,即忙摇身一变,变作个蜜蜂儿,往上便飞。如来将金钵盂撇起去,正盖
着那蜂儿,落下来。大众不知,以为走了。如来笑云:“大众休言。妖精未
走,见在我这钵盂之下。”大众一发上前,把钵盂揭起,果然见了本像,是
一个六耳猕猴。孙大圣忍不住,轮起铁棒,劈头一下打死,至今绝此一种。
如来不忍,道声“善哉!善哉!”大圣道:“如来不该慈悯他。他打伤我师
父,抢夺我包袱,依律问他个得财伤人,白昼抢夺,也该个斩罪哩!”如来
道:“你自快去保护唐僧来此求经罢。”大圣叩头谢道:“上告如来得知。
那师父定是不要我;我此去,若不收留,却不又劳一番神思!望如来方便,
把《松箍儿咒》念一念,褪下这个金箍,交还如来,放我还俗去罢。”如来
道:“你休乱想,切莫放刁。我教观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护他
去,那时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
那观音在旁听说,即合掌谢了圣恩。领悟空,辄驾云而去。随后木叉行
者、白鹦哥,一同赶上。不多时,到了中途草舍人家。沙和尚看见,急请师
父拜门迎接。菩萨道:“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行者’六耳猕猴也。幸
如来知识,已被悟空打死。你今须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必得他保
护你,才得到灵山,见佛取经。再休嗔怪。三藏叩头道:“谨遵教旨。”
正拜谢时,只听得正东上狂风滚滚,众目视之,乃猪八戒背着两个包
袱,驾风而至。呆子见了菩萨,倒身下拜道:“弟子前日别了师父至花果山
水帘洞寻得包袱,果见一个‘假唐憎’、‘假八戒’,都被弟子打死,原是
两个猴身。却入里,方寻着包袱。当时查点,一物不少。却驾风转此。更不
知两行者下落如何。”菩萨把如来识怪之事,说了一遍。那呆子十分欢喜,
称谢不尽。师徒们拜谢了,菩萨回海,却都照旧合意同心,洗冤解怒。又谢
了那村舍人家,整束行囊、马匹,找大路而西。正是:
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
神归心舍禅方定,六识①法降丹自成。
毕竟这去,不知三藏几时得面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①六识——佛教以眼、耳、鼻、舌、身、意为六识。
①
①
②
第五十九回唐三藏路阻火焰山孙行者一调芭蕉扇
若干种性本来同,海纳无穷。千思万虑终成妄,般般色色和融。
有日功完行满,圆明法性高隆。休教差别走西东,紧锁牢靴①。收来安
放丹炉内,炼得金乌一样红。朗朗辉辉娇艳,任教出入乘龙。
话表三藏遵菩萨教旨,收了行者,与八戒、沙僧剪断二心,锁靴猿马,
同心戮力,赶奔西天。说不尽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历过了夏月炎天,却又
值三秋霜景。但见那:
薄云断绝西风紧,鹤呜远岫霜林锦。光景正苍凉,山长水更长。
征鸿来北塞,玄鸟归南陌。客路怯孤单,袖衣容易寒。
师徒四众,进前行处,渐觉热气蒸人。三藏勒马道:“如今正是秋天,却怎
返有热气?”八戒道:“原来不知。西方路上有个斯哈哩国,乃日落之处,
俗呼为‘天尽头’。若到申酉时,国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杂海沸之
声。日乃太阳真火,落于西海之间,如火淬水,接声滚沸;若无鼓角之声混
耳,即振杀城中小儿。此地热气蒸人,想必到日落之处也。”大圣听说,忍
不住笑道:“呆子莫乱谈!若论斯哈哩国,正好早哩。似师父朝三暮二的,
这等担阁,就从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还不到。”八戒道:“哥
啊,据你说,不是日落之处,为何这等酷热?”沙僧道:“想是天时不正,
秋行夏令故也。”他三个正都争讲,只见那路旁有座庄院,乃是红瓦盖的房
舍,红砖砌的垣墙,红油门扇,红漆板榻,一片都是红的。三藏下马道:
“悟空,你去那人家问个消息,看那炎热之故何也。”
大圣收了金箍棒,整肃衣裳,扭捏作个斯文气象,绰下大路,径至门前
观看。那门里忽然走出一个老者,但见他:
穿一领黄不黄、红不红的葛布深衣;戴一顶青不青、皂不皂的篾
丝凉帽。手中拄一根弯不弯、直不直、暴节竹杖;足下踏一双新不
新、旧不旧,■靸鞋①。面似红铜,须如白练。两道寿眉遮碧眼,一
张咍口②露金牙。
那老者猛抬头,看见行者,吃了一惊,拄着竹杖,喝道:“你是那里来的怪
人?在我这门首何干?”行者答礼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甚么怪
人。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方求经者。师徒四人,适至宝方,见天气蒸
热,一则不解其故,二来不知地名,特拜问指教一二。”那老者却才放心,
笑云:“长老勿罪。我老汉一时眼花,不识尊颜。”行者道:“不敢。”老
者又问:“令师在那条路上?”行者道:“那南首大路上立的不是!”老者
教:“请来,请来。”行者欢喜,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牵白
马、挑行李近前,都对老者作礼。
老者见三藏丰姿标致,八戒、沙僧相貌奇稀,又惊又喜;只得请入里
坐,教小的们看茶,一壁厢办饭。三藏闻言,起身称谢道:“敢问公公:贵
处遇秋,何返炎热?”老者道:“敝地唤做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
热。”三藏道:“火焰山却在那边?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却去
不得。那山离此有六十里远,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却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
牢■--就是牢笼。
■(ǎ)靸(ǎ)(ǎ)鞋——就是长筒皮靴。
咍(ǎ)口——形容嘴角含笑。
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三藏闻言,
大惊失色,不敢再问。
只见门外一个少年男子,推一辆红车儿,住在门旁,叫声“卖糕!”大
圣拔根毫毛,变个铜钱,问那人买糕。那人接了钱,不论好歹,揭开车儿上
衣裹,热气腾腾,拿出一块糕递与行者。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盆里的的
炭,煤炉内的红钉。你看他左手倒在右手,右手换在左手,只道:“热,
热,热!难吃,难吃!”那男子笑道:“怕热,莫来这里。这里是这等
热。”行者道:“你这汉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热,五谷不
结。’他这等热得很,你这糕粉,自何而来?”那人道:“若知糕粉米,敬
求铁扇仙。”行者道:“铁扇仙怎的?”那人道:“铁扇仙有柄‘芭蕉
扇’。求得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们就布种,及时收割,
故得五谷养生;不然,诚寸草不能生也。”
行者闻言,急抽身走入里面,将糕递与三藏道:“师父放心,且莫隔年
焦着,吃了糕,我与你说。”长老接糕在手,向本宅老者道:“公公请
糕。”老者道:“我家的茶饭未奉,敢吃你糕?”行者笑道:“老人家,茶
饭倒不必赐。我问你:铁扇仙在那里住?”老者道:“你问他怎的?”行者
道:“适才那卖糕人说,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将来,一扇息火,二扇生
风,三扇下雨,你这方布种收割,才得五谷养生。我欲寻他讨来扇息火焰山
过去,且使这方依时收种,得安生也。”老者道:“固有此说;你们却无礼
物,恐那圣贤下肯来也。”三藏道:“他要甚礼物?”老者道:“我这里人
家,十年拜求一度。四猪四羊,花红表里,异香时果,鸡鹅美酒,沐浴虔
诚,拜到那仙山,请他出洞,至此施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处?唤甚
地名?有几多里数?等我问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唤
翠云山,山中有一仙洞,名唤芭蕉洞。我这里众信人等去拜仙山,往回要走
一月,计有一千四百五六十里。”行者笑道:“不打紧,就去就来。”那老
者道:“且住,吃些茶饭,办些干粮,须得两人做伴。那路上没有人家,又
多狼虎,非一日可到。莫当耍子。”行者笑道:“不用,不用!我去也!”
说一声,忽然不见。那老者慌张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人
也!”
