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万兜沙、木本清和莫不明。闵儿当即向他们三人大声呼喊,万兜沙三人寻声而望,见是欧阳华敏、闵儿和雪儿,立马飞奔过来。木本清赶在最前头,径直走到雪儿跟前,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句,便激动地将雪儿一把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雪儿木然问道:“爹爹,你因何事这般伤心?”木本清对雪儿既爱怜,又不无怪责的柔声道:“还不都是因为你的事情?若是再见不到你,爹爹只能到黄泉之下去寻你了。”雪儿见到木本清却毫无欢喜之情,嘟呶道:“孩儿离开家时,已经留有书信,向爹爹和妈妈说知孩儿要到长安京城拜访朋友,保准不会惹事。爹爹何必这般担心,非得大老远跑来,且见面就要死要活的怪罪孩儿?”
木本清指着墓冢前的木碑道:“你都快成墓中之人了,还说没惹事儿,怎能叫我们不担心?幸亏你妈妈尚未知晓此情,否则不把太子宫削成平地才怪!”雪儿惊问道:“妈妈也来了么?”木本清道:“岂止来了,正在城里生你的气呢。”
原来蓝玉公主和木本清得知雪儿私自远赴长安京城,放心不下,急忙一路追寻而来。但到了长安,因京城太大,又不知雪儿落脚何处,四处瞎找打听了半个月,仍是毫无雪儿声讯。后来遇到万兜沙和莫不明,在其两人相助之下,终于探知雪儿是在太子宫中厮混。蓝玉公主马上就想闯进太子宫去教训雪儿,把她接走。万兜沙师兄弟三人死死将她劝住,决定先摸清楚雪儿在宫内的情况,再行定计。
顾虑到蓝玉公主正在气头之上,怕她在旁误事,万兜沙师兄弟三人找了个借口把她留在落脚的客馆处等候消息,然后径直到太子宫门前投贴求见。由于太子出走失踪已有三日,整个太子宫内只有许娥一人做主,她听说雪儿的家人来访,不想更生事端,只得亲自接见。宾主叙礼寒暄已毕,许娥开门见山向万兜沙、木本清和莫不明谎称雪儿因为触犯宫规,被关进诏狱后羞愧自尽,其他事项一概不提,想草草将三人打发了事。
万兜沙三人乍闻雪儿的死讯,惊疑悲恸不已,木本清更是痛不欲生。但因不知实情,不好与许娥理论是非曲直,三人权且详细问知雪儿的善后事宜,便赶即离开。到得太子宫外,三人都觉得雪儿自尽之说存疑难释,遂商定先不回客馆惊动蓝玉公主,急而直奔埋葬雪儿的坟场,打算挖坟揭棺验尸,查清雪儿的真正死因,再作计较。没想到这么一来,恰好与雪儿、欧阳华敏和闵儿撞个正着。
木本清见到雪儿尚活得好端端的,喜极而悲,只顾着对雪儿问寒问暖,忘乎左右,哪管得上疑心雪儿死而复生定非寻常。万兜沙和莫不明却甚是清醒,当场向雪儿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雪儿对太子依然死心踏地,不希望家人与太子宫结怨成仇,便隐瞒了许娥妒忌陷害自己的经过,承认自己确系触犯宫规,被关进了掖庭诏狱。后来在太子的帮助下,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以假死之法骗过世人眼目,才逃出监牢来。
万兜沙、木本清听了,嗟吁不已。莫不明却多长了个心眼,硬要向雪儿问明假死之术。雪儿道:“都是镐民哥哥教我的,我并不晓得其中道理。”莫不明紧抓住不放,追问道:“镐民哥哥是谁?”雪儿对此等刨根究底甚是不悦,随意答道:“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莫不明还想再问,木本清因见雪儿已经安然无恙,且察觉她已被纠缠得心烦,便打断莫不明的话头,对雪儿道:“你莫师叔就是好奇心重,你若不想答他,就留些噱头吊他胃口。”
