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铁马秋风朔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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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猎猎,旌旗飘飘,一轮斜阳眼看着向西方坠下,城头上箭楼檐下“扑棱棱”飞起几只乌鸦,黑色的羽翼在嫣红的夕阳前展开,滑向天际,伴随着的是“呱~呱~呱”的叫声。城门上方镌刻的“天水郡”三个正楷大字,被绯色的阳光映照的泛出一丝金芒,飞檐下悬挂的生铁风铃被劲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斜阳尽头,官道上突然扬起漫天尘土,一队劲装骑兵飞驰而来,其中一人高举着一面黑色大旗,旗四周镶滚着一圈金丝,旗面上用银丝绣了一只玄武兽做底衬,底衬上用鹅绒黄镌了一个斗大的“杨”字。马蹄声,战旗声,骑兵身上武器兵刃的撞击声,惊鸟的嘶鸣声……瞬间打破了刚才的宁静安谧。
天水郡城门楼上瞭望台的一队守门兵役一时炸开了锅,“通报柳将军!”“关闭城门!”“准备防御!”呼喝声此起彼伏,脚步杂乱,兵器磕碰,马匹嘶叫……“吱呀呀呀扭扭哐当!”厚重的城门堪堪在游骑兵将近一箭之地时紧紧地关闭了。所来队伍有十一骑,来至城门下,勒住坐骑,为首一人高声喝道:“城上的士兵听着,速速报告你家郡王,就说云朔侯奉诏进京路过贵郡,请开关放行!”城头上垛口处有一将官探身高喊:“汝乃何人?”“某家乃云朔侯麾下游骑将军高虎威,有信物在此,烦请通报!”说着,来人从肋下斜挎的牛皮信囊中取出一封信件和一个玄铁令牌,探右手从背后鹿皮箭囊中抽出一支雕翎箭,用一根麻线将信物缚在箭杆上,弯弓搭箭,弦成满月,“嗖”的一声向城头射来。守城士兵但听箭矢破空之声就知道这位将军臂力惊人,“嗤~~~~砰!”雕翎箭射入箭楼的左门柱上,箭尾雕翎“嗡嗡”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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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星辰寥落。天水郡城东,西平郡王府正堂红烛闪曳,香氤缭绕,厅堂上分宾主共落座有十八人。右手西向排列了五张矩形长桌,为首一张坐了一人,其余皆每桌两人;左手东向向下错开排列了四张长桌,每张两人,与对面相向为陪。引人注目的是正中主席位未摆放桌椅,而是坐北朝南搭了一个三尺高的紫檀木榻床,长约八尺,宽约五尺,上面铺着厚厚的西域乌朵城进贡的羊绒毡毯,纯白毡毯上铺了一张辽东高句丽臻献的斑斓猛虎皮,黑黄相间的虎尾西垂置榻下,东向的虎头上斜倚了一个人,约莫五十四五岁年纪。透过厅堂门棱远远望去他可谓是与这张榻融在了一起,只因他足足有二百斤重,堆在那里,肥胖的身躯上裹了一袭紫色杭缎长氅,胸前用黄绿蓝三色丝绒编成的细绳吊着一颗拳头大的白玉猪龙。他手捧着一个酱红底缠橙黄夹乳白色缟带的玛瑙杯,晶莹剔透,流光溢彩,雕琢成水牛头模样,杯中满盛着猩红色的液体,在他白皙的指尖似欲淌出。此刻,他开口说道:“君侯,远道至此,品尝一下咱这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啊!”声音温厚平和,语调不高却清晰的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呵呵呵,郡王美意在下心领,不过千里还是喝这原浆佳酿更顺口些。”右手宾客席主位上端坐之人回应道。他便是云朔侯杨烁,字千里,乃河东道、朔方道节度使,兼灵州都督,治所晋阳。约有四十五岁上下,身高五尺有余,国字脸,虎目剑眉,满腮钢髯,气宇轩昂。此刻一身酱紫色劲装打扮,腰缠一条和田玉带,中间用黄金镶了一块黄色的琥珀石,足蹬一双褐色水牛皮的软靴。他面前长桌上摆放着一盏耀州官窑烧制的豆青色酒杯,杯中琼浆玉液、晶莹润透。
"京城最近盛传天子已有三月不早朝,国事皆委宰辅处之,君侯可有耳闻?”