且不说这家子供奉唐僧加倍。却说那行者霎时径到翠云山,按住祥光,
正自找寻洞口,忽然闻得了丁之声:乃是山林内一个樵夫伐木。行者即趋步
至前,又闻得他道:
“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荒草路难寻。
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处深。”
行者近前作礼道:“樵哥,问讯了。”那樵子撇了柯斧,答礼道:“长老何
往?”行者道:“敢问樵哥,这可是翠云山?”樵子道:“正是。”行者
道:“有个铁扇仙的芭蕉洞,在何处?”樵子笑道:“这芭蕉洞虽有,却无
个铁扇仙,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行者道:“人言他有一柄芭蕉
扇,能熄得火焰山,敢是他么?”樵子道:“正是,正是。这圣贤有这件宝
贝,善能熄火,保护那方人家,故此称为铁扇仙。我这里人家用不着他,只
知他叫做罗刹女,乃大力牛魔王妻也。”
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心中暗想道:“又是冤家了!当年伏了红孩儿,
说是这厮养的。前在那解阳山破儿洞遇他叔子,尚且不肯与水,要作报仇之
意;今又遇他父母,怎生借得这扇子耶?”樵子见行者沉思默虑,嗟叹不
已,便笑道:“长老,你出家人,有何优疑?这条小路儿向东去,不上五六
里,就是芭蕉洞。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瞒樵哥说,我是东土唐朝差往
西天求经的唐僧大徒弟。前年在火云洞,曾与罗刹之子红孩儿有些言语,但
恐罗刹怀仇不与,故生忧疑。”樵子道:“大丈夫鉴貌辨色,只以求扇为
名,莫认往时之溲话①,管情借得。”行者闻言,深深唱个大喏道:“谢樵
哥教诲。我去也。”
遂别了樵夫,径至芭蕉洞口。但见那两扇门紧闭牢关,洞外风光秀丽。
好去处!正是那:
山以石为骨,石作土之精。烟霞含宿润,苔藓助新青。嵯峨势耸
欺蓬岛,幽静花香若海瀛。几树乔松栖野鹤,数株衰柳语山莺。诚然
是千年古迹,万载仙踪。碧梧鸣彩凤,活水隐苍龙。曲径荜萝垂挂,
石梯藤葛攀笼。猿啸翠岩忻月上,鸟啼高树喜晴空。两林竹荫凉如
雨,一径花浓没绣绒。时见白云来远岫,略无定体漫随风。
行者上前叫:“牛大哥,开门!开门!”呀的一声,洞门开了,里边走出一
个毛儿女,手中提着花篮,肩上担着锄子,真个是一身蓝缕无妆饰,满面精
神有道心。行者上前迎着,合掌道:“女童,累你转报公主一声。我本是取
经的和尚,在西方路上,难过火焰山,特来拜借芭蕉扇一用。”那毛女道:
“你是那寺里和尚?叫甚名字?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东土来
的,叫做孙悟空和尚。”
那毛女即便回身,转于洞内,对罗刹跪下道:“奶奶,洞门外有个东土
来的孙悟空和尚,要见奶奶,拜求芭蕉扇,过火焰山一用。”那罗刹听见
“孙悟空”三字,便似撮盐入火,火上浇油;骨都都红生脸上;恶狠狠怒发
心头。口中骂道:“这泼猴!今日来了!”叫:“丫鬟,取披挂,拿兵器
来!”随即取了披挂,拿两口青锋宝剑,整束出来。行者在洞外闪过,偷看
怎生打扮,只见他:
头裹团花手帕,身穿纳锦云袍。腰间双束虎筋绦,微露绣裙偏
绡。凤嘴弓鞋三寸,龙须膝裤金销。手提宝剑怒声高,凶比月婆
容貌。
那罗刹出门,高叫道:“孙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礼道:“嫂嫂,
老孙在此奉揖。”罗刹咄的一声道:“谁是你的嫂嫂!那个要你奉揖!”行
者道:“尊府牛魔王,当初曾与老孙结义,乃七兄弟之亲。今闻公主是牛大
哥令正,安得不以嫂嫂称之!”罗刹道:“你这泼猴!既有兄弟之亲,如何
坑陷我子?”行者佯问道∶“令郎是谁?”罗刹道:“我儿是号山枯松涧火
云洞圣婴大王红孩儿,被你倾①了。我们正没处寻你报仇,你今上门纳命,
我肯饶你!”行者满脸陪笑道:“嫂嫂原来不察理,错怪了老孙。你令郎因
是捉了师父,要蒸要煮,幸亏了观音菩萨收他去,救出我师。他如今现在菩
萨处做善财童子,实受了菩萨正果,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
月同庚。你倒不谢老孙保命之恩,返怪老孙,是何道理!”罗刹道:“你这
个巧嘴的泼猴!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几时能见一面?”
行者笑道:“嫂嫂要见令郎,有何难处?你且把扇子借我,扇息了火,送我
师父过去,我就到南海菩萨处请他来见你,就送扇子还你,有何不可!那时
①浚话—食物因陈久变味叫馊。浚,就是馊(Sō)字的借音。这里指老话、旧话而言。
①倾——陷害。
节,你看他可曾损伤一毫。如有些须之伤,你也怪得有理;如比旧时标致,
还当谢我。”罗刹道:“泼猴!少要饶舌!伸过头来,等我砍上几剑!若受
得疼痛,就借扇子与你;若忍耐不得,教你早见阎君!”行者叉手向前,笑
道:“嫂嫂切莫多言。老孙伸着光头,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没气力便罢。是
必借扇子用用。”那罗刹不容分说,双手轮剑,照行者头上乒乒乓乓,砍有
十数下,这行者全不认真。罗刹害怕,回头要走。行者道:“嫂嫂那里去?
快借我使使!”那罗刹道:“我的宝贝原不轻借。”行者道:“既不肯借,
吃你老叔一棒!”
好猴王,一只手扯住,一只手去耳内掣出棒来,幌一幌,有碗来粗细。
那罗刹挣脱手,举剑来迎。行者随又轮棒便打。两个在翠云山前,不论亲
情,却只讲仇隙。这一场好杀:
裙钗本是修成怪,为子怀仇恨泼猴。行者虽然生狠怒,因师路阻
让娥流。先言拜借芭蕉扇,不展骁雄耐性柔。罗刹无知轮剑砍,猴王
有意说亲由。女流怎与男儿斗,到底男刚压女流。这个金箍铁棒多凶
猛,那个霜刃青锋甚紧稠。劈面打,照头丢,恨苦相持不罢休。左挡
右遮施武艺,前迎后架骋奇谋。却才斗到沉酣处,不觉西方坠日头。
罗刹忙将真扇子,一扇挥动鬼神愁!
那罗刹女与行者相持到晚,见行者棒重,却又解数周密,料斗他不过,即便
取出芭蕉扇,幌一幌,一扇阴风,把行者搧得无影无形,莫想收留得住。这
罗刹得胜回归。
那大圣飘飘荡荡,左沉不能落地,右坠不得存身。就如旋风翻败叶,流
水淌残花。滚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双手抱住一块峰石。
定性良久,仔细观看,却才认得是小须弥山。大圣长叹一声道:“好利害妇
人!怎么就把老孙送到这里来了?我当年曾记得在此处告求灵吉菩萨降黄风
怪救我师父。那黄风岭至此直南上有三千馀里,今在西路转来,乃东南方
隅,不知有几万里。等我下去问灵吉菩萨一个消息,好回旧路。”
正踌躇间,又听得钟声响亮,急下山坡,径至禅院。那门前道人认得行
者的形容,即入里面报道:“前年来请菩萨去降黄风怪的那个毛脸大圣又来
了。”菩萨知是悟空,连忙下宝座相迎,入内施礼道:“恭喜!取经来
耶?”悟空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灵吉道:“既未曾得到雷
音,何以回顾荒山?”行者道:“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黄风怪,一路上,不知
历过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说有个铁扇仙芭蕉扇,
搧得火灭,老孙特去寻访。原来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他说我把
他儿子做了观音菩萨的童子,不得常见,跟我为仇,不肯借扇,与我争斗。
他见我的棒重难撑,遂将扇子把我一搧,搧得我悠悠荡荡,直至于此,方才
落住。故此轻造禅院,问个归路。此处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里数?”灵吉
笑道:“那妇人唤名罗刹女,又叫做铁扇公主。他的那芭蕉扇本是昆仑山
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阴之精叶,故能灭火气。
假若搧着人,要飘八万四千里,方息阴风。我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万馀
里。此还是大圣有留云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行者
道:“利害!利害!我师父却怎生得度那方?”灵吉道:“大圣放心。此一
来,也是唐僧的缘法,合教大圣成功。”行者道:“怎见成功?”灵吉道:
“我当年受如来教旨,赐我一粒‘定风丹’,一柄‘飞龙杖’。飞龙杖已降
了风魔。这定风丹尚未曾见用,如今送了大圣,管教那厮搧你不动,你却要
了扇子,煽息火,却不就立此功也!”行者低头作礼,感谢不尽。那菩萨即
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袋儿,将那一粒定风丹与行者安在衣领里边,将针线紧
紧缝了。送行者出门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罗刹的山场也。”
行者辞了灵吉,驾筋斗云,径返翠云山,顷刻而至。使铁棒打着洞门叫
道:“开门!开门!老孙来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门里女童即忙来报:
“奶奶,借扇子的又来了!”罗刹闻言,心中惊惧道:“这泼猴真有本事!
