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洛的西明门外,御道两侧是繁华的市井里巷,每五步便是一间寺庙,每十步就是座大宅。其中有座第宅丰大的巨型府邸,高耸入云的楼台俯临朝市,陡峭似真的假山目极京师,里头还有绵延无边的建筑群,单是景观池塘就有五个之多。莫说是本朝的高阳王,即便是汉代梁王的兔园,曹魏的铜雀三台,也远不能与之相比。
“这规模,恐怕比高阳王府还壮观!”初次见识世面的阳祯,惊讶得望着那远远看不到头的围墙,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感慨道。熟知京城掌故的伙伴们,听到这话则是莞尔一笑,嗟叹年轻幢将的孤陋寡闻。
“幢将不妨猜猜看,这是何人家?”单幢副饶有趣味得说道。
“或许是某位王侯吧。”涉世未深的阳祯,第一反应就是着绝非某个暴发户,应该还是个世代簪缨的大族勋贵。然而再仔细推敲,他立即否认了方才的推测,斩钉截铁得说道:“不对,不对,这必然是某个宗室亲王。若不是献文六王,就肯定是孝文五王,元家的近支嫡派子孙,而且是类似于高阳王那样,悠游散养的富贵王。”
“小声,小声!”旁边的卫仪闻言,登时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捂住了阳祯的嘴巴,左右警惕得张望着。好在他们处于队伍的前方开道,距离帝后的马车有一段距离,这才没引发什么争端来。
“卫六,至于嘛!我也没有说那般散漫度日不好,毕竟勋臣们享受豪奢生活的不在少数,宗室也可以有这样的特权。像清河王那样勤政能干的典范,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及得上的。”面对这莫名其妙的恐慌,阳祯大大咧咧得一把甩开,虽然心中还是不当一回事,可终归是稍微压低了声音抱怨道。
“幢将,卫六拦得对。”王渊目不斜视,脚步未停得轻声提醒道。
“什么?”没能跟上伙伴们的节拍,阳祯的脑子里一片浆糊。
“实话告诉你,这间宅邸的主人,便是咱们贤名远播的清河王。别光看他总览万机、呕心国事,可自从宣武皇帝在世时,他就在皇族之中最受亲爱,赏赐的土地财物远超众人。直到现在,宣武遗孀胡太后在朝堂上和床底间,对这位小叔子也是百般呵护,但凡有什么西域或者江南的珍玩异物,都会特意送一份过来。如此长年积攒,自然是得此势倾京洛的巨宅。”卫仪干脆凑到阳祯身边,尽量低声却毫不避讳得解释道。
“清,清河王?”懵懂的阳祯听得瞬间呆住了,傻站在原地。
“走起来,别君前失仪!”卫仪拖拽着主将,朝前继续迈步。
“但是,这清河王!”略微回过神来的阳祯,悄悄扭头朝后打量。
“本来嘛,人们在乎的根本不是所谓的贤与不贤,最关键的是能不能受益其中,幢将又何必要惊讶。你想啊,清河王有这富可敌国的庞大家产,却用于如孟尝君一样招揽宾客门生,每日里琴笙并奏、嘉宾满席,换得当世君子之名。高阳碌碌之辈,相比之下何足道哉呢。”单幢副叉着双手,半仰着脑袋感想良多。
“可是,他平日里的作风。”盯着眼前的事实,阳祯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可再多的疑问还是化为一声长叹,没敢再追着多问。他现在大致已经清楚了,这位表面上宽厚待人、贤名远播的摄政元戎,私下过的生活并不清心寡欲,反而是远胜于普通宗室的富足滋润。无论此人是宽于律己、严于律人,还是恋权邀名、大伪似真,总之并不是那般纯粹的贤臣模样,人心复杂若此。
“所以这位‘贤王’,舍近求远得去削减俸禄淘汰百官,又折腾宗室勋臣们的土地财帛,拿这种办法去应对财力竭尽的窘境,人们心中哪里会服气?可他偏偏又是深受太后宠信,是先帝遗诏托孤的顾命大臣,是朝廷官方认证的‘贤王’标杆,又有谁敢去反对质疑呢。”一直未曾吭声的王渊,此刻也轻声插话道。
“当世声誉和后世史书,都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久经宦海的单幢副简单点评道。
“誉满天下,竟是如此。”沉默良久,阳祯才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仅仅是这样,咱们清河王还不是数次三番上书,以恳求皇帝节俭宫中的用度,释放多余的宫女出宫等等,这些举措都听得人耳朵生茧。其实何止是他,即便是当年高阳王在宰辅的时候,做得也是一模一样的举动。可是只要这么做了,那太后就有理由褒奖颂扬,这本就是朝局的本来面貌。只要太后说你贤明精干,那就是铁定的贤明精干,否则什么功绩也没用。”单幢副仍旧是那么轻描淡写。
“是啊,就算是贵人的子嗣无才能,甚至是连值得书写的功绩半分也没有,也肯定能在青史之上,描绘出大段篇幅。例如有智能断啦,或者勇武超群啦,总之一定会告诉后世人,龙生龙凤生凤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贵人的后代不会有孬种。”此时的王渊仿佛是屈鸿化身,带着满腹的牢骚气调侃道。
这番论调,阳祯无言以对。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其实这些洛阳的市井底层军民,就是看淡风风雨雨的渔夫。什么忠奸善恶、是非曲直,在他们的心目中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才不会一叶障目于那权力场上的遮羞布。朝局明枪暗箭的争夺再大,也没有多少风浪会波及于他们,这群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早是黄泉枯骨的元禧、元祥,已成原上灰土的高肇、赵修,这些一度掌管大魏权力的重臣,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成为台面上的支柱。可是其兴也勃也、其亡也忽焉,没有多少人能在权力之巅维持到最后,戏剧如人生总有落幕的一天。那些宫禁争权的密事,慢慢流传在市井的传闻里,渐渐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臣清河王世子元亶、东平郡公胡祥、汝南王元悦迎驾!见过太后和天子!”正在几个羽林军窃窃私语的时候,前方已经抵达了清河王府的正门。几位等候的贵人联袂趋行,来到车驾的跟前大声见礼道。除了前两者外,元悦是元怿的最小幺弟,也是宗室近支的嫡亲,所以也位置靠前。
“汝等辛苦!”清河王元怿掀开帘子,像男主人似得率先勉励道。
“元吉,是否和清河王的女儿见过面啦,可否满意呢?”笑容可掬的胡太后,露出如老奶奶般慈祥的面庞,称呼着异母弟的小名,热情地朝着其招手道:“汝和清河王世子一同过来,我有话要叮嘱。”
“是!”胡祥和元亶对视一眼,并排趋近马车前。
“皇帝,你也过来!”胡太后浑不在意得朝后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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