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博物馆的安排下,柳一剑和曾耀鹏前往七星湖农场,要去看看无字碑的现场。从长沙出发,经过高铁、高速、乡间公路、水路,使用了多种交通工具终于到了已经退田环湖的七星湖农场,使得柳一剑感觉穿越了三十年的时光隧道,一路倒退到自己曾经那么熟悉的环境。
农场在大自然的侵蚀下,又回归到洞庭湿地的原始状态,似乎没有了一丝人造的气息。七星里的七个大队的人们都早已搬空,只有当初农民自发创造的八大队还在。
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原七星湖的居民们会从各地赶来祭奠埋在这里的亲人,坟间地头会飘起五颜六色的招魂幡,鞭炮声响起,阵阵青烟仿佛从地下冒出来,在春天的暖风里翩翩起舞。
曾经最冷清的这个编外大队在这个时候反而显得更有生气,七星湖的人群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祭奠亲人的鞭炮声会唤醒阴间的鬼魂,会让他们知道活着世上的亲人给自己送钱送粮来了,鬼魂们领了钱粮后会保佑这些活着的后人,凭借一种神秘的力量给人世间传递财富和健康。
柳一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封建迷信,地下的鬼魂要是在这一时间醒过来看到曾经充满活力的七星如今冷冷清清,不知要做何感想。
柳一剑的外公外婆也埋在八大队。从船上下来踏上七星湖农场土地后,先撇下同行的专家,直奔外公外婆的坟墓进行了祭奠洒扫。柳一剑希望亲爱的外公外婆能够地下有灵,知道他来了。
他和姐姐柳慧敏、妹妹柳继娣算是最早期的留守儿童了,尽管那时似乎没有“留守儿童”这个专用术语,也没有人那样称呼他们。
柳一剑是外婆一手带大,外婆是对他一生的影响最大的人。外婆被万恶的旧社会裹了小脚,下地干活和行走都很不方便。外婆大字不识一个,不知为何解放后的新社会也没能使她脱盲。
尽管如此,却丝毫不影响对柳一剑的言传身教。在柳一剑现在看来除了感动和感恩,也感到惊奇不解。外婆没有读过一天书,却能经常与柳一剑进行灵魂对话。过去三十多年,很多话语却历历在耳。
“一剑,知道什么东西最好吃吗?”外婆会问。
“肉最好吃!”柳一剑不加思索地这样回答,在物质仍然很困乏的年代,农村的生活很艰苦,难得见到荤腥。
“不对!这个世界上盐最好吃。”外婆纠正道。还会继续解释:“没有盐,就是最好吃的海参都没有味道。记住了,以后别人问你这个问题,要这样回答,不然会被人看不起。”
“一剑,哪里住着最舒适?”外婆也会问。
“天上最舒服!”柳一剑羡慕自由飞翔的鸟儿,它们会飞,那一定是住在天上。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自己家里最舒适,”外婆还会纠正道,然后还会追加解释:“俗话说得不错,在家前日好,出门一日难。记住了,以后有人问你就这样回答,不然会被人笑话。”
“一剑,以后长大了要广交朋友,特别是出门在外的时候。”外婆会告诫柳一剑,试图让他明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的简单道理。
遇到年成不好的时候,会有外地的人到七星湖挨户乞讨,每次外婆都要拿出一些米或自制的糖来施舍。看到柳一剑因此而不高兴,外婆会回头劝说他,让他知道出门在外的不容易。
还给他讲一个故事,过去有户人家很穷,有一天一个瞎子上门乞讨,家里实在啥也没有了,就剩下早上淘米煮饭留下来的米汤,准备晚上自己当晚饭的。主人问瞎子要不要喝一点,瞎子也是饿得没办法喝下了那家人的一碗米汤,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瞎子喝下米汤后竟然恢复了视力,瞎子第一眼看到的是施舍的主人,喜极而泣。
也许是这家人的善行感动了老天,一定要让这个瞎子看见主人的模样,外婆这样说。
外婆就是以这种十分朴素的方式教育着幼年的柳一剑。后来柳一剑离开外婆到县城上高中时学到《论语》里孔子说人分四种,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和困而不学。柳一剑每每感恩外婆的同时,惊叹于她的很多生而知之的神奇之处。
曾耀鹏看出柳一剑有点恍惚,理解他此刻触景生情,轻轻提醒他道:“一剑,浑埠头还记得怎么走吧?”
“呵呵,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柳一剑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轻轻一笑,略带夸张的语气回答曾耀鹏。
举目望去,七星湖的原来的农地郁郁葱葱长满了芦苇和杨柳,俨然变成了印象中的柴山模样。从一个叫彭家港的地方上岸,沿着残留的大堤一直往北走,大概三里路之后,大堤转向东方,浑埠头就在往东不到一里路的地方。
老杨树的地方已经被省里来的考古队用栅栏围了起来,在原来的水塘东边搭了一个帐篷,看到有人进进出出,柳一剑猜想应该是考古队的工作人员和安保人员。看到熟悉的浑埠头,柳一剑耳边感觉还响起儿时与洪守寺在这儿的打闹声,仿佛就在昨日。
和很多考古工作者一样,柳一剑有一种微妙的体验,那就是到了考古现场感觉就像进入一个特别的能量场,自己与那里的草木、泥土和空气进行着能量交换,就像与老朋友谈话一样,现场所有的物件都会向自己倾述。
洪守寺一直对物理很感兴趣,大学也是理论物理专业,后来一直到美国也是在物理这个领域耕耘。柳一剑曾经向他描述这种感受,洪守寺表示完全理解。
洪守寺从物理上解释说,人类之所以有思维,是全身的物理场在起作用,各种电力和磁信号在神经的传导下,构造了一个生命之场。其他物体生命体如动植物都有自己独特的场,和人类的场一样,都会和外面的场互相交换能量。绝大多数时候彼此之间不能理解,那是因为彼此的频率不一样。
就像人们常说的:“我们两个不在一个频道,你讲的我不懂,我讲的你也听不见。”
可是,会不会同频呢?尽管这种概率很低,但随着彼此交换场能量的时间够长,彼此真有可能调整频率,没准哪天就在一个频道了,相互之间可以互相交流。就像柳一剑长期跑考古现场,之所以会有与现场能量交换的感觉,是他把自己调成了一个特定的场“考古磁场”。
古人所说格物致知,所谓格物就是尝试与外在物体进行交流,这种交流不是通过语言,而是电磁场来交互,那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电磁场的能量交换使得人对外在物有新的认知,这就是所谓致知。
格物致知经过洪守寺这么一解释,柳一剑觉得不无道理。按这种说法,柳一剑觉得人不一定非得经过语言文字为媒介才能学到知识,像外婆这种许多生而知之的道理和知识,没准是通过格物致知得来的,让人感到十分惊奇。
柳一剑来到临时搭建的帐篷前,看到现场挖掘的像两块梯田,曾耀鹏告诉他上面的这块梯田就是大无字碑发掘出来的地方,紧挨着下面的那块梯田就是381块小无字发掘出来的地方。曾经和洪守寺上下玩闹的那颗老杨树倒在一旁,已经被考古队去了枝叶,放在梯田的外面。
老杨树就像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老者,本已经大部分都朽了,但苦苦支撑到无字碑出世,似乎完成了一个使命,这才安心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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