我的宝贝,搧着人,要去八万四千里,方能停止;他怎么才吹去就回来也?
这番等我一连搧他两三扇,教他找不着归路!”急纵身,结束整齐,双手提
剑,走出门来道:“孙行者!你不怕我,又来寻死!”行者笑道:“嫂嫂勿
得悭吝,是必借我使使。保得唐僧过山,就送还你。我是个志诚有馀的君
子,不是那借物不还的小人。”
罗刹又骂道:“泼猢狲!好没道理,没分晓!夺子之仇,尚未报得;借
扇之意,岂得如心!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剑!”大圣公然不惧,使铁棒劈
手相迎。他两个往往来来,战经五七回合,罗刹女手软难轮,孙行者身强善
敌。他见事势不谐,即取扇子,望行者搧了一扇,行者巍然不动。行者收了
铁棒,笑吟吟的道:“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么搧来,老孙若动一动,就不
算汉子!”那罗刹又搧两搧,果然不动。罗刹慌了,急收宝贝,转回走入洞
里,将门紧紧关上。
行者见他闭了门,却就弄个手段,拆开衣领,把定风丹噙在口中,摇身
一变,变作一个蟭蟟虫儿,从他门隙处钻进。只见罗刹叫道:“渴了!渴
了!快拿茶来!”近侍女童,即将香茶一壶,沙沙的满斟一碗,冲起茶沫清
洁。行者见了欢喜,嘤的一翅,飞在茶沫之下。那罗刹渴极,接过茶,两三
气都喝了。行者已到他肚腹之内,现原身厉声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
使!”罗刹大惊失色,叫:“小的们,关了前门否?”俱说:“关了。”他
又说:“既关了门,孙行者如何在家里叫唤?”女童道:“在你身上叫
哩。”罗刹道:“孙行者,你在那里弄术哩?”行者道:“老孙一生不会弄
术,都是些真手段,实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内耍子,已见其肺肝矣。我知
你也饥渴了,我先送你个坐碗儿解渴!”却就把脚往下一登。那罗刹小腹之
中,疼痛难禁,坐于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辞,我再送你个点心
充饥!”又把头往上一顶。那罗刹心痛难禁,只在地上打滚,疼得他面黄唇
白,只叫“孙叔叔饶命!”
行者却才收了手脚道:“你才认得叔叔么?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饶你性
命。快将扇子拿来我使使。”罗刹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来拿了
去!”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来。”罗刹即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执在
旁边。行者探到喉咙之上见了道:“嫂嫂,我既饶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
个窟窿出来,还自口出。你把口张三张儿。”那罗刹果张开口。行者还作个
蟭蟟虫,先飞出来,丁在芭蕉扇上。那罗刹不知,连张三次,叫:“叔叔出
来罢。”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间不是?谢借了!谢借
了!”拽开步,往前便走。小的们连忙开了门,放他出洞。
这大圣拨转云头,径回东路。霎时按落云头,立在红砖壁下。八戒见了
欢喜道:“师父,师兄来了!来了!”三藏即与本庄老者同沙僧出门接着,
同至舍内。把芭蕉扇靠在旁边道:“老官儿,可是这个扇子?”老者道:
“正是!正是!”唐僧喜道:“贤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宝贝,甚劳苦了。”
行者道:“劳苦倒也不说。那铁扇仙,你道是谁?那厮原来是牛魔王的妻,
红孩儿的母,名唤罗刹女,又唤铁扇公主。我寻到洞外借扇,他就与我讲起
仇隙,把我砍了几剑。是我使棒吓他,他就把扇子扇了我一下,飘飘荡荡,
直刮到小须弥山。幸见灵吉菩萨,送了我一粒定风丹,指与归路,复至翠云
山。又见罗刹女,罗刹女又使扇子,搧我不动,他就回洞。是老孙变作一个
蟭蟟虫,飞入洞去。那厮正讨茶吃,是我又钻在茶沫之下,到他肚里,做起
手脚。他疼痛难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饶命,情愿将扇借与我,我却饶了
他,拿将扇来。待过了火焰山,仍送还他。”三藏闻言,感谢不尽。师徒们
俱拜辞老者。
一路西来,约行有四十里远近,渐渐酷热蒸人。沙憎只叫:“脚底烙得
慌!”八戒又道:“爪子烫得痛!”马比寻常又快。只因地热难停,十分难
进。行者道:“师父且请下马。兄弟们莫走。等我搧息了火,待风雨之后,
地土冷些,再过山去。”行者果举扇。径至火边,尽力一扇,那山上火光烘
烘腾起;再一扇,更着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渐渐烧着身体。
行者急回,已将两股毫毛烧净,径跑至唐僧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
来了,火来了!”
那师父爬上马,与八戒、沙僧,复东来有二十馀里,方才歇下,道:
“悟空,如何了呀!”行者丢下扇子道:“不停当!不停当!被那厮哄
了!”三藏听说,愁促眉尖,闷添心上,止不住两泪交流,只道:“怎生是
好!”八戒道:“哥哥,你急急忙忙叫回去是怎么说?”行者道:“我将扇
子搧了一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气愈盛;第三扇,火头飞有千丈之高。
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烧尽矣!”八戒笑道:“你常说雷打不伤,火烧不
损,如今何又怕火?”行者道:“你这呆子,全不知事!那时节用心防备,
故此不伤;今日只为搧息火光,不曾捻避火诀,又未使护身法,所以把两股
毫毛烧了。”沙憎道:“似这般火盛,无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道:
“只拣无火处走便罢。”三藏道:“那方无火?”八戒道:“东方、南方、
北方,俱无火。”又问:“那方有经?”八戒道:“西方有经。”三藏道:
“我只欲往有经处去哩!”沙僧道:“有经处有火,无火处无经,诚是进退
两难!”
师徒们正自胡谈乱讲,只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不须烦恼,且来吃些斋
饭再议。”四众回看时,见一老人,身披飘风氅,头顶偃月冠,手持龙头
杖,足踏铁靿靴,后带着一个雕嘴鱼腮鬼,鬼头上顶着一个铜盆,盆内有些
蒸饼糕糜,黄粮米饭,在于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圣保
护圣僧,不能前进,特献一斋。”行者道:“吃斋小可,这火光几时灭得,
让我师父过去?”土地道:“要灭火光,须求罗刹女借芭蕉扇。”行者去路
旁拾起扇子道:“这不是?那火光越搧越着,何也?”土地看了,笑道:
“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
躬身,微微笑道:“若还要借真蕉扇,须是寻求大力王。”毕竟不知大力王
有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牛魔王罢战赴华筵孙行者二调芭蕉扇
土地说:“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
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圣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
言。”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说无妨。”土地道:“这火原是大圣放
的。”行者怒道:“我在那里,你这等乱谈!我可是放火之辈?”土地道:
“是你也认不得我了。此间原无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被
显圣擒了,压赴老君,将大圣安于八卦炉内,锻炼之后开鼎,被你蹬倒丹
炉,落了几个砖来,内有馀火,到此处化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宫守炉的道
人。当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间,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猪八戒闻言,
恨道:“怪道你这等打扮!原来是道士变的土地!”