“郡王你手耳通天,消息往来快于在下十倍,杨某岂敢妄言!”
????“现今首席宰辅乃是你的堂叔,天下谁人不知。你们消息相通之速远胜咱豢养的几只小小雀鸽啊!”
????“哈哈,郡王抬笑!”
????“呵呵,君侯过谦!”
????两位主宾一番唇枪舌战,于杯筹交错之间,欢歌莺燕席上,看似轻描淡写,却不谛于炸响了数颗惊雷!听得在座诸人一时心头碰碰乱跳!
????杨烁随行八人,皆是多年相伴身边的心腑,其中参议三人将佐五位,听得上述言语,都不由得心头鹿撞。尤以位列杨烁身后的灵州府长史杜兴波为甚,“这独孤肥猪看似奢糜蠢笨,实乃心性通灵,练达世故之辈,几句话听似轻描淡写,实則三重试探。首先,京城有变,天子不朝;其次,宰辅主政,重点在“皆”字;再次,点明君侯和宰辅亲谊,意指深远!”
????郡王府作陪亦是八人,四文四武,为首的却是陇右道兵马使平坚,心头也是一阵嘀咕,“前天议事刚听王爷说起朝廷隐隐酿变,杨辅中这老小子跋扈的很,今儿杨烁这厮没来由的突然造访,嘴上说奉旨进京,却绕道十万八千里跑到我们天水郡,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且看这厮演戏,一切皆由郡王做主!”
????西平郡王独孤一灭此刻双手一捧牛首玛瑙琉璃盏,向着云朔侯杨烁一敬,“君侯请!远来劳顿,尝尝咱这六粮佳酿,一解疲乏!”“谢郡王!请!”杨烁右手举杯,左手一覆,北向致意,仰脖喝下。一股干冽顺喉入胃,瞬间燃烧胸腹,烈焰燃烬却是一种别样舒坦。“好酒!莫怪世人皆说这西平郡王虽镇抚陇右、河西,地偏物贫,却尽享世上富贵荣华,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杨千里正在心中暗自忖思,耳中听闻道,“君侯,品了咱的六粮醇,今儿这迎宾宴就算开席了吧!诸君,共饮!”“谢西平郡王!”堂中其余作陪宾客轰然起身,双手捧杯过胸一饮而尽杯杯见底。
????郡王府宴席虽比不上帝都大内御宴华贵,朝堂一品王公家宴珍奇,辅政二品相府私宅家厨讲究,但终究是西北最高军政首脑的王府治席,且兼独孤一灭这个主子别样细致,纵是杨千里走南闯北见多经广,宴饮过半,也不由得暗挑大拇指,道一声“罢了!”
????席开三道,八凉八热三汤羮,另配各式西域进奉的新鲜水果。其中主菜是一道烤全羊,四个赤裸上身头缠白布的回纥壮汉,两前两后肩扛一架在炭火上炙烤的肥羊呈贡堂上,羊油滴答淌落在灰白的木炭上滋滋作响,肉香扑鼻。
????一名同样回纥妆束,身穿白麻布衣,腰缠红布,颌下留着山羊胡须的精瘦老叟手捧银盘,上置一副银刀叉,向前一恭身,用半生不熟回汉夹杂的方言朗声唱诺:“请大王赐肉!”
????云阳侯一行九人从未见过这种排场,凝神注目细看端详。西平郡王斜卧榻上,微微一笑,牛首琉璃盏置于案上,正身坐直,双手一合十,摊开向天承接,口中念念有词:“天赐甘露,地生万物,相生相息,民丰疆固!”右手抬起向着烤羊虚空一划,“起!”