三位师兄弟尽围着雪儿说话,殷殷关切,全然不睬欧阳华敏和闵儿,好像旁边无其二人似的。欧阳华敏和闵儿倒不介意,但见雪儿宁肯自己忍受委屈,也要维护太子,自然不会主动替她把实情说出来,免得令她难堪。何况与万兜沙和莫不明打过多次交道之后,欧阳华敏和闵儿对他们二人没什么好感,更加不愿插嘴打岔,旁生枝节。想到雪儿已有木本清和万兜沙、莫不明照应,不必再担心她任性胡来,便行告辞。
两人刚上得坐骑,却听见雪儿对木本清道:“爹爹,你回头见了妈妈,不要把我的事儿全都告诉她,就说我自由自在甚是快活,让她放下一百条心来。”木本清不解问道:“你不随我回城里去见你妈妈啊?”雪儿道:“眼下我还有急事要办,赶不及不去见她了。等办完事,我再自己回家去。”木本清诧异追问:“你要去办何事?”雪儿不答,快步纵身跃上闵儿的坐骑后鞍。
木本清急忙拦住马首,吃惊问道:“你要去哪里?”闵儿也觉奇怪,作速按辔回头质问雪儿:“你上我的坐骑来做甚?”雪儿道:“姐姐明知故问。”闵儿刹那间丈二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雪儿趁机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马缰,叮嘱一声:“姐姐坐好。”即冷不防勒骑闪开木本清,蓦地冲上来路,夹着闵儿纵驹往山坡下疾驰。
事发突然,闵儿一时制止不住雪儿,担心弄不好两人都会摔下马去,只得紧紧抓住身前鞍鞒大声喝叫雪儿停下。雪儿却不理会她,只管使劲催马狂奔。
木本清迅即施展轻功大跨步急追,但毕竟马比人快,他哪能追赶得上?欧阳华敏吃不准雪儿在想什么歪主意,担怕她和闵儿出事,当下不假思索,也即扬鞭奋蹄疾追。万兜沙和莫不明似感苗头不对,欲截住欧阳华敏,但迟了一步。木本清见状大叫:“欧阳小子,你须得把雪儿好好带回来。”
雪儿挟持闵儿到了山坡下的大道,转而向南继续策马飞奔。欧阳华敏在后紧紧跟上,但雪儿好像要与他较劲似的,始终不给他越前半步,也不搭理他和闵儿的问话。欧阳华敏见雪儿一副赌气的模样,怕对她逼得太急会生出意外险情,只好与她一前一后而驰。两骑奔出十几里远,雪儿方肯放慢马步。
欧阳华敏即刻赶至前头,截住她的去路。闵儿等得雪儿勒骑停稳,才向她要回马缰,拉下脸问道:“你要做什么?”雪儿道:“我要跟你们到南郡秭归去。”闵儿改变主意道:“我们不能带上你了。你须得赶快回到爹娘身边去,不得再行胡闹。”
雪儿倔强道:“我一定要随你们走,你们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闵儿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不要强人所难。”随即征询欧阳华敏之意:“欧阳哥哥,我们先把雪儿送回到她爹爹身边,再往秭归去罢。”欧阳华敏马上点头。他何其想让闵儿也随木本清一行回西域去,但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
雪儿仿佛受了巨大的委屈,突然嘴巴一扁,伤心地哭了起来。闵儿看在眼里止不住心酸,软下口气解释道:“妹妹,你跟着我们会有诸多不便,路途遥远人疲马乏不说,你爹妈也得日夜牵肠挂肚,替你操心。你还是跟你爹妈他们回去才好。”