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说,早寻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
罗刹女丈夫。他这向撇了罗刹,现在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岁狐王。那狐王
死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二年
前,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那牛王弃了罗刹,久
不回顾。若大圣寻着牛王,拜求来此,方借得真扇。一则扇息火焰,可保师
父前进;二来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灵;三者赦我归天,回缴老君法旨。”
行者道:“积雷山坐落何处?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
间到彼,有三千馀里。”行者闻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护师父。又教土地
陪伴勿回。随即忽的一声,渺然不见。那里消半个时辰,早见一座高山凌
汉。按落云头,停立巅峰之上观看,真是好山:
高不高,顶摩碧汉;大不大,根扎黄泉。山前日暖,岭后风寒。
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无知;岭后风寒,见九夏冰霜不化。龙潭接涧
水长流,虎穴依崖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飞琼,花放一心如布锦。湾环
岭上湾环树,扢扠石外扢扠松。真个是,高的山,峻的岭,陡的崖,
深的涧,香的花,美的果,红的藤,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节
四时颜不改,千年万古色如龙。
大圣看达到彀多时,步下尖峰,人深山,找寻路径。正自没个消息,忽见松
阴下,有一女子,手折了一枝香兰,袅袅娜娜而来。大圣闪在怪石之旁,定
睛观看,那女子怎生模样: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
玉生香。高髻堆青■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
微舒粉腕长。说甚么暮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
赛过文君与薛涛。
那女子渐渐走近石边,大圣躬身施礼,缓缓而言曰:“女菩萨何往?”那女
子未曾观看,听得叫问,却自抬头;忽见大圣的相貌丑陋,老大心惊,欲退
难退,欲行难行,只得战兢兢,勉强答道:“你是何方来者?敢在此间问
谁?”大圣沉思道:“我若说出取经求扇之事,恐这厮与牛王有亲,——且
只以假亲托意,来请魔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见他不语,变了颜
色,怒声喝道:“你是何人,敢来问我!”大圣躬身陪笑道:“我是翠云山
来的,初到贵处,不知路径。敢问菩萨,此间可是积雷山?”那女子道:
“正是。”大圣道:“有个摩云洞,坐落何处?”那女子道:“你寻那洞做
甚?”大圣道:“我是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央来请牛魔王的。”
那女子一听铁扇公主请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
道:“这贱婢,着实无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
翠金银,绫罗缎匹;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还不识羞,又来请他
怎的!”大圣闻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子掣出铁棒大喝一声道:“你这
泼贱,将家私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那女子
见了,唬得魄散魂飞,没好步乱金莲;战兢兢回头便走。这大圣吆吆喝
喝,随后相跟。原来穿过松阴,就是摩云洞口。女子跑进去,扑的把门关
了。大圣却收了铁棒,咳咳停步看时,好所在:
树林森密,崖削崚.。薛萝阴冉冉,兰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
竹,巧石知机带落英。烟霞笼远岫,日月照云屏。龙吟虎啸,鹤唳莺
鸣。一片清幽真可爱,琪花瑶草景常明。不亚天台仙洞,胜如海上蓬
瀛。
且不言行者这里观看景致。却说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唬得兰心吸吸,
径入书房里面。原来牛魔王正在那里静玩丹书。这女子没好气倒在怀里,抓
耳挠腮,放声大哭。牛王满面陪笑道:“美人,休得烦恼。有甚话说?”那
女子跳天索地,口中骂道:“泼魔害杀我也!”牛王笑道:“你为甚事骂
我?”女子道:“我因父母无依,招你护身养命。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你
原来是个惧内的庸夫!”牛王闻说,将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那些不是
处,你且慢慢说来,我与你陪礼。”女子道:“适才我在洞外闲步花阴,折
兰采蕙,忽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猛地前来施礼,把我吓了个呆挣。及
定性问是何人,他说是铁扇公主央他来请牛魔王的。被我说了两句,他倒骂
了我一场,将一根棍子,赶着我打。若不是走得快些,几乎被他打死!这不
是招你为祸?害杀我也!”牛王闻言,却与他整容陪礼。温存良久,女子方
才息气。魔王却发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瞒。那芭蕉洞虽是僻静,却清
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
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这想是那里来的怪妖,或者假绰名声,至此
访我。等我出去看看。”
好魔王,拽开步,出了书房;上大厅取了披挂,结束了。拿了一条混铁
棍,出门高叫道:“是谁人在我这里无状?”行者在旁,见他那模样,与五
百年前又大不同。只见:
头上戴一顶水磨银亮熟铁盔;身上贯一副绒穿锦绣黄金甲;足下
踏一双卷尖粉底虎皮靴;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一双眼光如明
镜,两道眉艳似红霓。口若血盆,齿排铜板。吼声响震山神怕,行动
威风恶鬼慌。四海有名称混世,西方大力号魔王。
这大圣整衣上前,深深的唱个大喏道:“长兄,还认得小弟么?”牛王答礼
道:“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么?”大圣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别未拜。
适才到此问一女子,方得见兄。丰采果胜常,真可贺也!”牛王喝道:“且
休巧舌!我闻你闹了天宫,被佛祖降压在五行山下,近解脱天灾,保护唐僧
西天见佛求经,怎么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把我小儿牛圣婴害了?正在这里恼
你,你却怎么又来寻我?”大圣作礼道:“长兄勿得误怪小弟。当时令郎捉
住吾师,要食其肉,小弟近他不得,幸观音菩萨欲救我师,劝他归正。现今
做了善财童子,比兄长还高,享极乐之门堂,受逍遥之永寿,有何不可,返
怪我耶?”牛王骂道:“这个乖嘴的猢狲!害子之情,被你说过;你才欺我
爱妾,打上我门何也?”大圣笑道:“我因拜谒长兄不见,向那女子拜问,
不知就是二嫂嫂;因他骂了我几句,是小弟一时粗卤,惊了嫂嫂。望长兄宽
恕宽恕!”牛王道:“既如此说,我看故旧之情,饶你去罢。”
大圣道:“既蒙宽恩,感谢不尽;但尚有一事奉渎,万望周济周济。”
牛王骂道:“这猢狲不识起倒!饶了你,倒还不走,反来缠我!甚么周济周
济!”大圣道:“实不瞒长兄。小弟因保唐僧西进,路阻火焰山,不能前
进。询问土人,知尊嫂罗刹女有一柄芭蕉扇,欲求一用。昨到旧府,奉拜嫂
嫂,嫂嫂坚执不借,是以特求长兄。望兄长开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处一
行,千万借扇扇灭火焰,保得唐僧过山,即时完壁。”牛王闻言,心如火
发。咬响钢牙骂道:“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
妻,山妻想是不肯,故来寻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
欺;朋友妾,不可灭。’你既欺我妻,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
棍!”大圣道:“哥要说打,弟也不惧。但求宝贝,是我真心。万乞借我使
使!”牛王道:“你若三合敌得我,我着山妻借你;如敌不过,打死你,与
我雪恨!”大圣道:“哥说得是。小弟这一向疏懒,不曾与兄相会,不知这
几年武艺比昔日如何,我兄弟们请演演棍看。”这牛王那容分说,掣混铁
棍,劈头就打。这大圣持金箍棒,随手相迎。两个这场好斗:
金箍棒,混铁棍,变脸不以朋友论。那个说:“正怪你这猢狲害
子情!”这个说:“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个说:“你无知怎敢
上我门?”这个说:“我有因特地来相问。”一个要求扇子保唐僧,
一个不借芭蕉忒鄙吝。语去言来失旧情,举家无义皆生忿。牛王棍起
赛蚊龙,大圣棒迎神鬼遁。初时争斗在山前,后来齐驾祥云进。半空
之内显神通,五彩光中施妙运。两条棍响振天关,不见输赢皆傍寸。
这大圣与那牛王斗经百十回合,不分胜负。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听得山峰
上有人叫道:“牛爷爷,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赐早临,好安座也。”牛王闻
说,使混铁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狲,你且住了,等我去一个朋友家赴
会来者!”言毕,按下云头,径至洞里。对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
嘴的男子乃孙悟空猢狲,被我一顿棍打走了,再不敢来。你放心耍子。我到
一个朋友处吃酒去也。”他才卸了盔甲,穿一领鸦青剪绒袄子,走出门,跨
上“辟水金睛兽”,着小的们看守门庭,半云半雾,一直向西北方而去。大
圣在高峰上看着,心中暗想道:“这老牛不知又结识了甚么朋友,往那里去
赴会。等老孙跟他走走。”好行者,将身幌一幌,变作一阵清风赶上,随着
同走。不多时,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见。大圣聚了原身,入山寻
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边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个大字,乃“乱石
山碧波潭”。大圣暗想道:“老牛断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
必是龙精、鱼精,或是龟鳖鼋鼍之精。等老孙也下去看看。”好大圣,捻着
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十六斤重。扑
的跳在水中,径沉潭底。忽见一座玲珑剔透的牌楼,楼下拴着那个辟水金睛
兽。进牌楼里面,却就没水。大圣爬进去,仔细看时,只见那壁厢一派音乐
之声,但见:
朱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为屋瓦,白玉作门枢。屏开玳瑁甲,
槛砌珊瑚珠。祥云瑞蔼辉莲座,上接三光下八衢。非是天宫并海藏,
果然此处赛蓬壶。高堂设宴罗宾主,大小官员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
槃,催唤仙娥调律吕。长鲸鸣,巨蟹舞,鳖吹笙,鼍击鼓,骊颔之珠
照樽俎。鸟篆之文列翠屏,鰕须之帘挂廊庑。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
彻遏云霄。青头妒妓抚瑶瑟,红眼马郎品玉萧。鳜婆顶献香獐脯,龙
女头簪金凤翘。吃的是,天厨八宝珍羞味;饮的是,紫府琼浆熟酝
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个蛟精,前面坐着一个老龙精,两边乃龙
子、龙孙、龙婆、龙女。正在那里觥筹交错之际,孙大圣一直走将上去,被
老龙看见,即命:“拿下那个野蟹来!”龙子、龙孙一拥上前,把大圣拿
住,大圣忽作人言,只叫:“饶命!饶命!”老龙道∶“你是那里来的野
蟹?怎么敢上厅堂,在尊客之前,横行乱走?快早供来,免汝死罪!”好大
圣,假捏虚言,对众供道:
“生自湖中为活,傍崖作窟权居。盖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横行介
士。踏草拖泥落索①,从来未习行仪。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
恕罪!”
