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集村里的槐树又开花了,那一簇簇一簇簇的白连成了片,像撒了盐布了霜,刺人的眼,还有那花香,氤氲的幽香带着甜,那甜就像抹了蜜,软软的,绵绵的,嫩嫩的,带着一点羞涩,一点温热,悄悄的,偷偷的就钻进的你鼻孔里,如果你深深的吸上那么几下,就会情不自禁的徜徉在里面,真好啊!
那年他六岁,他是喜欢这片槐林的,因为槐树一开花,爹就回来了。
爹兄妹七个,爹是老六,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个弟弟。二大爷的脑子有些癔症,后来又得了一些怪病,不到十五岁就死了,当然,他是没见过二大爷的,这些都是娘跟他讲的。娘还说,大大爷跟爷的关系很僵,分家的时候,大大爷什么都没要,只要了政府分的那本属于他的两亩地,从此再也没去见过爷,甚至爷死的时候都没去;大姑嫁给了一户农家,那家,穷;三大爷是养猪的,也娶了一个猪一样的女人,脸上的肉泛着猪油,一堆一堆的,虽然身体胖,但心并不宽,不但不宽,而且很尖,像针一样;二姑嫁的是一个片区民警,后来不做了,当了村支书,生活还算富裕;五叔去了南方打工,在那边也成了家。
听娘说,爹跟娘是在一次集会上认识的,那时候爹骑着家里仅有的一辆自行车去赶集,在一个桥上遇上了娘,后来又经人介绍两个人就结婚了。
听娘说,刚有他姐的时候,家里就已经揭不开锅了,后来再有了他,无疑让本就拮据的生活变得更加不堪,娘是不能干活的,听说是刚生完他以后,爷就让她下地干活,没让她坐好月子,落下一身病,这也使得后来娘跟爷之间的那根弦绷得很紧,所以,这个家就只有爹一个人来扛。
听娘说,爹是个多面手,收过破烂,挖过窑,卖过猪肉卖过菜,尤其是卖菜的时候,最让娘刻骨铭心,那年冬天,凌晨四点多,村里的夜很黑,只是单纯的黑,爹推着木轮车去赶集,风可真冷啊,刀子似的一片片割人的脸,脸被割的发烫以后又透过单薄的衣裳割人的皮,肉,骨,等皮皱了,肉缩了,骨痒了,就是那颗滚烫的心了,柔软的心就奋力的抵挡那坚硬的风,慢慢的,心也就被那风给同化了,变得坚如磐石!手是裸的,你挡不住他长疮流脓,然后结痂,再长疮流脓,结痂,周而复始,嘶--真疼啊!
听娘说,爹的心很大,也很远,于是在他刚两岁的时候爹就成了村里第一批走向外面的人,体弱的娘照顾不来两个孩子,把姐送到了他舅家里,只是逢年过节会被妗子送回来团圆,可也算不上是真的团圆,因为在他几年模糊的记忆里,他记不清爹的样子,想爹了,就看看爹娘结婚时的黑白照,想了,就看看。
夜渐渐地降临了,西方的云又变得各种各样,红彤彤金灿灿的,先是成了一只大鸟,那鸟大开着翅膀,尖锐的嘴张到极致,仔细的仿佛能听见它的嘶鸣,渐渐地就又变成一条大狗,那狗不会像村里那个瞎子算命先生家的狗断了一条腿,而是非常的凶悍,勇猛,威风凛凛,该不会是二郎神的哮天犬跑出来了吧?正沉浸在这一片美轮美奂中时,远处传来一声喊叫
“辰阳,回家吃饭了~”这是娘喊他了
庄集村不大,一共也就一百多户人,村东头一喊,村西头都能听见。况且这片槐树林就在辰阳家的屋后。
跑回家时,辰阳稍显稚嫩的脸上有些灰蒙蒙的,村里的路上尽是那种细软的,丝绵的沙土,这个年龄的孩子,是这些土的忠实玩伴,
“娘,我回来了”跑进灶屋,抹了抹脸,辰阳还有些喘。
“又跑哪玩去了?”娘翻开锅盖,正往竹筐里捡着刚蒸好的荠荠菜饼子。
“嗯,就在咱家后头,帮永强抅槐花呢,他说今天让他奶奶蒸槐花吃呢,明天我也抅点,咱也蒸吧?”辰阳拿起热乎乎的饼子,咬了一口,有些烫,两只手不停地倒腾起来。永强是辰阳的玩伴,跟辰阳几乎是一天出生的,爹娘都外出打工了,留下他和妹妹在家里,跟着奶奶过。
娘看了他一眼,拍了他的手一下有些气愤的说:“又不洗手!”