雪儿似有满肚子心事,愁眉苦脸道:“欧阳大哥,闵姐姐,你们不要嫌弃我。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端的把我难住了。我知道不能再回京城去,可也不能去见我妈妈啊,否则这辈子休想再离开她身边半步。”
闵儿不无羡慕道:“你有妈妈照看着,岂不是很好么?我想要找妈妈,还不知她在哪儿呢。”雪儿道:“依常理而论,回到妈妈身边当然没什么不好,可那样一来,我今生今世就甭想再见到镐民哥哥了。”欧阳华敏和闵儿虽能猜得到雪儿的心结,但听她这般亲口说来,仍不免暗生感慨。
闵儿苦口婆心劝道:“好妹妹,难道这辈子你就只要你的镐民哥哥,不要你的妈妈了?你要想开些,乖乖的去见你妈妈,耐心向她解释清楚,她未必定会反对你和镐民哥哥在一起。”雪儿道:“你不知道我妈妈的脾气。这回她若能放过镐民哥哥,已经算是格外破例了,哪还可能容许我再与镐民哥哥相见。”
欧阳华敏接话道:“以你所言估计,看来你只有忍心舍弃你的镐民哥哥了。”雪儿诧然问道:“为什么?”欧阳华敏道:“帝王之家甚为看重成婚之礼,不可能冒昧娶一个忤逆父母之命的不孝女子为妃。只要你想嫁入太子宫去,与你的镐民哥哥名正言顺长相厮守,没有你爹妈的准允,决难如愿以偿。”雪儿不以为然道:“等得镐民哥哥做了皇上,我要他下个圣旨娶我。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我爹妈即使心里再不高兴,也拿我们没有办法了。”
欧阳华敏听其言浅稚天真,瞧她满怀期许,不由想起嫱儿被强选入宫之事。心情郁郁,叹息一声,不知更该如何去劝说雪儿,黯然诘问:“你确信太子将来会听从你之所愿么?”雪儿纯挚道:“我与他已有约定,届时他当然要依言照办。”
闵儿心知太子和雪儿都是自小娇贵,阅世不深,虽然共结百年之约,但世事变化无常,良辰美景如同空中楼台,可望不可及。况且太子岂是一般人可比!即便他日登基,其无背负雪儿之心,未必就能依顺两人心愿行事,还要受到王皇后、许娥以及诸多禁宫律例的约束和掣肘,甚至皇权利害关系所左右。本来极想劝诫雪儿趁早死了这条心,把太子忘掉,但终究盼望良缘能成美眷,狠不下心来直陈厉害,遂对雪儿道:“现下镐民哥哥不知所终,你不妨先回到爹妈身边。等到有了他的音讯,我们再去知会你,设法让你与他见面。”
雪儿坚决道:“正是因为镐民哥哥离家出走,我更加不能回到爹妈那里。我要亲自去找镐民哥哥,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还是翻遍世间每一个角落,我都一定要把他找出来。”闵儿道:“假若你的镐民哥哥不在人世了呢?”雪儿道:“那我就到黄泉去与他相见。”
欧阳华敏见雪儿已铁定心意,苦劝徒费唇舌,便趁着话头对闵儿道:“既然雪儿非要找到太子不可,你就不必到南郡秭归去了。太子决不可能跑到那么远的穷乡僻壤去,应当仍在长安或京畿一带。你且陪雪儿留在京城附近找找,我自个儿回乡探望父母之后,尽快赶来与你们会合。”
闵儿满脸不情愿的道:“那个呆子殿下有手有脚,什么地方不可能去?范夫人城远在匈奴内地,他都到得了,数日脚程的南郡秭归算得了什么?说不定他来找雪儿时却好迷了路,就沿着此道像瞎眼乌龟一般径直向南去了呢!”她说这番话,当然是想表明自己还是要跟随欧阳华敏回南郡秭归去,但因心中不快,出言难免刻薄了些。
雪儿听得心里不舒服,抢白闵儿道:“姐姐不想与欧阳大哥分开,我们一起陪他回家乡去就是了,何必要把镐民哥哥比成瞎眼乌龟!”闵儿没好气的嗔道:“你不留下来寻找你的镐民哥哥了么?”雪儿道:“镐民哥哥嘛,我是一定要找的。但眼下木爹爹和妈妈正在长安京城,他们必定会城里城外的四处寻我,我可不想再遇上他们,被捉回坠月沙洲去,所以不如干脆先随你们走一趟。”