座上众精闻言,都拱身对老龙作礼道∶“蟹介士初入瑶宫,不知王礼,望尊
公饶他去罢。”老龙称谢了。众精即教∶“放了那厮,且记打,外面伺
候。”大圣应了一声,往外逃命,径至牌楼之下。心中暗想道:“这牛王在
此贪杯,那里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与我。不如偷了他的金
睛兽,变做牛魔王,去哄那罗刹女,骗他扇子,送我师父过山为妙。..”
好大圣,即现本像,将金睛兽解了缰绳,扑一把跨上雕鞍,径直骑出水
底。到于潭外,将身变作牛王模样。打着兽,纵着云,不多时,已至翠云山
芭蕉洞口,叫声“开门!”那洞门里有两个女童,闻得声音开了门,看见是
牛魔王嘴脸,即入报:“奶奶,爷爷来家了。”那罗刹听言,忙整云鬓、急
移莲步,出门迎接。这大圣下雕鞍,牵进金睛兽;弄大胆,驱骗女佳人,罗
刹女肉眼,认他不出,即携手而入。着丫鬟设座看茶,一家子见是主公,无
不敬谨。
须臾间,叙及寒温。“牛王”道:“夫人久阔。”罗刹道:“大王万
福。”又云:“大王宠幸新婚,抛撇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大
圣笑道:“非敢抛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后,家事繁冗,朋友多顾,是以稽留
在外;却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又道:“近闻悟空那厮,保唐僧,将近火
焰山界,恐他来向你借扇子。我恨那厮害子之仇未报,但来时,可差人报
我,等我拿他,分尸万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罗刹闻言,滴泪告道:“大
王,常言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性命,险些儿不
着这猢狲害了!”大圣得故子,发怒骂道:“那泼猴几时过去了?”罗刹
道:“还未去。昨日到我这里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儿之故,披挂了,轮宝剑
出门,就砍那猢狲。他忍着疼,叫我做嫂嫂,说大王曾与他结义。”大圣
道:“是,五百年前曾拜为七兄弟。”罗刹道:“被我骂也不敢回言,砍也
不敢动手,后被我一扇子扇去;不知在那里寻得个定风法儿,今早又在门外
叫唤。是我又使扇扇,莫想得动。急轮剑砍时,他就不让我了。我怕他棒
重,就走入洞里,紧关上门。不知他又从何处,钻在我肚腹之内,险被他害
了性命!是我叫他几声叔叔,将扇与他去也。”大圣又假意捶胸道:“可
惜!可惜!夫人错了,怎么就把这宝贝与那猢狲?恼杀我也!”
罗刹笑道:“大王息怒。与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圣问:“真
扇在于何处?”罗刹道:“放心!放心!我收着哩。”叫丫鬟整酒接风贺
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之
①落索——冷落萧索。螃蟹横行,独往独来,所以说落索。
水。”大圣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举觞在手道:“夫人先饮。我因图治外
产,久别夫人,早晚蒙护守家门,权为酬谢。”罗刹复接杯斟起,递与大王
道:“自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讲甚么谢。”两人谦谦讲
讲,方才坐下巡酒。大圣不敢破荤,只吃几个果子,与他言言语语。
酒至数巡,罗刹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孙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
拈;携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
口,却又哺果。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与他相倚相偎。果然
是:
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男儿立节放襟怀,女子忘情
开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
有。时见掠云鬟,又见轮尖手。几番常把脚儿跷,数次每将衣袖抖。
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扭。合欢言语不曾丢,酥胸半露松金钮。醉来
真个玉山颓,饧眼摩姿几弄丑。
大圣见他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斗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里?
早晚仔细。但恐孙行者变化多端,却又来骗去。”罗刹笑嘻嘻的,口中吐
出,只有一个杏叶儿大小,递与大圣道:“这个不是宝贝?”大圣接在乎
中,却又不信,暗想道:“这些些儿,怎生扇得火灭?..怕又是假的。”
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忍不住上前,将粉面榅在行者脸上,叫道:“亲
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想甚么哩?”大圣就趁脚儿跷,问他一句
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罗刹酒陶真性,无忌惮,就
说出方法道:“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
了神思;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
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嘘呵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尺长短。这宝贝变
化无穷!那怕他八万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
大圣闻言,切切记在心上。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一抹,现了本
像。厉声高叫道:“罗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
勾当!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见是孙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尘埃,羞
愧无比,只叫“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这大圣,不管他死活,摔脱手,拽大步,径出了芭蕉洞。正是无心贪美
色,得意笑颜回。将身一纵,踏祥云,跳上高山,将扇子吐出来,演演方
法。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上第七缕红丝,念了一声“■嘘呵吸嘻吹呼”,
果然长了有一丈二尺长短。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
同,只见祥光幌幌,瑞气纷纷,上有三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
原来行者只讨了个长的方法,不曾讨他个小的口诀,左右只是那等长短。没
奈何,只得搴在肩大,找旧路而回,不题。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众精散了筵席,出得门来,不见了辟水金晴
兽。老龙王聚众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众精跪下道:“没
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老龙道:
“家乐儿断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进来?”龙子、龙孙道:“适才安座之
时,有个蟹精到此。那个便是生人。”牛王闻说,顿然省悟道:“不消讲
了!早间贤友着人邀我时,有个孙悟空保唐僧取经,路遇火焰山难过,曾向
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与他,他和我赌斗一场,未分胜负,我却丢了他,径
赴盛会。那猴子千般怜俐,万样机关,断乎是那厮变作蟹精,来此打探消
息,偷了我兽,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众精见说,一个个胆战
心惊,问道:“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么?”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
西天路上,有不是处,切要躲避他些儿。”老龙道:“似这般说,大王的骏
骑,却如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赶他去来。”
遂而分开水路,跳出潭底,驾黄云,径至翠云山芭蕉洞。只听得罗刹女
跌脚捶胸,大呼小叫。推开门,又见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牛王高叫:“夫
人,孙悟空那厢去了?”众女童看见牛魔,一齐跪下道:“爷爷来了?”罗
刹女扯住牛王,磕头撞脑,口里骂道:“泼老天杀的!怎样这般不谨慎,着
那猢狲偷了金睛兽,变作你的模样,到此骗我!”牛王切齿道:“猢狲那厢
去了?”罗刹捶着胸膛骂道:“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现出原身走了!气杀
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狲,夺了宝贝,剥了
他皮,锉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叫:“拿兵器来!”女童
道:“爷爷的兵器,不在这里。”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侍婢
将两把青锋宝剑捧出。牛王脱了那赴宴的鸦青绒袄,束一束贴身的小衣,双
手绰剑,走出芭蕉洞,径奔火焰山上赶来。正是那:忘恩汉,骗了痴心妇;
烈性魔,来近木叉人。毕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
②
①
②
第六十一回猪八戒助力败魔王孙行者三调芭蕉扇
话表牛魔王赶上孙大圣,只见他肩膊上捐着那柄芭蕉扇,怡颜悦色而
行。魔王大惊道:“猢狲原来把运用的方法儿也叨①得来了。我若当面问
他索取,他定然不与。倘若扇我一扇,要去十万八千里远,却不遂了他意?