辰阳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将饼放回筐里,飞也似的跑到院里的压井旁,压了一盆水,呼啦呼啦的洗洗手洗洗脸,来不及擦,又奔进灶屋里,看娘已经端着筐子进了堂屋,也端着放在灶台上的两碗“糊涂”跟着进了堂屋。(这“糊涂”是北方的一些山村的俗称,也就是将面粉和水和成浆糊,再添两碗水烧开,就成一锅似粥非粥的液体,糊里糊涂。)
夜,渐渐地深了,月光如玉,温和的洒下一片白,织成一个柔软的网,将院子笼罩了起来,这光,娇媚中带点羞涩,这夜,柔美中透着一缕清香,真舒服啊。
“当当当~”有人敲门。
辰阳小跑着到了门前
“谁呀?”老旧的木门发出一串吱吱呀呀,门开了,皎洁的月透过门洞,光映在来人的脸上,射出一圈稍显暗淡的轮廓,辰阳疑惑的看着来人,先是一愣,然后使劲的揉了揉眼睛,再看看,又揉了揉,再看看,倏的,狂喜代替了惊愕,他没管门外的人,猛地扭头疯了似的像屋里跑去,边跑还边喊,:“娘,爹回来了!娘,爹回来了!”
是的,槐花开了,爹也回来了。
夜真美啊,可美不过辰阳的心,那心,就像长了眼,直瞅着天上的星星在冲他笑,还有那弯弯的月牙,就像他的嘴,已经弯到耳朵边上了;又像长了嘴,使劲的,贪婪地吸收着夜空中氤氲的甜,黏黏的腻腻的,真美啊,他想在地上打个滚,可又怕耽误告诉娘。只有放弃了这个念头。
辰阳跑进屋,爹也跟着进屋了,在有些暗淡的的灯光下才看清爹的模样,爹穿着一套棕红色的夹克衫,那夹克崭新崭新的,腿上一条黑色的呢绒裤,裤子有些褶皱,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那鞋泛着亮光,可能是因为坐了一天的车,爹的脸略显一些油腻,在灯的照映下泛着光,额头上有几道到与三十岁的年龄不符的细纹,像刀子刻上去的,很硬,还有头发,很短却很密,像针似的笔挺,只是鬓角有几道银光跳了出来,很亮,有些扎眼。这个模样就如同烙铁一般深深地印在了辰阳的心里,以至于后来的几年,每当他想起爹时,都是这个形象。这是后话。
“这是爹,这是我爹......”辰阳两眼放光似的一眨不眨盯着爹,心里轻轻的痴痴地呢喃着。
看着儿子愣在那里,爹笑着轻轻的拍了拍辰阳的头,然后提过来一个大鱼鳞袋放在辰阳身前,打开后看见袋子里装的都是瓜子,花生,还有糖。
“吃吧。”爹慈祥的说。
辰阳乐呵呵的抓出一把糖,那是硬块的水果糖,有西瓜味的,橘子味的,苹果味的,等等等等。他打开糖纸,把糖放在嘴里,瞬间,那甜,就顺着嗓子一个劲地往里钻,钻进肚子里,钻进心脏里,钻进每一个毛孔里,那弱小的身体,仿佛要被这甜融化了。
空气中弥漫着糖的甜味。
“吃饭没?”娘的语气很轻,但那声音却饱含着思念与情意,是妻子对丈夫那种特有的情意。
“吃了。”爹看着娘,眼神慢慢的慢慢的变成似水一般的温柔,那柔里带着一股柔情,透着一股火热,还夹杂着一丝丝莫名的感激。
这一夜,三人无眠。
第二天,爹就出去串门了,一会去村北三大爷家坐坐,一会去村东伟叔家歇歇,一会去村南广富哥家待待,还去了村西算命先生家唠了唠,整个村子都让他转了个遍,可唯独没去大大爷家。
爹说:“人不孝,自有儿来报。”
日子过的很快。
这是一个礼拜天的早上,爹娘早早把辰阳叫起来,吃了早饭,拉着两个箱子,提着那被辰阳吃的还剩下大半袋子的瓜子花生,去了舅家。
舅家离庄集村有七、八里地,走着去,个把钟头就能到。这个时节,正是百花争艳的时候,一路上,路边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花,选美似的将香气往外挤,熏得人头晕,还有那草,青青翠翠的,绿油油的和地里的麦田连成了片,风一吹,大海似的一浪一浪的向上顶,在过那座青石板桥的时候,还能听见泉水的声音,叮咚叮咚的,清脆,像铃铛,泉水很清,也很浅,能看到河底的石头,辰阳从老远就开始往那河边跑,他没过桥,而是脱了鞋从水里淌了过去,细软的石头硌着娇嫩的小脚,麻麻的,酥酥的,痒痒的,舒服啊~辰阳很开心,打心眼儿里高兴,爹娘都在,去舅家还能看见姐,怎么会不高兴呢,但爹娘一路上却很沉默没有欢笑,也没有过多的交谈,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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