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浔江和北流河的交汇处,有一个小城镇,名“藤州”。镇的码头边上,有一小茶馆,说是茶馆,其实也就草棚下搭了两张四方桌。但茅梁下挂着的“东升茶馆”却分外醒目,不是因为这字体如何铁划银钩,而是这四个大字都是镶金的。用镇上三姑六婆的话说“要是把这金匾卖了,够老杨娶两房媳妇哩”。
没错,茶馆的老板姓杨,叫东升,是个五十开外的瘦老头。在街坊邻里的口中,老杨是个有故事的人。年少的时候去了外面闯荡,听说因为走镖赚了不少钱,开了家茶楼,后来因得罪官家的人,赔了生意。五年前只身扛着这金匾回到镇上,在码头开了这小茶馆。更有好事者私下传,老杨刚回到镇上的时候,得罪了一和堂,那个在梧州地界响当当的帮派。可人家老杨一个人就干趴了前来滋事的十几条大汉,这跟说书先生讲的大侠差不多的人啊,那是相当的虎啊。不管传言是否属实,反正镇上的地痞流氓见到老杨都要喊一声“杨爷”,捕快见到他也毕恭毕敬的,就连镇上的大财主唐家和李家,每有喜事都会宴请他。可在与老杨相熟之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喜欢喝酒、整天傻哈哈的老头。
茶馆只卖两样东西——猪杂粉和猪杂粥,茶水则是免费的,当然还有一样是非卖品,那就是老杨自酿的桂花酒。老杨的这两味猪杂,在镇上堪称一绝,就连那些西江月的大厨们都说做不出如此佳味。可只有吃过老杨用桂花酿做的菜,才真正了解他厨艺的精湛之处,可是能品尝到这手艺的人,在这镇上不超过六个。而现在坐在他旁边的,就是其中之一。
“你慢点,饿鬼投胎么?哈哈,亏你还自诩骚客(声调拉长拉高),你看你这吃相,哪有一点读书人的斯文样。咕噜,咕噜……”老杨戳了戳边上作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然后闷了几口酒。
书生用左肘轻击了一下老杨的肩,接着便迅速的扒完桌上的两碗猪杂粉,嗦了几口汤后,转身拿过老杨手里的酒壶,张开嘴把剩下一斤多的酒一口喝完,然后才满意地抚了抚肚子。
“我今天不是去梧州城给小轲买礼物么,差点没赶上回来的船。都饿一天了,体谅一下。”
看着桌上的空酒壶,老杨本想揶揄两句的,话到嘴边转成“礼物?什么东东?明天可是轲仔的六岁生日哦,你可别搞些酸诗腐词哈。”
书生摸了摸胸口,正容道:“哪能啊,我想这份礼物,小轲一定会喜欢的。”说罢,拍了拍手,起身便要离开。
“哈哈,你先别急着走啊。等一下我收完摊,帮我去扛个东西,是给那小子的礼物。先扛回我家,然后做几样菜,晚上我们去萧老弟家喝几杯。“
一听到老杨要下厨,书生食指大动,乐呵呵地去收拾隔壁桌的碗筷,“反正现在也申正了,我帮你收摊。“
“现在收摊还早着呢。唐七那小子中午的时候说,酉初有货来,他和他那几个兄弟要来吃东西……“
书生把收来的碗筷往老杨身上一推,打断了他的话,用近似无赖的话道:“呵,他老师我,要吃大餐。一向尊师重道的小七,肯定不会介意少吃一顿的。再说那几个小子精壮得很哩,卸完货再回家吃饭好啦,还能省几文钱。“
看着前去打水的老友,老杨无奈地笑了笑,放下碗筷,走近灶台,拾柴烧热水。二月初,藤州这地方虽然已回暖,人们穿两件单衣即可,但水还是有些冰凉。况且大半天的生意,灶台边上的盆里,堆了几大摞八角碗,没有热水,老杨是不会动手的。
“我都许久没吃你做的菜了,最近一次吃,还是年夜饭那次。呵,前些日子催了你好几次,也不下厨。”书生提着一桶水,边走便嘟囔。
“哈哈,年纪大了,人就变懒了嘛。再说,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一说要教,某人就嚷嚷’君子远庖厨’。呵,你这假书生,一天到晚就知道写那些酸死人的东西。哈哈,难怪娶不到媳妇。”
两人平常互怼惯了,对于老杨前面的话,书生也不在意,但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句“媳妇,那是不敢奢望了。”转过身,默默看着江上来往的船只,眼中的白雾快速地聚了又散。
作为多年好友,老杨知道眼前之人不是恼了自己的话,而是最后那句触到他了。老杨晓得,白天的时候书生会和大家嘻嘻哈哈,时不时也会和自己谈谈心事,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自排愁绪。因刚才的失言,老杨用拇指掐了一下右食指,但没去打扰老友的静思,勺热水开始洗碗。
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看着那连绵起伏的小丘陵,还有天上变幻的云彩,书生想起了一些想忘却又忘不了的曾经。霎时间,离别愁绪涌上心头,轻轻地吟了起来:
“一别十年音书绝,愁在酒中,泪在酒中。谢桥几度扰清梦。常翻旧词寄南通,山隔千重,云隔千重。青鸟何曾做运工。”
话音刚落,码头上响起两记清脆的掌声,接着便有黄莺般的声音在接近,“好一句’青鸟何曾做运工’,好一首《采桑子》。”
书生和老杨一齐望向那声源处,只见一个身穿淡蓝衣衫、腰悬青剑、灿若桃花的少女笑意盈盈地拾阶而上,向茶馆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可爱的小丫鬟。老杨疑惑地想“这姑娘真俊,看这穿着打扮,应该是某家的千金小姐。嗯,看起来武功还不错。”书生则是惊诧,刚刚他把注意力放在了远处,未曾留意码头,所以并不知她何时上的岸。他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即将走近的女子,心中暗想“方才我声音轻微,而码头离此处有七八丈之远,且杂声诸多,她却能听得一清二楚,内力不凡啊。看她的步伐,轻功应该也不错。可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武艺,师承必然是不简单的。可这里穷乡僻壤的,怎会招来这般有身份的人物,莫非是……”
想到关键处,书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可又隐隐觉得不太可能。他上前两步,对着牌匾下的少女,拱了拱手,文质彬彬地说道:“在下这几句,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粗鄙之词罢了,让姑娘见笑了。“在书生说话的时候,老杨笑嘻嘻地对那少女摆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继续埋头刷碗。
少女对书生和老杨回了个点头礼,轻启檀口,“先生过谦了。小女子姓董,路经此地,见此处风景宜人,便打算驻足观赏一番。未曾想,刚下船就听到先生的高作,只怪小女子平常也喜欢读一些诗词,听得先生最后一句的用词有趣,不自主地打断了先生的雅兴,实在抱歉。”说罢,她对书生微微行了一礼。
瓜子脸,杏眼琼鼻,红唇皓齿,肌肤胜雪……看着眼前青春活力的少女,听着那莺啼鹂啭般的声音,书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自己朝思暮想而又有缘无份的人,曾经的花前月下一幕幕地在脑中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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