我闻得唐僧在那大路上等候。他二徒弟猪精,三徒弟沙流精,我当年做妖怪
时,也曾会他。且变作猪精的模样,返骗他一场。料猢狲以得意为喜,必不
详细堤防。”好魔王,他也有七十二变,武艺也与大圣一般,只是身子狼犺
些,欠钻疾,不活达②些;把宝剑藏了,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即变作八戒
一般嘴脸,抄下路,当面迎着大圣,叫道:“师兄,我来也!”
这大圣果然欢喜。古人云:“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只倚着强能,更
不察来人的意思。见是个八戒的模样,便就叫道:“兄弟,你往那里去?”
牛魔王绰着经儿道:“师父见你许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斗他不过,
难得他的宝贝,教我来迎你的。”行者笑道:“不必费心,我已得了手
了。”牛王又问道:“你怎么得的?”行者道:“那老牛与我战经百十合,
不分胜负。他就撇了我,去那乱石山碧波潭底,与一伙蛟精、龙精饮酒。是
我暗跟他去,变作个螃蟹,偷了他所骑的辟水金睛兽,变了老牛的模样,径
至芭蕉洞哄那罗刹女。那女子与老孙结了一场干夫妻,是老孙设法骗将来
的。”牛王道:“却是生受①了。哥哥劳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孙大圣
那知真假,也虑不及此,遂将扇子递与他。原来那牛王,他知那扇子收放的
根本;接过手,不知捻个甚么诀儿,依然小似一片杏叶,现出本像。开言骂
道:“泼猢狲!认得我么?”行者见了,心中自悔道:“是我的不是了!”
恨了一声,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魤鹐②了眼
睛。”狠得他爆躁如雷,掣铁棒,劈头便打,那魔王就使扇子搧他一下;不
知那大圣先前变蟭蟟虫入罗刹女腹中之时,将定风丹噙在口里,不觉的咽下
肚里,所以五脏皆牢,皮骨皆固;凭他怎么搧,再也搧他不动。牛王慌了,
把宝贝丢入口中,双手轮剑就砍。那两个在半空中这一场好杀:
齐天孙大圣,混世泼牛王,只为芭蕉扇,相逢各骋强。粗心大圣
将人骗,大胆牛王把扇诓。这一个,金箍棒起无情义;那一个,双刃
青锋有智量。大圣施威喷彩雾,牛王放泼吐毫光。齐斗勇,两不良,
咬牙挫齿气昂昂。播土扬尘天地暗,飞砂走石鬼神藏。这个说:“你
敢无知返骗我!”那个说:“我妻许你共相将!”言村语泼,性烈情
刚。那个说:“你哄人妻女真该死!告到官司有罪殃!”伶俐的齐天
圣,凶顽的大力王,一心只要杀,更不待商量。棒打剑迎齐努力,有
些松慢见阎王。
且不说他两个相斗难分。却表唐僧坐在途中,一则火气蒸人,二来心焦
口渴;对火焰山土地道:“敢问尊神,那牛魔王法力如何?”土地道:“那
牛王神通不小,法力无边,正是孙大圣的敌手。”三藏道:“悟空是个会走
路的,往常家二千里路,一霎时便回,怎么如今去了一日?断是与那牛王赌
叨■(tiǎn)——同饕餮作这里作鼓捣、讨访、术骗解释。
活达——灵便、活便。
生受——说自己的时候,是受苦受罪的意思,就是活受罪的省词;对别人说,是难为、有劳的意思。
■(Kān)—啄鸟啄人叫■。
斗。”叫:“悟能,悟净!你两个,那一个去迎你师兄一迎?倘或遇敌,就
当用力相助,求得扇子来,解我烦躁,早早过山,赶路去也。”八戒道:
“今日天晚,我想着要去接他,但只是不认得积雷山路。”土地道:“小神
认得。且教卷帘将军与你师父做伴,我与你去来。”三藏大喜道:“有劳尊
神,功成再谢。”
那八戒抖擞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搴着钯,即与土地纵起云雾,径回
东方而去。正行时,忽听得喊杀声高,狂风滚滚。八戒按住云头看时,原来
孙行者与牛王厮杀哩。土地道:“天蓬还不上前怎的?”呆子掣钉钯,厉声
高叫道:“师兄,我来也!”行者恨道:“你这夯货,误了我多少大事!”
八戒道:“师父教我来迎你,因认不得山路,商议良久,教土地引我,故此
来迟;如何误了大事?”行者道:“不是怪你来迟。这泼牛十分无礼!我向
罗刹处弄得扇子来,却被这厮变作你的模样,口称迎我,我一时欢悦,转把
扇子递在他手,他却现了本像,与老孙在此比并,所以误了大事也。”八戒
闻言大怒。举钉钯,当面骂道:“我把你这血皮胀的遭瘟!你怎敢变作你祖
宗的模样,骗我师兄,使我兄弟不睦!”你看他没头没脸的使钉钯乱筑。那
牛王,一则是与行者斗了一日,力倦神疲;二则是见八戒的钉钯凶猛,遮架
不住,败阵就走。只见那火焰山土地,帅领阴兵,当面挡住道:“大力王,
且住手。唐三藏西天取经,无神不保,无天不佑,三界通知,十方拥护。快
将芭蕉扇来搧息火焰,教他无灾无障,早过山去;不然,上天责你罪愆,定
遭诛也。”牛王道:“你这土地,全不察理!那泼猴夺我子,欺我妾,骗我
妻,番番无道,我恨不得囫囵吞他下肚,化作大便喂狗,怎么肯将宝贝借
他!”说不了,八戒赶上骂道:“我把你个结心癀①!快拿出扇来,饶你性
命!”那牛王只得回头,使宝剑又战八戒。孙大圣举棒相帮。这一场在那里
好杀:
成精豕,作怪牛,兼上偷天得道猴。禅性自来能战炼,必当用土
合元由。钉钯九齿尖还利,宝剑双锋快更柔。铁棒卷舒为主仗,土神
助力结丹头。三家刑克相争竞,各展雄才要运筹。捉牛耕地金钱长,
唤豕归炉木气收。心不在焉何作道,神常守舍要拴猴,胡乱嚷,苦相
求,三般兵刃响搜搜。钯筑剑伤无好意,金箍棒起有因由。只杀得星
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雾黑悠悠!
那魔王奋勇争强,且行且斗,斗了一夜,不分上下,早又天明。前面是他的
积雷山摩云洞口,他三个与土地、阴兵,又喧哗振耳,惊动那玉面公主,唤
丫鬟看是那里人嚷。只见守门小妖来报:“是我家爷爷与昨日那雷公嘴汉子
并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众厮杀哩!”玉面公主听言,即命外
护的大小头目,各执枪刀助力。前后点起七长八短,有百十馀口。一个个卖
弄精神,拈枪弄棒,齐告∶“大王爷爷,我等奉奶奶内旨,特来助力也!”
牛王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众妖一齐上前乱砍。八戒措手不及,倒
拽着钯,败阵而走。大圣纵筋斗云,跳出重围。众阴兵亦四散奔走。老牛得
胜,聚众妖归洞,紧闭了洞门不题。
行者道:“这厮骁勇!自昨日申时前后,与老孙战起,直到今夜,未定
输赢,却得你两个来接力。如此苦斗半日一夜,他更不见劳困。才这一伙小
①结心癀(háng)——牛病的一种。症状是胆汁凝结成粒状或块,一般称为牛黄。这里是诅咒生病的意
思。
妖,却又莽壮。他将洞门紧闭不出,如之奈何?”八戒道:“哥哥,你昨日
已时离了师父,怎么到申时才与他斗起?你那两三个时辰,在那里的?”行
者道:“别你后,顷刻就到这座山上,见一个女子,问讯,原来就是他爱妾
玉面公主。被我使铁棒唬他一唬,他就跑进洞,叫出那牛王来。与老孙劖言
劖语,嚷了一会,又与他交手,斗了有一个时辰。正打处,有人请他赴宴去
了。是我跟他到那乱石山碧波潭底,变作一个螃蟹,探了消息,偷了他辟水
金睛兽,假变牛王模样,复至翠云山芭蕉洞,骗了罗刹女,哄得他扇子。出
门试演试演方法,把扇子弄长了,只是不会收小。正掮了走处,被他假变做
你的嘴脸,返骗了去。故此耽搁两三个时辰也。”
八戒道:“这正是俗语云:‘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
如今难得他扇子,如何保得师父过山?旦回去,转路走他娘罢!”土地道:
“大圣休焦恼,天蓬莫懈怠。但说转路,就是入了傍门,不成个修行之类,
古语云:‘行不由径’,岂可转走?你那师父,在正路上坐着,眼巴巴只望
你们成功哩!”行者发狠道:“正是,正是!呆子莫要胡谈!土他说得有
理。我们正要与他:
赌输赢,弄手段,等我施为地煞变。自到西方无对头,牛王本是
心猿变。今番正好会源流,断要相持借宝扇。趁清凉,息火焰,打破
顽空参佛面。行满超升极乐天,大家同赴龙华宴!”