????回纥老叟闻声随即恭身致礼,左手叉右手刀向着羊身划割,动作熟练迅疾,下刀精准一割即下,旁边四名回纥侍者手持银盘接肉上席,分送至席间诸人面前。烤全羊约有四十斤重,须臾间南面一侧已被切空,头尾仍在,羊腹腔中却赫然塞着一只大雁。老叟不碰雁肉,绕至北面继续割羊,待羊身全部分完,铁架上只剩头尾。此时,老叟左手叉牢大雁右手银刀一挥,大雁从脖颈处断开,雁头仍留在架子上,雁身被取下,两名侍者快步抢上四手托着一只大盘盛住大雁,老叟一刀从雁背正中划落,雁身分开两半,腹中还有一只雄鸡,稍后鸡腹中又取出一只鹌鹑,最后鹌鹑肚中藏着两枚雀蛋。
????羊头、雁头、鸡头、鹌鹑头最后被老叟均一分为二,分别呈至西平郡王和云朔侯案前,以示宾主同尊,两枚熟雀蛋也是一人一枚。尤为特别的是那一捧焦黄酥脆约有两掌大小的烤羊尾专门呈给杨烁,一刀划开,乳白泛黄的凝油宛若琼浆芳香扑鼻,送入口中酥、腻、鲜、香、滑,配合花椒、姜粉、茱萸、丁香、茴香、桂皮、池盐粒等香料调味,真可谓肉中绝品。其余人等则是分享四种肉炙,就连鹌鹑肉也是人者有份。郡王府诸人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杨烁等九人却是人人惊叹,这王府之中真是藏龙卧虎,单这老叟一个庖厨侍席,下刀之腕力,测算之预先,分割之精准,实乃罕见!
????宴席其余菜品如黄焖鸵掌、红烧牛尾、清蒸河鲤、夏果百合之类則不一一赘述,总之是山珍野味,臻酒佳肴。
????宴饮持续一个时辰,期间宾主相谈甚欢,对饮互敬,风土人情,酒道茶经,水文天相,西域异闻等等无所不聊,但在座诸人均心知肚明经过开席前的一番试探,独孤一灭轻轻一试已是点着了线头,引索再长烧到最后还是要杨烁亲自掐灭,申明来意亮明宗旨。
????轻啜一口三泡台茶,压压酒意、润润喉咙,杨烁轻咳一声开口言道,“郡王今日盛情款待,千里不胜感谢,你我虽是同为朝廷封疆之臣,但你拱障西北,不才戍守河东,且你爵位世家均远在千里之上,如此执礼恭让,令杨某惶恐备至,不知何日方得还礼!”
????“君侯言重,你我同朝称臣,今日到得我处,岂能不尽心款待!只怕水酒太薄,不适君意!”
????“某祖籍关陇,长于淮南,少年游学技击山东,十五随父迁任各地,二十余岁致仕为官,三十壮年从军戍边,十余年来转战漠北河东辽燕,江南朔北美酒佳酿不知品过多少,饮过几方,你这六粮醇实属酒中臻品,甘醇清冽、厚重绵长,尽显西北苍凉厚重广袤悠扬之味道,一杯使人烈,一壶令人柔,一斗让人愁!不由得让某家溯本追源思乡念祖起来!”
????“这云阳侯观其面相方正粗犷,实則外钢内绵,一开口更是锦绣添花、见识不凡,上马能提枪,下马撰文章,真乃当世不多见的人才。看来这关陇杨家真正世家望族,英杰辈出啊!”独孤一灭一念至此,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旋应对,静观其变。
“柳郡守,难得君侯对咱这水酒赞赏有加,你且给客人讲述一下由来。”坐在第二桌头位的天水郡郡守柳三冲应声而起,向东一抱拳,哈哈一笑,声调粗豪,“主公让咱讲话,那定是看咱席间和高将军多撞了几盅,知晓咱爷们酒入肚囊要么上阵杀敌,要么胡言乱语,否则不吐不快啊!”今日黄昏迎接高虎威入城的正是柳三冲,他和柳三冲最先接识,又喝了一晚上的酒吃了一个时辰的接风洗尘宴,对他脾性出身已甚是了解,知其乃西平郡王麾下一员猛将,号称“万人敌”,阵前对敌惯赤裸上身手持门板砍刀,冲锋在前,敌酋布阵再密,经他率众三冲基本溃败,真真行如其名!
????“咱这六粮醇之所以取这名字可真是选取六种粮食酿造而成,二十年前主公奉皇命经略陇右,镇抚河西,咱是帐前游击将军,其时河西走廊、阴山祁连贺兰一脉烽火绵延,突厥、柔然、靺鞨、回纥、吐蕃等异族番邦轮番侵扰,劫掠人民,搜掳牲畜。郡王率众杀敌,固我疆土、保我子民,每次阵仗结束,血染黄土、鸦噙尸骨,将士们燃起篝火,掩埋同袍,杖剑击釜,仰天长歌,喜乐悲怆之际却总是少了好酒助兴!不免对天骂几声娘,对地嚎几句爹!”说到此处,柳三冲端起酒杯仰脖喝干!席间似平坚等一起历经过那段铁血岁月的将官无不唏嘘感慨!
