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江面雾气氤氲未散,月色余下一抹未逝,气温便冷了一分未暖。从这般几近凝结成冰的水雾之中,一个庞然大物悄无声息地缓缓行进着,搅乱了平静十数年的江面。
直到近岸雾气薄处,这艘三层楼的战船才显露出真容。它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通体黝黑光亮,船头挂着一只虎首,怒目圆睁,狰狞凶厉。虎首之上立着一面旗,旗上的金色巨龙将它庞大的身躯藏匿入银色祥云间,只露出它雄伟的龙首,龙目斜视旗下,颇有睥睨天下之势。
何千淳站在这面象征着楚国皇室的黑底金龙王旗下,迎着料峭江风,眺望向江边的高山。从上船开始,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犹如一根木头。可他毕竟不是一根木头,他此刻只想来一杯温热的酒,最好是上京的杏花酒。那是当年他与妻子初次相遇时喝的酒,那略微苦涩但更多带有杏花香甜的滋味真是令他终生难忘。
有多少日子没见过她和小丫了呢?过了今天便整好是十四个月了。何千淳一直在数着日子。
这些年驻守拒北关,如果不是因为环境太过恶劣,他绝不想让娇儿和小丫留在京中。可比起思念的悲伤与团聚的欢喜,他更希望她们可以平安快乐的生活。
不过分居两地的苦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陛下已恩准他调职回京。当然,前提是能顺利完成这一趟卫山之行。这是一段极其凶险的行程,但是无论此行多凶险,他也一定要来。因为他不知道错过这次机会,还需要多少年才能回到妻女身边。
卫山的凶险来自于卫山上的人,来自于那位天下第一的大宗师——李清川。晋国人爱戴他,尊称其为“李老神仙”,楚国人则对他恨之入骨。
半月前,卫山顶出现了诡异的元气波动。没过两天,楚国朝廷便得到密报,称此事为李清川练功走火入魔导致。而那李清川此时已奄奄一息,眼看就活不成了。陛下欣喜若狂,当即就派人欲前往卫山探查实情,甚至为保证消息绝对准确,特地派遣了三皇子前往。
卫山并不是那么好上的,何千淳想到此处,扭头看了眼身后。保卫三皇子的护卫并不少,其中还有陛下亲自指派的九位银殿卫随从。但要闯卫山洗剑宗,仅凭这些人手实在不够看。他只能尽力保证双方起冲突之后,活着带三皇子回京。
九位银殿卫都是陛下培养的死士,面对这一场九死一生的冒险,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消极。至于三皇子的亲卫们,死气沉沉,眉头紧锁,不甘与畏惧清楚挂在脸上。
三皇子不在乎,自从两日前见到他后,何千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这一趟是由他来带队。九位银殿卫在他的吩咐下,一人扛着一口大钟,是用于羞辱李清川的。这九座大钟也让何千淳彻底打消了不与洗剑宗起冲突的念头。
船将靠岸,三皇子依旧是一副毫不紧张的神态,此刻仍躺在那金丝缠绕的红木躺椅上,盖着狐裘,一只手把玩着自己的玉扳指,一只手正从旁边放着的红木盒内摸索着糕点。
此时已入春多日,卫山脚的桃花却正开的旺盛,一簇簇的粉红色甚是喜人。溪水从桃树之间蜿蜒流出,清澈见底,偶尔落了一两片桃花,如同姑娘家的花船,吸引着少年的心思,很是美好。
岸边的鸭群熙熙攘攘,领头的两只正小心翼翼地伸出脚掌试探江水的温度。春江水暖,但此时毕竟是清晨,江水还是有些凉,有一只畏缩地收回了脚,而另外那只噗通一声便跳下了水,后面的随即紧跟着下去,而后便是一阵噗通噗通的落水声。至于收回脚的那一只,早被它身后的同伴拥挤着推下了岸。
何千淳不是少年,没有赏花的心思,更不想听见鸭子们嘈杂地叫声。船离岸还有一段距离,他决定先行一步。
他走到三皇子身前,躬身行礼,“殿下,臣愿先行登山,在山顶处等待殿下。”
“为何不一起登山呢?若是何将军在山顶与洗剑宗那群鲁莽粗鄙之人发生冲突,我们可难以相助。”三皇子咽下嘴里的东西,又捏起了一块枣糕。
何千淳解释道:“卫山乃晋国南部第一高山,有五百丈高,登如此高山,即使是像臣一般的宗师也需耗费不少体力。若是臣先行登山,便可借在山顶等待殿下的时间恢复。至于洗剑宗,臣乃宗师,只要臣不闯宗,他们绝不敢主动找臣的麻烦。”
“呵呵,他们如今的麻烦可不小,的确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既然如此,何将军请吧。”三皇子嚼着口中的枣糕,点点头算是允了他的请求。
何千淳瞥了眼一旁食盒内的枣糕,好心劝道:“殿下,枣糕不可多吃,其意不详啊。”
“无妨,我这枣糕是给李清川带的,替他吃两个,先触触他的霉头。”三皇子冷笑完,依旧将枣糕咽了下去。