那八戒听言,便生努力。殷勤道:
“是,是,是!去,去,去!管甚牛王会不会,木生在亥配为
猪,牵转牛儿归土类。申下生金本是猴,无刑无克多和气。用芭蕉,
为水意,焰火消除成既济。昼夜休离苦尽功,功完赶赴‘盂兰
会’。”
他两个领着土地、阴兵一齐上前,使钉钯,轮铁棒,乒乒乓乓,把一座
摩云洞的前门,打得粉碎。唬得那外护头目,战战兢兢,闯入里边报道:
“大王!孙悟空率众打破前门也!”那牛王正与玉面公主备言其事,懊恨孙
行者哩。听说打破前门,十分发怒,急披挂,拿了铁棍,从里边骂出来道:
“泼猢狲!你是多大个人儿,敢这等上门撒泼,打破我门扇?”八戒近前乱
骂道:“泼老剥皮!你是个甚样人物,敢量那个大小!不要走!看钯!”牛
王喝道:“你这个囔糟食的夯货,不见怎的!快叫那猴儿上来!”行者道:
“不知好歹的■草①!叫我昨日还与你论兄弟,今日就是仇人了!仔细吃吾
一棒!”那牛王奋勇而迎。这场比前番更胜。三个英雄,厮混在一处。好
杀:
钉钯铁棒逞神威,同帅阴兵战老牺。牺牲独展凶强性,遍满同天
法力恢。使钯筑,着棍擂,铁棒英雄又出奇。三般兵器叮当响,隔架
遮拦谁让谁?他道他为首,我道我夺魁。土兵为证难分解,木土相煎
上下随。这两个说:“你如何不借芭蕉扇!那一个道:“你焉敢欺心
骗我妻!赶妾害儿仇未报,敲门打户又惊疑!”这个说:“你仔细堤
防如意棒,擦着些儿就破皮!那个说:“好生躲避钯头齿,一伤九孔
血淋漓!”牛魔不伯施威猛,铁棍高擎有见机。翻云覆雨随来往,吐
雾喷风任发挥。恨苦这场都拼命,各怀恶念喜相持。丢架手,让高
低,前迎后挡总无亏。兄弟二人齐努力,单身一棍独施为。卯时战到
①■(gō〕草——骂人的话,吃草的货、吃草的畜生。
辰时后,战罢牛魔束手回。
他三个含死忘生,又斗有百十馀合。八戒发起呆性,仗着行者神通,举
钯乱筑。牛王遮架不住,败阵回头,就奔洞门。却被土地、阴兵拦住洞门,
喝道:“大力王,那里走!吾等在此!”那老牛不得进洞,急抽身,又见八
戒、行者赶来,慌得卸了盔甲,丢了铁棍,摇身一变,变做一只天鹅,望空
飞走。
行者看见,笑道:“八戒!老牛去了。”那呆子漠然不知,土地亦不能
晓,一个个东张西觑,只在积雷山前后乱找。行者指道:“那空中飞的不
是?”八戒道:“那是一只天鹅。”行者道:“正是老牛变的。”土地道:
“既如此,却怎生么?”行者道:“你两个打进此门,把群妖尽情剿除,拆
了他的窝巢,绝了他的归路,等老孙与他赌变化去。”那八戒与土地,依言
攻破洞门不题。
这大圣收了金箍棒,捻诀念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海东青,飕的一
翅,钻在云眼里,倒飞下来,落在天鹅身上,抱住颈项嗛眼。那牛王也知是
孙行者变化,急忙抖抖翅,变作一只黄鹰,返来嗛海东青。行者又变作一个
乌凤,专一赶黄鹰。牛王识得,又变作一只白鹤,长唳一声,向南飞去。行
者立定,抖抖翎毛,又变作一只丹凤,高鸣一声。那白鹤见凤是鸟王,诸禽
不敢妄动,刷的一翅,淬下山崖,将身一变,变作一只香獐,乜乜些些①,
在崖前吃草。行者认得,也就落下翅来,变作一只饿虎,剪尾跑蹄,要来赶
獐作食。魔王慌了手脚,又变作一只金钱花斑的大豹,要伤饿虎。行者见
了,迎着风,把头一幌,又变作一只金眼狻猊,声如霹雳,铁额铜头,复转
身要食大豹,牛王着了急,又变作一个人熊,放开脚,就来擒那狻猊。行者
打个滚,就变作一只赖象,鼻似长蛇,牙如竹笋,撒开鼻子,要去卷那人
熊。
牛王嘻嘻的笑了一笑,现出原身,——一只大白牛。头如峻岭,眼若闪
光。两只角,似两座铁塔。牙排利刃。连头至尾,有千馀丈长短;自蹄至
背,有八百丈高下。——对行者高叫道:“泼湖狲!你如今将奈我何?”行
者也就现了原身,抽出金箍棒来,把腰一躬,喝声叫“长!”长得身高万
丈,头如泰山,眼如日月,口似血池,牙似门扇,手执一条铁棒,着头就
打。那牛王硬着头,使角来触。这一场,真个是撼岭摇山,惊天动地!有诗
为证。诗曰:
道高一尺魔千丈,奇巧心猿用力降。
若得火山无烈焰,必须宝扇有清凉。
黄婆矢志扶元老,木母留情扫荡妖。
和睦五行归正果,炼魔涤垢上西方。
他两个大展神通,在半山中赌斗,惊得那过往虚空,一切神众与金头揭谛、
六甲六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来围困魔王。那魔王公然不惧,你看他东一
头,西一头,直挺挺,光耀耀的两只铁角,往来抵触;南一撞,北一撞,毛
森森,筋暴暴的一条硬尾,左右敲摇。孙大圣当面迎,众多神四面打,牛王
急了,就地一滚,复本像,便投芭蕉洞去。行者也收了法像,与众多神随后
追袭。那魔王闯入洞里,闭门不出。概众把一座翠云山围得水泄不通。
正都上门攻打,忽听得八戒与土地、阴兵嚷嚷而至。行者见了,问曰:
①乜(ie)乜些些——形容痴痴呆呆的样子。
“那摩云洞事体如何?”八戒笑道:“那老牛的娘子,被我一钯筑死,剥开
衣看,原来是个玉面狸精。那伙群妖,俱是些驴、骡、犊、特、獾、狐、
貉、獐、羊、虎、糜、鹿等类。已此尽皆剿戮,又将他洞府房廊放火烧了。
土他说他还有一处家小,住居此山,故又来这里扫荡也。”行者道:“贤弟
有功。可喜!可喜!老孙空与那老牛赌变化,未曾得胜。他变做无大不大的
白牛,我变了法天象地的身量。正和他抵触之间,幸蒙诸神下降。围困多
时,他却复原身,走进洞去矣。”八戒道:“那可是芭蕉洞么?”行者道:
“正是!正是!罗刹女正在此间。”八戒发狠道:“既是这般,怎么不打进
去,剿除那厮,问他要扇子,倒让他停留长智,两口儿叙情!”
好呆于,抖擞威风,举钯照门一筑,忽辣的一声,将那石崖连门筑倒了
一边。慌得那女童忙报:“爷爷!不知甚人把前门都打坏了。”牛王方跑进
去,喘嘘嘘的,正告诉罗刹女与孙行者夺扇子赌斗之事,闻报,心中大怒。
就口中吐出扇于,递与罗刹女。罗刹女接扇在手,满眼垂泪道:“大王!把
这扇子送与那猢狲,教他退兵去罢。”牛王道:“夫人啊,物虽小而恨则
深,你且坐着,等我再和他比并去来。”那魔重整披挂,又选两口宝剑,走
出门来。正遇着八戒使钯筑门,老牛更不打话,掣剑劈脸便砍。八戒举钯迎
着,向后倒退了几步,出门来,早有大圣轮棒当头。那牛魔即驾狂风,跳离
洞府,又都在那翠云山上相持。众多神四面围绕,土地兵左右攻击。这一
场,又好杀哩:
云迷世界,雾罩乾坤。飒飒阴风砂石滚,巍巍怒气海波浑。重磨
剑二口,复挂甲全身。结冤深似海,怀恨越生嗔。你看齐天大圣因功
绩,不讲当年老故人。八戒施威求扇子。众神护法捉牛君。牛王双手
无停息,左遮右挡弄精神。只杀得那过鸟难飞皆敛翅,游鱼不跃尽潜
鳞;鬼泣神嚎天地暗,龙愁虎怕日光昏!