闵儿转厌为喜,对雪儿和欧阳华敏开颜笑道:“妹妹此言甚是在理。欧阳哥哥,只好麻烦你带我们到家乡去避一避啰。”欧阳华敏心里确实不希望闵儿陪同自己回乡探亲,欲借雪儿寻找太子之事将她打发开来,没想到她们表姐妹俩似心有灵犀声气相通,不得已道:“你们二位跟着我倒是无妨,只怕雪儿一路上惦记她的镐民哥哥,难得片刻开心。”
雪儿忽地尽行收敛忧戚之状,对欧阳华敏不无讨好的道:“欧阳大哥,其实和你在一起,我倒是觉得蛮安心的。假如你探完亲后,能够帮我找寻镐民哥哥,我雪儿更是求之不得,感激不尽。”原来她心里早有计念,知道仅凭她自己一人,要找到太子必定不易,若求闵儿相助,又难免心生妒忌。况且她们表姐妹俩都是女流,抛头露面多有不便,实在是毫无把握找到太子。而欧阳华敏武功高强,见多识广,曾经担任过太子宫的护卫,对太子的日常行踪甚为熟悉,能得到他帮忙,当然是最好不过。
欧阳华敏听到雪儿提及查找太子的下落,因前已密受许娥之托,此时更难推辞,爽性满口答应。雪儿登时笑靥如花,喜滋滋的猛地从后抱紧闵儿,适才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表姐妹俩耳鬓厮磨的同乘一骑,跟着欧阳华敏起程循道南行。
三人两骑走得二三十里远,到了南山北麓的沣水河谷,暮色已现。欧阳华敏和闵儿原定的行程已被雪儿和太子的一番波折耽搁了三日之久,为尽快赶路,顾不得疲劳,披星戴月继续前行,直至沣水上源的子午谷口方才歇宿。
从子午谷口而南,便是自古闻名的蚀中山道,通抵汉水支流旬水的上游。次日,三人纵骑沿道穿越南山,但见山道虽然崎岖曲折,但车马顽强能行,曾经多次被毁坏的栈道、桥梁修整得也算完好,若不是大队兵马车骑,仅三三两两的商旅行脚,大可畅通无阻。
三人疾行半日,到得旬水北岸的一座小镇,租了一条平日替往来商旅运货的民船,人和坐骑悉载其中,顺流而下抵达汉中郡的旬阳县。三人在旬阳县停留一晚,适好找到一艘从旬阳县载了半舱货物前往襄阳县的大船,添多三人两驹当无妨碍。欧阳华敏给商家付足盘缠,搭乘了一趟顺风船,沿着汉水扶摇直下荆楚大地。
到了襄阳县,若要再从水路经南郡治所江陵前往秭归,不仅道途迂回遥远,而且从江陵到秭归尚有几百里远的水路,须得沿大江逆流而上,急流险滩处处。尤其是快到秭归县治的那些高山峡谷,属巫山巴峡数百里险要长川的一段,水势倾陡湍急,暗礁伏底,最是令船家惊魂落魄。
欧阳华敏领着闵儿和雪儿弃船上马,改走陆路,途经房陵县抄近道而行。沿途多是山路,奇峰沟壑纵横,冬日萧瑟,人迹罕见。三人快马加鞭在崇山峻岭间疾赶一日,大约走了两百多里,越过房陵县南面的东山,再往前不远便进入欧阳华敏的家乡秭归县境。
秭归因战国时楚国名臣屈原而得名。屈原曾官任楚国的左徒、三闾大夫,明于吏治,工修法度,忠心为国,却为佞臣所谗,为楚怀王所放逐,悲楚怀愤而作《离骚》,成为辞家千古之绝唱。秦汉立国,向慕屈原之忠忱,在其家乡设立县治。因传说屈原之姊甚贤,闻知屈原蒙冤被贬至民间,即举家来归,是以定秭归为县名,秭与姊乃有谐音之义。历朝历世常有心志高远、报国无门的能人异士或持才自傲者至其家乡凭吊缅怀,隐居修行,收徒讲学,欧阳华敏的师父剑牍先生便是此类高人隐士之耆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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