何千淳很不喜欢与这位三皇子交谈,他太狂妄了。江边的鸭群也十分狂妄,见大船靠岸,不仅不四散躲避,反而越叫越欢。何千淳满心烦躁,从船头直接跃下,足尖轻轻点水便跃出数丈远。他特地从鸭群头顶飞过,落地时鸭子的喧闹声便停了。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路两边栽满了桃树,入目尽是招摇的粉红,时有低声燕语雀鸣,他不喜欢如此鲜艳的景色,所以走得很快。一直走过了两千级石阶,他才看不见桃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翠竹,再向上两千级则又是另一番景象,大片的青松倚着山势自由生长,山风吹过,松涛阵阵。青松与翠竹交汇之处被一道溪水隔开,再连同灰色的石阶一起,使得两处绿分出了层次。他能想象到,若是前两个月来,白雪在翠绿之上铺开,绝不似人间。
等到了山顶上,何千淳彻底被此地风景折服。三月初,梅花未谢,稀稀疏疏栽在洗剑宗宗门外,何千淳抬眼从一枝枝梅花之间望去,依山而建的金顶红漆的宫殿占据了他的视线。
片刻后,站在大殿前用象牙白的石板铺就成的广场上,他又看见了大殿后面高低错落的楼宇,隐约一角也能看出它们的朴素,不似大殿奢华。
原因他自然有所了解,据说此处大殿乃是由晋国皇家专门建造的。大殿的檐角尖端上依次排列着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七个吉祥兽,象征着这座大殿无比崇高的地位,有如此规格,也只能是皇家建筑的了。而宫殿后面用于居住的亭台楼宇才是洗剑宗众人自己建造的,朴素简单。
何千淳在朱红大门前止步,他只能在这里等待三皇子了。一直待到晌午时分,他才瞧见三皇子坐在轿椅上被人抬着上来。
三皇子还未到洗剑宗门前,就坐在椅子上喊道:“李老神仙可还活着?”如此行径可谓嚣张至极,何千淳看不出他身上有丝毫皇室子弟该有的风度与涵养。
三皇子话音刚落,他们身前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门内已站着一排人,正中间的中年人向前走了出来,神情淡漠,看不出悲喜,回应道:“阁下是想闯宗?看模样,诸位是楚国人吧。我洗剑宗宗规清楚写着‘晋国人闯山废其武功,楚国人闯山取其性命’,阁下可要想好了再出手。就此退去,我便权当未曾见到诸位,留你们一命。”
难道真有情况?何千淳从他前后不一的说辞中听出一些端倪,原本对“李清川奄奄一息”这个情报并不相信的他也有些动摇了。
“你是何人?本王若是不退又如何?”三皇子下了轿椅,他竟狂妄至此。
从那位中年人体内爆发而出一道强横的剑气,陡然射向三皇子。何千淳连忙向前一步,将此道剑气挡住。剑气在他身前一分为二,绕过了他与三皇子。
咔嚓一声,那台轿椅被剑气斩得四分五裂,木屑乱飞。
这人是位宗师。
何千淳驻守拒北关这么些年,对洗剑宗多有了解,知道洗剑宗内除了李清川一位大宗师外,至少还有两位宗师,一位是洗剑宗的宗主李长风,一位则未曾露过面。但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存在的,只是至今为止,此人都是一个谜。这很矛盾,但他却认为堂堂洗剑宗不可能只有两位宗师。以他的猜测,洗剑宗暗中藏着的宗师高手怎么也该有五位。
“阁下想必就是李长风李宗主了,这一剑当真好本事。”何千淳道出对方的身份,虽然只是仓促交手一招,但他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剑气中蕴含的强大的疾风之意。能修炼出如此强大的疾风剑意的人,除了晋国那位兵部尚书唐凌,就只有眼前这位洗剑宗宗主李长风了。
“废话不必多说,阁下既然是来闯宗,就请出手吧。”李长风双手负在身后,眼睛并不正视于他,这让他十分恼火。
何千淳绝不愿动手,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对方。即便他也是宗师,但李长风毕竟是被晋国江湖人称作宗师第一高手的人物,他可从未与这种级别的高手交过手。
他想活着回京,但三皇子却颇为不悦地放肆叫嚣起来,“就是,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何将军,赶快给本王杀了他,本王要将他和李清川的脑袋挂在船头,带回楚国!”
何千淳闻言,难免错愕,随即便转为愤怒。不过他也清楚明白,他们与洗剑宗的矛盾本就积重难返,无法调节,今日一战乃不可避免。若今日他退让了,一则无法回京交差,二则堕了楚国威名,无论如何都是件麻烦事。更何况此时他若退了,便属于临阵逃脱,按律当斩。
如此想来,便只有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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