????“主公等战事稍平,即派咱三冲带人到关中凤翔、川北宜宾、河洛交界等地重金聘了数位酿酒师傅带回秦州府,商议在本地酝酿之事。后面的事咱口笨,有劳王别驾代为絮叨絮叨!”
????第三桌首席乃是秦州府别驾王立则,约四十五六岁年纪,闻声向独孤一灭望去,两人眼光一碰,得到赞许,他站起身来向西抱拳,续道:“那一年在下记得是景元三年八月上旬,柳将军中原跋涉寻访酒酿师,主公一日将在下寻去命我在这方圆百里寻找适合酿酒的水源,嘿嘿,这也是主公知人善任,咱自幼喜欢研读风水勘舆水文地理,所以成不了功名登不了龙门,只能倚仗腹中这些杂学,承蒙主公抬爱,军前效力了!偏了!偏了!我这絮叨偏题的毛病总也改不了!”话题至此,纵是他不停摇头,席间他人亦是相顾菀尔。
????捧杯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王立则拉开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势。东边王府诸人肚中暗笑,“既然你云朔侯云遮雾绕,别怪郡王南辕北辙,最好你一字不提,吃饱喝足,滚蛋走人!这王絮叨一开口还不喷你个半顿饭光景!”
????西边河朔道各位不敢言声,齐拿眼角余光斜瞄杨烁。云朔侯杨千里却是稳坐泰山一般,面带微笑,注目倾听。
???“咱深知酿酒之泉不比一般饮用河井水,需接地气通灵性,方得佳酿。遂走遍秦州府,踏遍河川道,终于让咱在黄河南岸、祁连山支脉、栖翠山脚,觅得一处清泉。其水清冽透彻,入口爽甜、沁人心脾,虽处西北苦寒之地但终年不冻,奔流不息汇入黄河。且兼山脚地势平坦适宜构建作坊,临近官道便于运送谷物原浆,遂秉明主公在此动工,适逢柳将军携酒匠归来,开工大干,小半年光景酒窖初成。转过年,天气转暖,开仓晾晒,修?完善,引渠蓄水,点火焙灶,收储原料。至高梁成熟时节,秦州府令陇右、河西两道辖属诸州郡县收购上等高梁米,和黄豆、黑豆、红豆、糯米,再夹杂西会州鸣沙县枸杞子,开窑蒸酿,嘿!真不愧中原好酒匠!糟料发酵,去杂清芜,引酒入瓮,原浆透澄,密封仓藏。又转一年,草长莺飞,牛羊肥美,瓜果成熟。酿酒师傅杀猪宰羊,祭拜天地,供奉酒神,牲献祀仪,请郡王亲临启封。那一日咱记得清清楚楚,是九月初九重阳节,秦州府下辖十六郡县军政三府开仪、士绅宗族、番邦使节、故老乡亲,约有千人齐聚酒坊彩棚,鞭炮齐鸣、旌旗招展,马嘶鸣鹰飞翔,人头攒动争看盛景,这也是秦州府天水郡多年来的一大盛事。”
“遥想那日,郡王净手焚香,仰望苍天,诵念古谚。”话音乍落,但见余下平坚、柳三冲等诸人忽忽起立,肃穆庄严和声共念:“天赐朝露,地生万物,相生相息,民丰疆固。”
????杨烁诸人见此情景,惊诧好奇之余亦默然起敬。云朔侯心中暗思:“看来这四句谒语乃是他们世代相传的古谚,约束言行、缚敛精神!”
????王立则待诸位同僚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续道:“酒匠们用红绸扎裹酒坛抬上仪台,主公亲自拍去坛口泥封,揭开塞盖。君侯,咱当时就在旁边伺候,欸呀!那一股醇香直飘入鼻,真真是个香!这头杯酒自然是请咱家主子品鉴,郡王一嗅酒味二观酒色三品酒浆四思酒香五回酒甘,闭目片刻,气冲丹田,赞了一声,“好酒!”满场人等早是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抽直了鼻子咽干了口水静默了声息凝聚了精神看他神情,直待这一声“好”字出口,现场瞬间欢声雷动、鞭炮齐鸣!大家纷纷叫嚷品酒,酒匠侍从们抬酒上场斟酒满杯请宾客们品尝,众人小杯大碗敞怀畅饮,真真是个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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