那牛王拼命捐躯,斗经五十馀合,抵敌不住,败了阵,往北就走。早有五台
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阻住,道:“牛魔,你往那里去!我等乃释迎牟
尼佛祖差来,布列天罗地网,至此擒汝也!”正说间,随后有大圣、八戒、
众神赶来。那魔王慌转身向南走;又撞着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挡
住,喝道:“吾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牛王心慌脚软,急抽身往东
便走;却逢着须弥山摩耳崖毘卢沙门大力金刚迎住道:“你老牛何往!我蒙
如来密令,教来捕获你也!”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着昆仑山金
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敌住,喝道:“这厮又将安走!我领西天大雷音寺佛
老亲言,在此把截,谁放你也!”那老牛心惊胆战,悔之不及。见那四面八
方都是佛兵夭将,真个似罗网高张,不能脱命。正在仓惶之际,又闻得行者
帅众赶来,他就驾云头,望上便走。
却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叫
道:“慢来!慢来!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除你也!”牛王急了,依前摇
身一变,还变做一只大白牛,使两只铁角去触天王。天王使刀来砍。随后孙
行者又到。哪吒太子厉声高叫:“大圣,衣甲在身,不能为礼。愚父子昨日
见佛如来,发檄奏闻玉帝,言唐僧路阻火焰山,孙大圣难伏牛魔王,玉帝传
旨,特差我父王领众助力。”行者道:“这厮神通不小!又变作这等身躯,
却怎奈何?”太子笑道:“大圣勿疑,你看我擒他。”
这太子即喝一声“变!”变得三头六臂,飞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斩妖剑
望颈项上一挥,不觉得把个牛头斩下。天王收刀,却才与行者相见。那牛王
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口吐黑气,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剑,头落处,
又钻出一个头来。一连砍了十数剑,随即长出十数个头。哪吒取出火轮儿挂
在那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烧得张狂哮吼,摇头摆尾。
才要变化脱身,又被托塔天王将照妖镜照住本像,腾那不动,无计逃生,只
叫“莫伤我命!情愿归顺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
来!”牛王道:“扇子在我山妻处收着哩!”
哪吒见说,将缚妖索子解下,跨在他那颈项上,一把拿住鼻头,将索穿
在鼻孔里,用手牵来。孙行者却会聚了四大金刚、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托
塔天王、巨灵神将并八戒、土地、阴兵,簇拥着白牛,回至芭蕉洞口。老牛
叫道:“夫人,将扇子出来,救我性命!”罗刹听叫,急卸了钗环,脱了色
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缟素似比丘,双手捧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于,走出
门;又见有金刚众圣与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
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孙叔叔成功去也!”行者近前接了扇,同大众共
驾祥云,径回东路。
却说那三藏与沙憎,立一会,坐一会,盼望行者,许久不回,何等忧
虑!忽见祥云满空,瑞光满地,飘飘飖飖,盖众神行将近,这长老害怕道:
“悟净!那壁厢是谁神兵来也?”沙僧认得道:“师父啊,那是四大金刚、
金头揭谛、六甲六丁、护教伽蓝与过往众神。牵牛的是哪吒三太子。拿镜的
是托塔李天王。大师兄执着芭蕉扇,二师兄并土地随后,其馀的都是护卫神
兵。”三藏听说,换了毘卢帽,穿了袈裟,与悟净拜迎众圣,称谢道:“我
弟子有何德能,敢劳列位尊圣临凡也!”四大金刚道:“圣僧喜了,十分功
行将完!吾等奉佛旨差来助汝,汝当竭力修持,勿得须臾怠惰。”三藏叩齿
叩头,受身受命。
孙大圣执着扇子,行近山边,尽气力挥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
寂除光;行者喜喜欢欢,又搧一扇,只闻得习习潇潇,清风微动;第三扇,
满天云漠漠,细雨落霏霏。有诗为证。诗曰: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光大地有声名。
火煎五漏丹难熟,火燎三关道不清。
时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将助神功。
牵牛归佛休颠劣,水火相联性自平。
此时三藏解燥除烦,清心了意。四众皈依,谢了金刚,各转宝山。六丁六
甲,升空保护。过往神祇四散。天王、太子,牵牛径归佛地回缴。止有本山
土地,押着罗刹女,在旁伺候。
行者道:“那罗刹,你不走路,还立在此等甚?”罗刹跪道:“万望大
圣垂慈,将扇子还了我罢。”八戒喝道:“泼贱人,不知高低!饶了你的性
命,就彀了,还要讨甚么扇子,我们拿过山去,不会卖钱买点心吃?费了这
许多精神力气,又肯与你!雨蒙蒙的,还不回去哩!”罗刹再拜道:“大圣
原说扇息了火还我。今此一场,诚悔之晚矣。只因不倜傥①,致令劳师动
众。我等也修成人道,只是未归正果。见今真身现像归西,我再不敢妄作。
愿赐本扇,从立自新,修身养命去也。”土地道:“大圣!趁此女深知息火
之法,断绝火根,还他扇子,小神居此苟安,拯救这方生民,求些血食,诚
为恩便。”行者道:“我当时问着乡人说:‘这山扇息火,只收得一年五
①倜(tì)傥(tǎng)——倜傥,豪爽而无拘束的样子。这里衍作不爽快的意
谷,便又火发。’如何治得除根?”罗刹道:“要是断绝火根,只消连扇四
十九扇,永远再不发了。”
行者闻言,执扇子,使尽筋力,望山头连扇四十九扇,那山上大雨淙
淙。果然是宝贝:有火处下雨,无火处天晴。他师徒们立在这无火处,不遭
雨湿。坐了一夜,次早才收拾马匹、行李,把扇子还了罗刹。又道:“老孙
若不与你,恐人说我言而无信。你将扇子回山,再休生事。看你得了人身,
饶你去罢!”那罗刹接了扇子,念个咒语,捏做个杏叶儿,噙在口里。拜谢
了众圣,隐姓修行。后来也得了正果,经藏中万古流名。罗刹、土地,俱感
激谢恩,随后相送。行者、八戒、沙僧,保着三藏遂此前进,真个是身体清
凉,足下滋润。诚所谓:坎离既济真元合,水火均平大道成。毕竟不知几年
才回东土,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涤垢洗心惟扫塔缚魔归正乃修身
十二时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五年十万八千周,休教神水
涸,莫纵火光愁。水火调停无损处,五行联络如钩。阴阳和合上
云楼,乘鸾登紫府,跨鹤赴瀛洲。
这一篇词,牌名《临江仙》。单道唐三藏师徒四众,水火既济,本性清
凉。借得纯阴宝扇,搧息燥火遥山。不一日行过了八百之程。师徒们散诞逍
遥,向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时序,见了些:
野菊残英落,新梅嫩蕊生。村村纳禾稼,处处食香羹。平林木落
远山现,曲涧霜浓幽壑清。应钟气,闭蛰营,纯阴阳,月帝玄溟,盛
水德,舜日怜晴。地气下降,天气上升。虹藏不见影,池沼渐生冰。
悬崖挂索藤花败,松竹凝寒色更青。
四众行彀多时,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厢楼
阁峥嵘,是个甚么去处?”行者抬头观看,乃是一座城池。真个是:
龙蟠形势,虎踞金城。四垂华盖近,百转紫墟平。玉石桥栏排巧
兽,黄金台座列贤明。真个是神洲都会,天府瑶京。万里邦畿固,千
年帝业隆。蛮夷拱服君恩远,海岳朝元圣会盈。御阶洁净,辇路清
宁。酒肆歌声闹,花楼喜气生。未央宫外长春树,应许朝阳彩凤呜。
行者道:“师父,那座城池,是一国帝王之所。”八戒笑道:“天下府有府
城,县有县城,怎么就见是帝王之所?”行者道:“你不知帝王之居,与府
县自是不同。你看他四面有十数座门,周围有百十馀里,楼台高耸,云雾缤
纷。非帝京邦国,何以有此壮丽?”沙僧道:“哥哥眼明,虽识得是帝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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